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和那匹狼都成了大漠中的雕像了?”,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有别于其他生命并且必须重新步入自己的同类当中时便感到非常累,故此,暂且把那段经历放下,不是制造悬念,因为它确实有悬念,但我现在却想起了另一桩事。你听,谁在那曾经贫瘠而坚韧的黄土坡上唱着……”。
羊肚子那个手巾三呀三道道兰
我的那个二妹子真呀真好看
你把你的哥哥心心搅乱
山丹丹那个花儿哟就呀就地开
你有什么心事呀你就出来
你呀你不开口我心明白
……
“这应该是哪部电视剧里的插曲吧?”,
“没错,但我比你在这部电视剧里听到这首歌要早了三十多年。”。
“对,那时你在黄土高原服役,你也这么唱过吗?”,
“我听的比唱的多,上帝没有给我那个高音C,否则,我一定会去参加比赛的,但比赛大多是为了娱乐,可我那时不是为了娱乐。”。
“你又没有生在旧社会,并且也不是当地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孩子,有什么可忧愁的?”,
“但我那时不知道今生能否再回到省城,刚刚摆脱了童年的困扰,又一步跌落到了青chūn河谷里,太宽、太深,让我茫然不知所措。”。
“一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孩子,难道你动了凡心?”,
“你话错了,我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我是血肉之躯且是个英武的男子汉,听到那些真正煽情的歌是不会无动于衷的。”。
“最令你感动的是哪首歌?具体是哪首信天游或者酸曲?”,
“《三十里铺》。那年初chūn的一个傍晚,我走过集训队传达室,里面传来一阵手风琴声,虽然拉得不太熟,但非常认真,我便不由自主地推门进去,盯着那双拉琴的手。”。
“怎么不看人先看手?似乎不太有礼貌?”,
“男孩看大男孩有劲吗?我是进去听歌的,况且我们服装相同。我不想打搅人家练琴,彼此只是轻轻地头示意,我认真地听,他认真地拉,也许有了忠实的听众,他渐渐地能把曲子连贯起来拉,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琴声晃动着节奏,确切讲是摆动,因为节奏非常舒缓,但我听出来一丝哀伤。”。
他终于停下来了,倒了杯水递给我:
“你就是那个城里来的捣蛋鬼吧?听教导员你会唱咱这儿的信天游?咋样,跟大哥哥配合一把?”,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在陕北人面前唱信天游只能是班门弄斧,我摇摇头:
“你想你婆姨了?我听着你拉的有些苦,也许你失恋了,所以我不敢唱。”。他淡淡地看着我道:
“有什么不敢唱的?我又不会揍你,唱错了也没人笑话你,猴(陕北话的意思)娃娃,你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来,大方些,哥哥都给你拉琴了,也给咱个面子?”,我知道他不是难为我,是真的想有人为他的琴声配唱:
“好吧,你把谱子往这边儿摆儿,我看词你看谱子,你能降个调吗?我高音上不去的。”。他脸上顿时绽些兴奋来:
“好好,我可以的!”,他又拉开架势,琴声又响起来了,我随着琴声开始唱: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嫁了一个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
“哥哥,你怎么哭了?”,其实我并没有看谱子,我是把七十年代末在广播里听到的歌词填到他的琴声里了,他没有不好意思,放下手风琴,认真地擦着眼泪:
“是你把大哥哥唱哭了,你唱的词我没听过,可正是我想听的……”,这怎么可能?他是地地道道的黄土高原汉子,即使没有在山沟沟里长也不会没有听过这个版本:
“哥哥,也许是你听新词听多了把旧的忘了吧?”,他认真地摇摇头:
“哥哥是从不骗人的,你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唱的很真!”,这评价也太高了吧?!我真的感到不好意思:
“我在想,这首歌原来的故事应该是四妹子和三哥哥再也没有见上面,我总觉得这首歌的调子很忧伤,新词是在老的酸曲调子中填的。”,他的表情更加凝重了:
“你怎么知道?我可听你祖籍是南方的,咱这儿的故事你不会知道的那么细吧?”,我认真地告诉他:
“我们前一阵去慰问五保户冯nǎinǎi时,在沟里听村长讲的。”,他没有不相信我,只是想知道个究竟:
“好端端地村长怎么会给你讲这故事?”,他越来越认真了,他英俊而冷漠的目光直盯着我,这种目光提示我必须告诉他:
“那天我看到蓝天下黄土格外耀眼便不由自主地唱了起来,唱的就是我刚才的词,但村长叔我前半部唱对了,后头的是边区时期新续的,故事最初的结果就是那个三哥哥再也没有见到他的四妹子。”,他比较反常地看着我:
“猴娃娃,再跟哥哥合一遍行吗?”,我不能拒绝,因为我看到了他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我不会笑话他,男儿流泪总有因:
“好吧,不过,哥哥,你不要哭了,这样节奏就不对了?”,他咬着嘴唇,直盯着谱子认真地开始了新的一遍: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嫁了一个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三哥哥走了某营生
四妹子害下了相思病
有心是赚钱那个回家门
归来不见心上人
“不对,你又唱错了!还是后半部分,怎么从来没听过?这样那位大哥会更伤心的!”,
“那就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因为我也被自己的即兴填词所打动!我们的合作实际是在默契地讲着一个悲剧的故事。”。
我们的合作简直是绝唱,他不断地拉也不断地流泪,我不断地唱也被他感染地流泪,最后,我发现传达室外已经有许多颗脑袋在往里张望,他索xìng把窗户打开,那些听歌的都推门走了进来:
“这孩子才来几天呀,怎么唱的这么地道?不过后面的词好像是他自己编的?”,这些人我大都认识,他们几乎个个被我的恶作剧整过,但没人和我计较,都比我大很多,平时他们都拿我当孩子看,但现在却十分认真地当我们的听众:
“家伙,你不能总唱这一首歌吧?给别的酸曲也改改词吧?”,我们暂时停下来了,我接过其中一位递过来的苹果,咬了一口:
“我现在和这位哥哥配合最好的就是这首歌,别的暂时不唱!”,大伙都笑了:
“怕是只会唱这一首吧?!”,有了解我的老兵,他知道我这人不能用激将法,越激越不理睬:
“不知道别瞎猜!这孩子会的歌多着呢!不信你让他唱那首什么来着……”,他拍着自己的后脑勺做出苦苦思索的样子,大伙都笑了:
“多的把你老人家的脑袋都挤满了吧?我们信!你以为只有你听过?”,传达室里一时间变得格外热闹,拉琴的大哥也跟着笑了起来,大伙似乎把焦都对准了我,我比较不能接受这种不公平的态度,教导员来了:
“猴娃娃,你又在这里闹腾了?快,开饭了!”,我对着窗户头:
“你先去吃吧,我待会儿和这个哥哥一起去吃饭!”,这下大伙都不乐意了:
“我东西,你也太不公平了吧?咱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把哥哥叔叔们欺负够了,从来都不给我们一个正式的称呼,怎么大刘就给你伴奏了一下,你就这么轻易地出口了?好像你们是亲哥俩一样!”,我开始狡辩:
“你们错了,哪里是给我伴奏?是我给他伴唱,再,人家是客人嘛!”,他们又笑了:
“客人?我们可没觉得他是客人,那是你来的太早了吧?”,这分明就是挖苦我:
“你们就会欺负老实人!”,他们对我不依不饶:
“老实人?你是大刘还是你老人家?我们敢欺负大刘一百次,对你老人家我们可是一次也不敢想哦!”,大刘这才露出憨厚的笑容:
“娃娃还嘛,再,你们把人家的歌听饱了,怎么又这么对待孩子?”,有人起哄:
“我老刘,你让他叫哥吃亏了,应该让他叫你叔叔,这子欺负我们那是一套一套的,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他的厉害的!”,大刘善良地笑着摇摇头:
“我不信,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猴娃娃,一脸的秀气,又那么懂大人的心思,你们怎么这么欺负一个孩子呢?”,大伙都摇头叹息道:
“嗨!我看你是被他的歌声给迷惑了,我老大哥,你可千万别把这个俊娃娃当做省油灯?!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我有这么邪乎吗?不就是闲来无聊,早晨给他们的鞋里浇浇水、把鞋号相同的调换成一顺溜、腰粗的给他的武装带紧紧口……这有什么吗?谁让他们不跟我玩儿来着?
由于有过合作经历,我认为大刘应该是我找到的一个新朋友,至少他真心替我话,并且从他憨实的眼神里读不出年龄的界限,他没有真的拿我当孩儿看,尤其是我们合作时。
“大刘哥哥,他们跟你那么熟悉,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你?”,他把馒头递给我:
“我有几年都没来市里了,我上次来时,你还没入伍呢。”,看来他是个比较老资格的兵了:
“那你是志愿兵了?”,他头算是肯定了我的判断,我边吃边接着问:
“我顺口编的词是不是无意间出了你的故事?如果这让你伤心了,我请你原谅?”,他还是那么憨憨地笑着:
“娃娃,快吃吧,哥哥没有那么脆弱。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听你唱歌?”,我感到诧异:
“你以后不再来市里了吗?我离复员还早着呢,我会去你们中队看你的!”,他摇摇头:
“你可真是个孩子!”,吃完晚饭,他便和我告辞:
“兄弟,谢谢你的歌声!哥哥要去市中队看几个老战友,明天一早就从他们那里出发回去了,我会记住你唱的歌词的。”,市中队我是不能去的,地势那么高,再者,教导员不一定会准假,但我还是去找教导员纠缠了:
“我想到市中队去帮个忙行吗?”,教导员是非常了解我的:
“你不去给人家添乱就算好的,是想和大刘一起去吧?不行!”,
“为什么?”,
“你知道大伙为什么故意冷淡他吗?”,这让我感到吃惊:
“他们很熟悉,不过是给我面子罢了,也许是欺负人家老实吧!”,教导员把我的军帽整了整:
“你可真是个孩子!不过你今天办了件正事,三年了,我第一次看到他又笑了。”,我被教导员的话搞糊涂了,知道他不会再什么,便找到和大刘年龄相仿的老牛打听,老牛奇怪地看着我:
“猴娃娃,你心眼儿可真多!谁告诉你我和老刘是同乡?”,这可一下撞到枪口上了:
“老牛哥,告诉我,大刘哥为什么听了《三十里铺》会哭呢?他的四妹子是不是跟别人跑了?”,老牛平静地看着我:
“你可真是个孩子呀!”,我感到莫名地别扭,怎么都这么我呢?但老牛还是告诉了我一儿内情:
“我和大刘是同乡,同年入伍,人家是高中生,我只念过初一就不念了。他参加过高考,就差那么几分,本想来年再考,但家里太穷,就应征入伍了,想着将来有机会能考军校什么的。”,我递给老牛一支烟:
“那他一定能考上,可为什么没考呢?”,老牛一脸的无奈:
“好容易熬到可以考了,但偏偏那时候他妈妈病了,不久便去世了,错过了考的机会。”,我的心一阵凄凉:
“但他不至于一直为妈妈伤心吧?来年还能再考嘛,”,老牛垂下了头:
“哎,真是窑漏偏遇连yīn雨,祸不单行哦!本来想好的是第二年再考,毕业提了干就回去成亲,可谁承想又出事了!”,我似乎猜到了故事的内容:
“他的四妹子跟别人跑了?”,老牛摇摇头:
“大刘这么好的后生,在我们那里是出了名的汉子,能看上他的女子是不会变心的!”,我无法再猜测了,静静地等候答案:
“哎,年头里没了娘,年尾里便去了心上人,真是把苦水都灌进一个人肚子里了!”,
“他的四妹子是怎么死的?”,老牛不会忌讳我的直言的:
“得了重病,没钱住院,硬是给耽误了。”,
“他的四妹子一定很好看吧?”,老牛奇怪地看着我:
“就是你下午歌里唱的那样,他发誓今生不娶,你想他的四妹子是什么样子?他这几年一直都没个笑脸,难为你能让他笑了。”。
我这才懂得大伙为什么有意冷淡他,他们不愿意让大刘接受同情,希望他能真正走出感情的yīn霾,是我和他的巧遇改变了他几年来的痛苦状态,这必须感谢这首《三十里铺》。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地理解到大刘不愿意再和我一起多待会的心情,他想把这种转机保持下去,我相信他从那天起,他不会在内心默默流泪了,因为他淤积了多年的泪水终于流淌出来了。
《三十里铺》,我偶尔会听一遍,也必定会想起大刘和他的四妹子的故事……
(盛顺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