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病心难愈
天刚破晓,淡青色的天空中还稀稀拉拉的缀着几颗残星。大地朦胧,如笼罩一层银灰轻纱。黯淡的光线若有似无的透过暗影重重的密林。随即一行众人拿着总兵大人的兵符一路畅通无阻的穿过了临川门来到了洛川边境处。奔腾不息的江水,滔滔东流。他们沿着江边缓缓驶来,长长的马车轴痕似岁月碾过生命而留下的痕迹,但终究会被风吹淡,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他们的马车停留在一块无名碑前。四周杂草丛生,野风四起。
总兵大人双手被缚跪于地上,面如土色。这一切似乎发生的太快,以至于自己以为做了一场梦,却噩梦难醒。他的热泪夺眶而出,自己毕生算计,汲汲营营争夺这世间的名利,荣华富贵,到头来今日却要葬身此地,至死无闻。不,他不甘心,他不想这样死去。
“英雄好汉,求你们放过我吧。只要放过我,你们要什么我傅满洲都给你们。”眼前的他再也不是往昔不可一世的总兵,只如一条告哀乞怜的狗。一行人里面他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卫宁,似乎见到了一点希望。慌忙爬过去手攥住她的裙角,发髻散乱,涕泪纵流的样子倒是叫人看了于心不忍。
“这位小姐求求你,我不想死啊。”只要能活着总有东山再起的一日。现在就是让他吃粪便钻狗洞都没有关系。他的眼角此时越过卫宁望向马帐中那未下车的玄衣男子。他回忆起来,那个瞬间,他只是和他对视了一眼,却已觉自己坠入了地狱之中。
步惊雷和卫宁耳语了几句,只见她眉头深蹙,眼底的怒意不言而喻。
“这世间上每一件坏事你都沾边了。还通敌叛国把洛川人放进月支,再拿了大笔的金银粮饷和洛川人一起瓜分?傅满洲,十恶不赦之名你担得起。”
“原谅我,原谅我,我发誓从今日起,我,我一定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头磕如捣蒜,点点鲜血在额前绽放。
曾经的卫宁今日连这马车都不会下。但是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是想起那卖唱的女子和她的孩子,不断在自己的脑海中徘徊不去。这个世界上像这样的恶棍,他不会是第一个,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客栈中那被火烧死的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血债血偿,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对?她的脸色凝起了寒霜,绝冷的眼神,冷酷的杀意从眸底渐起……
“原不原谅你是老天的事情,而我们只是负责送你去见他老人家而已。”决绝的转身,让众人又看见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她。
光闪。血溅。服法。伏诛。世间一切恢复平静。
连绵起伏的行都洛川山脉下,马车一路飞蹄疾驶用最快的速度奔向与其相接的开阔平原。
马帐中他闭目养神,调整气息。虽然每日只是花费半个时辰帮卫宁输入真气,化瘀通络。但日复一日自己的元气损耗的也相当厉害。他盘膝而坐,凝神静气。香炉烟翠,他宽袍襟怀开敞,腹肌坚实,邪魅惑人。
幽谧的空气里,咫尺之间的距离,一双清冷的眼睛凝视着他。终于宇文夜缓缓睁开眼睛,但是他的精神不济,脸色有些黯淡。
“绿鄢,你在宁良妃身边待了这么久,应该发现她和我们有很诸多不同之地。”他停顿了一下,眸光如墨,深沉如潭。“尽管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做了孤王的爱妃,但她的脑中还是只能接受她所认知的东西。”
“一双人。奴婢明白。”
“无论是体肤还是心魂她皆是如此。故你要小心些,她心思十分缜密。”他一声低叹。帝王做到他这个份上也算是情深爱重了。她的喜怒对自己来说竟变得如此重要。
绿鄢垂眸点头。
“此外,你有没有觉得她最近精神总有些不太好?”
“陛下指什么?”这种细微的变化如果不是一直在观察确实很难发现。
“孤王也说不上来。”他在马车里看见卫宁对着傅满洲的眼神,这种光芒竟让他有些担忧。曾经的卫宁从来没有这般过。“绿鄢,你帮孤王要盯紧一些,她过于平静的样子,让孤有些担忧。”
“绿鄢会时刻留心娘娘。”她对于上次那事总是引咎自责。抬眸又看了一眼宇文夜道,“陛下似乎精神也不太好。”
“绿鄢,孤王仅是外表,但她却是心里。你可曾明白?”
帐帘上映入一个人影。低声说道。
“陛下,今晚要留宿在沙堰寨一晚。明日需换了马匹方能继行。”
“好。下去吧。”他眼看着外面,手对着绿鄢同时也轻挥一下。
绿鄢下了车,外面的阳光灿耀的有些迷眼。她手遮住额头往卫宁马帐方向而去。进帐前又整理了下衣襟和腰带方才入内。帘帐掀开,她吓了一跳。只见帐内空空如也。这怎么可能,她的腿根本无法行走,继续眼睛快速一扫,她轮椅也不在。有人进来带她离开了?
此时她的犬耳一动,听见卫宁银铃般的笑声。撩开窗帘,循声而望,只见步惊雷推着卫宁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大地上放着纸鸢。湛蓝如洗的天空,阳光肆意轻洒在七星竹寨和周边的几个大小不一的湖泊上。人站在草原上看到其景油然而生一股心旷神怡的美感,让人得到安宁和温暖。
卫宁手里拿着线轴,步惊雷在后面飞快的推着她跑。头上的纸鸢飞得极高,缠绵着风一起浪迹天涯。
“小子,你过来一下。”
步惊雷第一次看见这玩意,正兴高采烈中,给一叫唤顿时不耐烦的扭头回了一声。
“就好。”迢迢内力送出的一声响,犹如响雷炸开在卫宁头顶,这小子的内功竟如此深?
卫宁看着步惊雷离开的背影,那身形竟然和当初的卫影是如此相似。作为南浔第一武将,卫影为自己的人生开启了辉煌的篇章。这才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应该有的荣耀。想到这边,她抬头凝望那一片苍茫辽阔的碧穹,那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又在何方?她手里的线突然放了,没有一个想要飞的纸鸢喜欢那头扯线给它羁绊的人吧。望着断线的纸鸢,虽然是得到了自由,但是摇摇晃晃的这是要去哪里?卫宁跟随着它,想要看看到底哪里才是其最终的归宿?没有方向的纸鸢随风而飞,她就抬着头漫无目的的转着轮椅,灵魂随着那纸鸢不知要飞往何方?
渐渐地,风停鸢坠。滑过碧草,掠过矮树,纸鸢终于义无反顾的沉睡在一块很小却平静的湖泊中。
“你是厌倦了随风逐流的生活了吗?”她似在喃喃自语。
不远处两个马帐中二人同时盯着这一幕,那种生无可恋的眼神落在他们心里激起千层涟漪,泛起一篙寒汐。
苍穹浩瀚,无垠墨空繁星璀璨。篝火燎原,映照大地几如白昼。
少数民族的寨女,生性温柔多姿。而洛川鄂族的女子又素有“洛男骁勇,鄂女擅舞”的美称。载歌载舞的欢声笑语里,轮番相敬的传杯弄盏中,瞬间把周围热烈的气氛推向了至高潮。炙焰中那一袭白衣透着明亮光泽的宇文夜,面对着一盏盏敬到面前的美酒竟无法推却,一连喝了数十碗,那脸色却喝得越发的惨白。雪衣映着俊容,更显雍容出尘。旁边的众人同样给好客的鄂女灌得醉眼朦胧,迷得魂颠梦倒。舞蹈时刻,两位多情美艳的鄂女已经上前挽着宇文夜的胳膊邀其共舞。如此好客的模样倒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快去,快去,不准扭扭捏捏。”卫宁坐在旁边跟着起哄。
众人被推着上前,相互挽臂,面向圈心熊熊燃烧的篝火,脚下踏地为节,且唱且舞。包括绿鄢在内都被热情的寨中男子搂住肩膀拖着进入舞圈。卫宁不善饮酒只是和旁边黄发尊者谈笑风生,或和垂髻小儿相互逗趣。对着众人展开明艳似烟花般的笑颜,那上挑的眼梢抹着魅丽的色泽,似真似假流光盈动。只有在看着他们跳舞之时,她幽眸在星星之火中才会透出些许孤寂,但稍纵即逝,未曾留下一丝痕迹。
宇文夜和绿鄢两人此刻正好处在圈心之中背对自己。她转头摇着轮椅朝向自己的马帐中去。这车不过到她腰间,从轮椅爬出再到帐内,这区区一个转身的地方她却爬得汗流浃背。虽说未高度瘫痪,但是这个下半身不遂也是不争的事实。从臀部以下她一点知觉都未有。那案上放着一敞口的高脚瓷茶壶,她只想尝试下自己去拿水。今后如果绿鄢不在之时,她一个人也要学会过这样的生活。慢慢直起腰板,手往上一抬,就差一点。如果能跪起的话......
她慢慢的贴着桌角蠕动着像一只巨型的肥蛆。一股翻江倒海的酸楚自胸中而来,控制不住眼泪肆无忌惮的从眼角滑出,顺着脸颊像温婉的小溪般连绵不断。她任由泪水流淌,宣泄着心中压抑的情绪。这就是她下半辈子的人生了吗?
指尖触瓶瞬间,茶水倾翻,劈头盖脸的浇覆在她的头脸上,水滴顺着她头顶乌髻往下滴淌,几缕黑发粘在苍颜上,分明的无限悲怜。长睫上的细珠,分不清是泪还是水。湿透的领襟不知是汗还是涕。
她周身浑颤,一股莫名的怒意从心口勃然而起,紧抿的唇微抖。那双手紧握到发白的拳此刻不知要去哪里发泄。倏尔肩头一暖,却好似燃起了一点火星苗子,瞬间满腔的怒意撕裂了胸口,倾倒而出。她肩头一耸,抬起胳膊一把打开那只手,力量之大可以听见手间撞击的脆响。她的柔荑给猛地攥住,无法挣脱的狼狈,尴尬,以及所有的情绪终于爆发在这个时刻。昔日柔善平静下的完美面具终于不堪重负此刻慢慢的融化,破碎……一记意想不到重重的掴掌甩在后人的脸上,自己的手竟也被震得生生疼痛。
月入云隙中,两人目光的交触。
纯粹的黑夜之中她可以感觉到那双摄人心魄的锋眸穿透暗里射向她躲避不了的惊瞳中。那一瞬间恐、惧、伤、哀如潮一般涌出,连日来积压心中的所有情绪一泄而出,终于决堤而溃。她双手捂住脸,无声的泪水从指间绵绵流出,那心中埋藏已久尖锐的隐痛到现在才发作出来,即使这样都无法使她得到平复。低沉的叹息声中,她被他用力拉入怀中。抱着她的手臂徐徐收紧,在看不见的光影暗处,他的凉唇抵着她的额角,这份悲伤不应由她一人独自来承受。她的声声啜泣如鞭抽其心头,绞痛入骨。她的阵阵抽搐似刃割他肝肠,悲恸欲绝。
殇子之痛,断腿之恨。连日里紧绷的神经,无法及时宣泄的悲悸终于让卫宁殆精竭虑,一病不起。连续的无名高烧不断,噩梦涌来,直到惊厥抽搦。那梦呓中呼唤的名字全部都是她在另一个世界的人。宇文夜觉得那噩梦又要来了,曾经她昏迷三天三夜的情景仿若昨天一般。他披衣夜座,不敢入眠。
卫宁梦魇不醒,痛苦不堪。偶尔醒来看见在旁之人,如论是谁都死死拉住他的手无力的呢喃。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他们夜以继日的赶路,即使这样离开东瀛还有很长一段路程。宇文夜拿了自己的玉符交于步惊雷,让他骑着千里的卢火速赶往东瀛国帝都向申帝请求把他们宫中最好的御医带到边境和他们再汇合。
七曜的路程他硬是赶在第四日的拂晓十分进入东瀛的边境崇祁城。边境太守亲迎入太守府中,除了皇城赶来的御医,崇祁最好的大夫也集聚一堂。青霉素的研制成功,越漓国的慷慨分享,让全天下的医者都对这位越漓的宁良妃极其恭敬。故而大家都竭力救治,但非常让医者们奇怪的是,她根本就查不出病因,包括她的残腿也让御医非常的疑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