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在这世上遇上一个知音,那该是一件怎样的幸事?杨谨痴痴地想,前人感叹如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的心意,他当下略有几分懂得,然而那又如何呢?他只是一个困于樊笼的少年,天下那么多的名山大川,书中人那样波澜壮阔的人生旅途,那些生命中只可遇见不可预见的人与事,在当下这一座冷清的庄园里如同晨钟鸣彻他的五内。
杨谨越是想来,便越是伤心,他紧紧抿着唇,不停地用手去擦拭眼中的泪水。
顾寻一怔,停下了歌声,望着眼前掩面的杨谨,一时有些奇怪。
“怎么了?”
“顾寻,我问你一个问题。”杨谨目光低垂,声音略带梗咽,顾寻从未见他如此,当下自然静下心郑重等候杨谨的问题。
杨谨抬头,望着身旁高他一头的顾寻,轻声道,“人活着,都能遇着他的知音的么?”
顾寻略一沉吟,只是摇了摇头。
“为什么?是他们的年岁不够,还是在世上的历练不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恩,缘分吧。”顾寻轻声道,“虽然事在人为,然而一旦系着一个‘情’字,缘分可就比‘别的什么’重得多了。”
“缘分?”杨谨皱起了眉,眼中泛起些许茫然。
见杨谨认真的样子,顾寻微微侧头,思索起该如何回答他问题的话来,许久,才开口道,“倒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漠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说到这里,顾寻望向身旁的杨谨,不由得一笑,“公子还小,许多事情自可顺其自然,不必着急,该有的自然会有,该来的也不会凭空消失,有缘人自然会相聚,哪怕相隔千里万里,相隔数十乃至数百载的光阴....呢”
话音未落,顾寻反倒为自己的话而微微感慨起来。
她望着眼前有些似懂非懂的少年,心下亦十分动容,于千万人与千万年之中,她独独来到此方天地,遇见这些...让她挂怀的人与事。
顾寻目光低垂,一时浅笑,不再望身旁杨谨。二人各怀心事,对着这春景,倒像是起了伤春之情一般陷入沉默,然而杨谨再抬头去看顾寻时,眼中似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感,她与旁人,果真是不同的。少年叹了口气,将一旁杂乱地堆着许多糕点的玉盘推到顾寻的跟前,轻声道,师傅呀,你吃,吃完咱们继续讲。
顾寻一笑,应着杨谨的话,随意拾起一块看上去煞是好看,却不知究竟是什么的点心,便塞去了杨谨的口中。随后她又自己尝了另一块,一番咀嚼,口齿生香。
杨谨微微仰头望天,心中细叹,今后自己也定然能够遇上自己的知音。
二人心中欢愉,自是没有觉察,在离他们几步之遥的矮墙外,有一阵脚步声渐渐远离。
那“隔墙之耳”透过这院墙上雕花的镂空石窗,早已将院内二人的情形探得清清楚楚。这一阵在晚风中渐远的裙摆飞快地奔向杨府的后院女眷们居住的所在,她穿过池塘、花草,穿过清扫院落的老妪,终是停在一扇精致的木门前。
那人略整了整自己的头发与有些乱了的衣襟,不多时便推门而入,里间一片静默。
“姑娘?”那人试探一般地问道。
“嗯。”一阵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循声而望,一位容颜姣好的女子半卧于塌,正在绣着一对枝头的黄莺。
那女子,正是顾念灵。
尽管独自一人,顾念灵依然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双明眸之中透出几分冷意。她靠着床榻,一直借着窗外的光落针,心中正恼芍葵这死丫头一出去就不晓得回来,害的她现下屋中一个可以使唤的人都没有。
芍葵并未觉察此时顾念灵的不快,只是煞有介事地贴上前去,轻声道,“姑娘,芍葵今天在府园里可见着一件不得了的事了!”
顾念灵一声轻哂,眼也不抬,冷声道,“有这功夫,快给本小姐递一盏灯来,没见这屋子里头暗么。”
芍葵连声道是,取了火折便去点灯,将一盏油灯小心地摆去顾念灵软榻前的木案上,她扫了一眼顾念灵手中的锦囊,便谄笑道,“姑娘手里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好了,瞧这一对莺鸟,真像是要飞出来了似的。”
“你这丫头,油嘴滑舌的。”顾念灵又是一笑,随即瞥了芍葵一眼,轻声叹道,“听说昨日大公子向他屋里的丫头要了一个锦囊,也不知干什么用,可是丫头那里能有什么好货色?他也真是的,不知道上我这儿来讨。”
芍葵随之一笑,“哎,姑娘毕竟还有半年才算是嫁入了杨府,姑爷这般小心谨慎,也是不错的。”
顾念灵随即叹了口气,随手将手中的锦囊扔去一旁,望着窗外轻声道,“爹爹也是,干什么这么着急把我送过来,就算是借了大伯的遗志改了婚约,也有半年的节孝无论如何也是避不开的,放我在家里多待些时日,又有什么不好的?”
“姑娘呀,”芍葵叹了一声,道,“老爷自然有他的考量,他——”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顾念灵不太耐烦地打断芍葵的言语,有几分厌烦地望着她,道,“你刚刚说,今天在府园里见着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
芍葵一怔,随即便换了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仿佛她所见乃是一桩不可告人的惊天秘密,芍葵靠近了些,轻声开口,“我今日原本是替姑娘给夫人送羹汤去的,回来的路上经过南苑边上的一个小院子,听得里头有人说笑,就多了个心往里头望了一眼,见三公子和另一个人在秋千上说着话。”
顾念灵哼了一声,笑道,“我听说三公子玩性一向大的很,荡个秋千,和人说话,又怎么了?”
芍葵一笑,“可姑娘你猜,三公子身旁的那人是谁?”
顾念灵见此刻芍葵煞有介事的神情,不由得也屏息静气地开口,“谁?”
她轻轻贴近顾念灵的耳朵,小声道,“是,顾,寻!”
顾念灵随即一颤,“什么?”
见顾念灵这般反应,芍葵很是得意,接着道,“奴婢看见,她和三公子坐在秋千架上有说有笑,后来两人还一起坐在一旁的石桌上头吃东西,三公子又哭又笑的,不知顾寻那小贱人哄他说了什么。”
顾念灵愣了半晌,许久才开口添了一句,“你没看错?”
“奴婢看得千真万确!”芍葵使劲地点头,道,“开始我也不信啊,但是她从前在顾府中不也经常一身男装的么?奴婢见得可不算少了,这一次她不知怎的也入了杨府,现下还把三公子迷得一愣一愣,奴婢当时都看呆了,一缓过神来,就赶快回来告诉姑娘。”
顾念灵一声冷笑,“三公子?呵,杨家的老三才十几呀?她目光倒也远得很。”
“奴婢也觉得,真是不知廉耻!”芍葵连声附和。
“呵,可真有意思。”顾念灵嘴角浮起一丝轻笑,缓缓向后靠在塌边垒起的棉枕上,“这贱蹄子,还嫌从前在家里给我们添的晦气不够,见我嫁来了杨府,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跟了过来,真是...真是...诶,你说,我怎么会有这么个妹妹?”
芍葵挤眉弄眼地随之摇头,不多时又凑上前去,道,“那姑娘你看,我们是该...?”
“不急。”顾念灵伸手做了个“等等”的动作,示意芍葵不要再说话,她扬起脸望着身旁的下人,笑道,“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大哥总是护着她,现在她自己往我这儿撞,那也只好陪她好好玩玩,才不算辜负了她这番心意。”
说着,顾念灵从塌上缓缓下地,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一支玉镯,对着灯火轻轻擦拭,转而交给身旁的芍葵,轻声道,“你去把这镯子包一包,送去给杨四公子,就说是答谢他为我们在南苑安排线人的事情。”
芍葵双手接过,笑道,“是呢,多亏了四公子帮忙,这才能在这么短的时日里摸清老夫人的好恶。”
顾念灵冷眼望了一眼芍葵,她生平最恨旁人在她说话插嘴,芍葵一见这眼色,霎时便噤若寒蝉。见她这副摸样,顾念灵又是一笑,接着道,“然后你再把今天的事情,透露些给他听,若是他问起顾寻从前的事情,你一件也别瞒着。这具体的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放心吧,姑娘。”芍葵一笑,将玉镯紧紧握在手中,“您就请好吧。”
顾念灵轻吐一口气,面无表情地重新卧回塌上,拾起方才扔在一旁的锦囊,一面绣一面摇头,口中轻叹着,“顾寻呀,顾寻。”
那一针针刺入锦面的手法灵动而巧妙,顾念灵的心情渐渐变得愉悦起来,望着铁针在灯下泛起的金属光芒,不由得又是哑然一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