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顾寻与杨慎已一道回了府。入夜已久,早已有下人在杨府门前守着,远远见到杨慎与顾寻的身影,便立时吩咐下去开了大门。杨慎下了马,将马匹留在门外,顾寻借下马的机会向后望去,那几个锦衣卫依然跟在后头。
脚一落地,顾寻忽然感到一阵地转天旋,一时不稳,紧紧握住了马鞍,好让自己不要跌倒。
“顾寻,怎么了?”
顾寻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感,答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杨慎微微皱起眉头,望着顾寻苍白的脸,轻声道,“你看上去很不好。”
顾寻勉强一笑,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担心。
二人次第由正门入府,再回这熟悉的地界,顾寻心中已是一阵说不出的安逸,如先前那般轻松快意地活着有多不易,她此刻才能真切体会。
“公子,方才你的话没有说完。”顾寻跟在杨慎的身后,轻声道,“现在方便开口了吗。”
杨慎神情淡然,脚下步子却放慢了一些,他眨了眨眼睛,脑中思索着应该说些什么,二人在府中沿着一条长廊缓步而行。顾寻不再言语,只是跟在他身后静静等待,良久,杨慎终于开口道,“你想知道什么?”
顾寻微微颦眉,她其实不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时无法发问,便只道,“公子说,那位徐大人从正六品到从二品,只用了一个月的光景。”
“个中缘故,还得从远一些的事情说起,”杨慎点点头,声音低缓沉静,“你可知道皇上在安陆修缮墓地的事情?”
顾寻微微颦眉,“为兴献王?”
“你该称‘兴献帝’。”杨慎纠正道,“先前皇上和父亲就为这称号争执过许多次,三年前父亲才微微让步,默许了皇上将自己的生父也追认为皇帝。”
“追认?”顾寻微微有些惊讶,“是说,将原先的兴王爷,也封为皇帝?”
杨慎点头,“于是两年前,皇上下令按照皇陵的规格重修显陵,只是当年湖广一带旱情严重,许多地方几乎颗粒无收,在好几处穷山恶壤之地已经激起了民变,皇上顾虑这一点,才将此事压后。”
“嗯。”顾寻眉头依然紧蹙,应了一声。
“现下皇上又动了翻修墓地的念头,”杨慎继续道,“老实说,去年那一处地界的百姓,收成虽然尚可,却也绝无什么盈余,基本只能勉强糊口罢了,算不上什么丰年。今年还在年节里的时候皇上就往湖广总督的手里下了一道谕令,命他着手安排此事。”
顾寻望着杨慎,他此刻表情一无所动,面容依然沉静没有起伏,眼中和气与温存竟是一点也没有退去,尽管他此刻所言之事令他自己也深恶痛绝,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干脆与顾寻在长廊之上站定,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继续说起这事情来。
“然而石料成了最难办的问题。”杨慎轻声道,“皇上对皇陵的每一项细琐事务要求均十分严苛,唯有上好的玉枕岩才能勉强入得了圣上的法眼,可是玉枕岩在湖广一带极少出产,只有从浙江与江西的边界之地与云贵深山之中方有少量出产,开采是一方面,将那些采出的石料运去安陆,则又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百姓徭役又重了,是么?”
杨慎摇摇头,示意顾寻不要打断自己,他望向顾寻,“石料巨大,且数目又多,不可能按寻常办法输送,你可知当地如何应对?”
顾寻沉默摇头。
“当地官员想了个法子,命人在数九寒天里在官道上浇出一道平滑冰面,将石料置于冰上,命劳工一路由江西、云南、贵州拖运至安陆,全部都用人力。天寒地冻,这些官员只想着如何向皇帝交差,哪里管当地百姓死活。”
“为什么不用马?”
“当地多小路,铺就冰面原已十分困难,哪里还能走马。”
顾寻默然。
“徐大人虽然只是个户部主事,对此事却也不能容忍,数月之内连发二十三封谏言,言辞恳切,字字珠玉,皇上却从无回复。徭役之事在二月初下达了正式公文,因南方春暖,再耽搁下去就没办法铺冰,所以…”
杨慎望向顾寻,并不再说下去,顾寻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南方一到三月,基本已是处处莺莺燕燕,春意盎然,二月踩着冬的尾巴,在气温上大约还能勉强维持零下,嘉靖若是急着将石料运入安陆,则必须紧紧把握住今年最后的机会,因而…劳工的数量,只会多,不会少。
“上奏进言的,远不止徐大人一个,在二月正式官文下达之后,一月之内,便多了好几百封入京的奏章,全部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顾寻微微皱眉,“皇上同意了?”
杨慎摇头,“皇上没有表态,只是忽然将徐大人从正六品的户部主事,升至国子监祭酒,官居四品,数日之后,又擢升为詹事府詹事,居三品,后来恰逢工部尚书乞骸骨卸甲归田,皇上便将徐大人安在了工部尚书的位置上,便是正二品了。”
顾寻心中一惊,升得这样快,恐怕嘉靖不安好心。
“高处不胜寒,”杨慎叹道,“在工部尚书的位置上,一点点差池也将使其下众多事务谬以千里,那都是…万死难抵其咎的事情。”
顾寻低下眼,果然。
杨慎此时微微颦眉,继续道,“三日前,皇上赐了徐大人一处新宅,在将他投入其间之后,便派锦衣卫封了府宅所有出口,不允许府中人出来,也不许外人进府探视。”
“新宅…”顾寻心中一动,“就是今晚我们去的那里么?”
杨慎点头。
顾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座宅中处处都是新修的痕迹,却一点点残余的石料粉面也无,反而被干干净净毫无死角,原来是皇帝的运作。
“再后来,就是你今晚所见了。”杨慎微微仰头,叹了口气。
顾寻腹中再度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反胃感,杨慎一句话再度点醒了她徐夫人血溅当场的记忆,想起吕方如何诱导那一出父子不相认的戏码,还有那个清隽少年的杖责惨死,顾寻紧紧皱眉,她通身感到一阵近乎虚脱的疲乏。
“罢了,今日便到这里吧。”杨慎望了顾寻一眼,见她容颜憔悴,便轻声道,“你已累了,早些回去休息。”
顾寻点头,向杨慎行礼告别,她站在原地目送杨慎离开,直到他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方才松了口气,坐在一旁的木栏上,闭上眼睛轻声喘息。
这副身体原本就虚弱,连日来几次三番大病小病不断,自今晚眼见那一番情景之后,这种难掩的恶心之感便时时浮现。
她紧紧皱眉,这一向的遭遇涌入脑际,心下慨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