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同回了房,一直无言,顾寻向陆秉瞥去一眼,却见他双眉紧蹙,若有所思。只是他一直沉默,顾寻一时不好打断。
陆秉心中确实矛盾,若是往常,他必然不假思索将今日所听所见如时回禀,但今日见到杨廷和与康老在屋中慨然而笑的情形,他不由得对自己的立场犹豫起来。然而他不能忘自己的身份,与顾寻不同,她决心跟从自身意志是因为她没有什么牵绊,然而自己却断然做不到这般洒脱。
他心中怃然,比起这些,更担心的,是秦纨的安危。
“陆秉。”顾寻到底还是开了口,“你今天下午,见到康老究竟做什么去了?”
陆秉思绪被扰,转身望了顾寻一眼,随口道,“也没什么,见他一直在一座茶楼喝茶,身旁的座客换了几拨,心中怀疑便一直跟了回来。”
“这样...”顾寻轻轻点头,“方才阁老在屋中所言,你可知道真假?”
陆秉摇头,“东南一带的战事,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至于杨阁老究竟在其中干了什么——”
他只是摇了摇头,顾寻轻声叹息,不再打听什么,只是道,“今晚的事情,你会如实上报么。”
陆秉并无什么表情的变化,只是道,“这个...自然”
二人各怀心事回了屋中,夜里,顾寻一直未眠,直至听见不远又传来一阵鸽子的扑棱声,心知那是陆秉又向宫中传消息去了。顾寻在黑暗中闭上眼睛,虽心中起伏,却依然睡去,这一晚又是一夜无梦,虽算不上惬意,却也是少有的安稳。
船到桥头自然直,诸事诡谲如同残片,当下担心无用,只需顺其自然。
次日顾寻一早便又去了康老的书库之中,想着昨日答应了杨三同学今日给他讲故事,那么今日便提前一些去书房收拾,争取把时间空出来。才刚一进门,便见康老的房中依然有灯火的昏黄光芒,她微微皱起眉,推门而入,轻声喊了句,康老?
正在打盹的康老一时惊醒,见顾寻扶在门上,不由得一怔,便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寅时三刻了。”顾寻答。
康老长叹一声,两脚落了地,伸手探向自己放在一旁的外衣,三两下地披了起来,两脚这时候又去够扔在地上的两只鞋,只一会儿功夫便收拾齐整,站了起来。
“康老您是要...出门?”
“嗯,是啊,”康老一面拉扯自己的衣带,一面道,“你今天怎么来得怎么早?”
“下午与三公子有约,就早点来把今天的活儿干了。”顾寻望着康老的白须,想起他昨晚与杨廷和在书房之中的感慨,心中不免升起几分对这个老者的敬慕,眼中似有笑意,康老见她一直站在门前,不由得抬起了头向顾寻望去。
“嗯,那去吧。”他望着顾寻与往常不同的柔曼神情,心中不由得奇怪,不过康老也只是轻声道,“晚上我回来去书库里查一查你这两日的成果。”
顾寻一笑,点点头便退出了此间,沿着屋外的楼梯折返了二楼,她原想嘱咐康老,一把年纪了,不要因为公事耽误了歇息,然而见康老一脸严肃的样子,顾寻的话终还是咽进了肚子。
此时,房檐上的陆秉默然凝望她上楼的身影,随即目光一转,又重新落在出了房门的康老的身上,康老的容颜看上去有几分疲乏,然而精神却依然矍铄,他步履稳健地向门外走去,陆秉将身形隐在屋檐之后,再度开始这一日的追踪。
他隐约感到,自己正在不自觉中接近某个秘密,这个想法既让他兴奋,又使他紧张。当下陆秉如同一只蛰伏于丛野的狼,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保持着随时出击的张力,无比冷静。
康老依然去了昨日的那个茶楼,陆秉已觉察其中古怪,已坐在沿街的另一家酒楼,于一处卷帘后静静望着静坐于茶楼之后细细品茗的老人。
午后的日光又变得有几分慵懒,春日的明媚略微勾起人的睡意与散漫,顾寻坐在窗口,正有几分倦意,一时微微入寐,忽然一阵熟悉的上楼脚步声传来,那声音咚咚咚咚咚,没有丝毫的遮掩,也不知在书库这样的地方,他是该收了自己的声响的。
“先生~?”
门吱悠一声开启,顾寻望向一旁,果然见杨谨探了半个脑袋进来,顾寻略有不满地望了他一眼,杨谨顾寻为何一副这样的表情,只当她是嫌自己来晚了,兀地一笑,便厚着脸皮进了屋,望了一眼此刻略显杂乱的地面——堆满了已经被顾寻分门别类,就差装上新架的书册,小心地跳过那些大部头,来到顾寻身侧,轻声道,“先生,今日我们去个有趣的地方讲故事吧,就别坐在这里了,也怪闷的。”
“别处?”顾寻眨了眨眼睛,“哪里?”
“就是...别处呀。”杨谨又是一笑,拉扯起顾寻的衣袖来,“先生就早点和我走吧。”
顾寻略有几分好奇地笑起来,她望着杨谨,犹犹豫豫地站起来,又跟着他继续往外走,“你别又拉着我往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带。”
杨谨听罢,心知她又在拿先前几次自己的胡闹打趣,头也不回地笑道,“哎呀,现在的顾寻先生是北祎的自己人,自然不会了。”
二人又过了云池,向着南苑的方向走了许久,忽然一个陡转向西,便深入一处别院。此地并无什么不同,只是有一株奇大无比老树,一枝枝桠上低垂着一个秋千,近旁大约两三尺之外,还有另一处秋千,杨谨飞也似地上前占了其中一个,对一旁顾寻道,“喂,快来坐呀。”
顾寻有几分诧异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心中亦有几分惊喜,她静坐于其中一处,目光顺势而望,便见不远处的石桌上摆着糕点与茶盏,杨谨早已布置完毕,现下此处唯他二人再无旁人,顾寻一笑,便由着自己的记忆将前日的故事继续说下去,杨谨听得认真,顾寻讲得也开心。
将至傍晚,二人从秋千上下来,坐回不远处的石桌石椅上,后者已被铺上一层厚厚的绒垫,坐上去并不觉得冰凉,望着眼前几个玲珑剔透的杯盏与盛盘,顾寻兴致一起,将那些个糕点全部扫至一个大盘中,各个杯子与食盘罗列于前,用玉箸轻敲,发出悦耳清鸣。
“要干什么?”
“一直讲那刘正风与曲洋在一块儿谱曲,唤作《笑傲江湖》的,虽然我既不通琴,也不擅箫,却听过旁人曾写‘沧海一声笑’,今日既然刚刚把这一段讲完,那我把歌唱给你听,可好?”
杨谨听了立时拍手,连说三个好字,便沉默着凝望着顾寻,顾寻原想在这几盏瓷盘瓷杯中找一找音调,然而久试不得其法,终只得拿它打个节拍,顾寻低声吟唱,语调之中却多了几分豪壮之情。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
寥寥数句,竟是听得杨谨心潮澎湃起来,仿佛陡然之间一副逍遥天地的画卷展于自己的眼前,凡事无所为亦无所不为,只愿逍遥独立,别无牵挂。
如此听着,再想起那些故事中人生的起伏,杨谨竟是一时不忍,莫名落下泪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