夜里起风,近旁枝叶传来空渺的沙沙声,顾寻一人独坐长廊,心绪渐凉。
常有一行打着灯笼的下人从顾寻的身旁经过,一拨人从长廊的这头走向那头,不多时又一拨人从长廊的那头走向这头,每一拨在经过她身旁的时候都会略微停顿,颔首行礼,几个丫环走远了还在侧目回望,好奇地打量有些失魂落魄的顾寻,她只是默然,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
顾寻微微靠在一旁的红柱上,双手紧握放在腿上,在徐府所见的一幕幕竟然在心头挥之不去,闭上眼睛是徐明达血涌如注的脸,睁开眼又仿佛看见徐家长子满身血迹伏身于暗野,那几声孩童尖利的哭腔在她耳际回荡,顾寻紧紧皱眉,久久不能平复。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时代?
打更人的声音远远传来。二更天,顾寻缓缓起身,面色寡淡,每迈一步,都像是倾倒的身体牵动着腿脚,她没了力气,心中亦悲沉不能言语。
人所有的痛苦,都源于对自身无能的愤怒。
何况,如今天这样的情形,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她都无能为力。
顾寻一脚深一脚浅,毫无自知地走到自家院落,抬起头见屋中灯火已亮,便知道陆秉已回了屋中。
隔着庭院,顾寻遥遥望去,看见陆秉的身影在屋中走动,她心中忽然有些欣慰,这个可敬可爱的大个子不知道在房中干什么,她迈着小步向屋中走去,拾级而上进了客厅,陆秉听见声响,从房中探出一个脑袋,笑着问道,“回来了?”
“嗯。”顾寻点点头,她顺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随口问了声,“傍晚的时候,杨阁老找你干什么去了?”
陆秉在整理自己屋内的书籍,里里外外地走着,抱着一摞书在顾寻眼前来回穿梭,一面走一面道,“没什么,阁老和我商议了一下皇上清明踏青的事情。”
顾寻微微皱眉,“踏青?”
他还有心思安排踏青?顾寻不由得心中一颤,随即又明白,也是啊,万人之上的皇帝,怎会把区区几个小官的性命放在眼里。
“你呢?今天又这么晚回来。”陆秉头也不抬,只是专心将一众不常翻阅的书册全部装入一个木箱之中,合上箱盖又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才转身向顾寻看去,随即双眉紧颦。
“顾寻。”他声音低沉,语意关切。
“嗯?”顾寻听他喊自己,立时抬头望去。
望着顾寻有几分茫然的脸,陆秉几乎是陡然一惊,此刻眼前人的脸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一点血色也无,他不可置信地缓缓走近,“你怎么了?”
顾寻只是摇摇头,微微一笑。
陆秉心下渐沉,表情也变得严肃,“你今晚…是去了哪里。”
“我么…”顾寻错开他的目光,微微低下了头,轻声道,“徐府。”
陆秉明白过来,望着眼前有几分木讷的顾寻,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只是走到顾寻跟前,微微蹲下身,凝望着顾寻的脸,表情复杂。
“是不是…”陆秉缓缓开口,顾寻不知何故,只觉得能听懂他话中的意思,不等他说完便点了点头,陆秉一怔,再度沉默。许久,顾寻叹了口气,缓缓起身,陆秉在她身旁站起,顾寻如此憔悴,如同随时都要倒下一般,她缓缓向里屋走去,轻声道,“好累啊,我先休息了。”
陆秉站在原地,望着顾寻的背影,眼中担心之意尤甚。
进门前,顾寻忽然止了脚步,像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微微侧头问道,“陆秉,我能不能向你确认件事情?”
陆秉轻声叹了口气,“你说便是了。”
“徐大人不单是因为那二十三封奏折,才落得如此下场的吧。”顾寻若有所思地叹道,“是不是还是和杨阁老有关。”
“为什么…要这样问。”
顾寻一笑,“其实一看便知了…今晚哪里是什么会审,分明就是一场杀鸡儆猴,且…一箭三雕。”
陆秉沉默,心中却不得不惊叹顾寻察觉人心的功夫,许多事情她只看几眼便能只会其后深意,即便是瞎猜也大抵能中方向,顾寻久久听不见陆秉回应,微微侧身,此刻她胸腔之内又涌起一阵翻江倒海的难过,顾寻微微喘息,扶着一旁的门栏,低声道,“到底——”
之后“是不是”三个字还未问出口,顾寻忽然一怔,一阵极汹涌的热意冲上她的咽喉,她背部一僵,勉强忍住,面色却更为难看,陆秉皱起眉,关切地走近,顾寻忽然用手捂住口鼻,却已再也不能抑制,她剧烈地一声咳嗽,一腔鲜血喷涌而出。
陆秉当场愣住,顾寻缓缓移开自己的手掌,低头去看,见竟是一片血色,不由得略带自嘲地一笑,随即又是一次难抑的抽动,一大滩鲜血从她口中吐出,她没了力气,倒在了一旁的墙面上,缓缓滑下。
“顾——”陆秉失声喊出她的名字,慌忙上前扶住顾寻瘫软的身体,她双眉紧蹙,急促却极浅地喘息着,陆秉不敢摇晃她的身体,只是掐她的人中,焦急喊着要她醒来,然而怀中的顾寻仍是缓缓失了知觉,紧蹙的双眉也渐渐松开,容颜沉静温婉。
陆秉倒抽一口冷气,随即横抱起顾寻的身体,一如那夜他跃入水中将顾寻救起,唯一的不同只是现下怀中人一片安宁。他抱着顾寻大步奔出院子,一面狂奔一面大声嚷道,“来人!!!来人!!!大夫!!!”
昏睡的顾寻其实能听见陆秉的声音,她只是醒不过来。
迷蒙中,她又不禁叹了口气,好吵。
陆秉的声音在静寂的夜里显得极为响亮,在几处石壁堆砌的长路中,回声络绎,交汇在一块儿如同奇怪而凄厉的,某种兽类的悲鸣,他将顾寻紧紧抱在怀中,生怕夜里的凉风吹冷了顾寻的身体,除了发狂一样地求助,没有别的办法。
正此时,一个下人慌慌张张地跟上来,大声喊道“公子!”
陆秉立时止步,转过身来,那人望着面容有几分狰狞的陆秉,不由得咽喉一动,随即低下头小声答道,“今晚孙神医入府给二公子诊病,现在还在二公子那儿呢,陆公子你…”
陆秉双目微睁,眼中忽然掠过一阵欣喜,高呼一声谢谢,便带着顾寻向易卿的住处疾驰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