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嗤笑以对,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尽是丹霞派的地形格局,只待用过饭后再去确认几遍,一旦形势再度生变,我自信尚有十足的把握溜之大吉。
胡乱填了个八分饱,屁股还未离座,突听喀喀两声,西侧厨厅的镂花门被推搡开来,一人负手昂然,信步而入,长可及膝的紫色锦褂形制古朴,足蹬乌皮快靴,齐眉处勒着金抹额,年逾四旬,身形瘦削,着装全然不似丹霞中人,目光俯仰之间,竟比利剑更胜三分。
邻桌的几个大汉原本在谈话,见他蓦一出现,立马纷纷扔下筷箸站霍然起身,我丝毫不敢多做犹豫,摆出一副恭顺姿态,效仿着其余几人的样子,冲他深深施了一礼。
那人目光四顾一圈,笔直趋近几步,劈头便问:“那混小子未将恶贼追到?”
我垂首轻应道:“是!”
中年人神色一冷,怒道:“酒囊饭袋,真正气煞人也!”狠狠一跺足,来回走了两圈,突又长叹道:“此事他日若传将出去,教本座往后如何在武林同道面前立足,唉……你们去吧!”
邻桌那几人,始终连大气都不见喘,此刻如逢大赦,立时悄悄退了下去。我片刻不敢稍待,轻轻一扯大头衣角,脚还未迈出门槛,突听那中年人喝道:“慢着!”
我浑身一僵,强抑着心虚转过身来,垂在腰侧的掌心满布真力,只待他一有动作,便动用五木之术混淆试听,一掌力毙此人。
没想到他根本不睬我,径直走向大头,语声平板依旧,“长眉没回来?”
“没有!大哥跟随门主追敌,只叫我……”
我抢过话头,截口道:“大哥让我们先带了负伤的弟兄回来,只管静候佳音便是。”
“佳音?”那人轻蔑冷笑,嗤鼻道:“你们这帮兔崽子,倒是知道护主,快滚吧!”
我暗中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退出花厅,少时穿过甬道,涧谷立呈开朗之势,四下一片清幽祥和,与初进大门时戒备森严的景象,又自截然不同。
大头指着几幢被竹篱围合的草庐,悉心嘱道:“右首第三间屋子是你的房间,断崖下的洞窟是本门掌门师祖清修之地,你日后无事可千万莫要进去。俺住在隔壁,大哥的屋子在咱们前面,你进去歇会,俺这便给你采些草药来治伤。”
我不忍拂了他的心意,只好点头道谢,看远方飞涧碎珠溅玉,晕出一抹霓虹般的七彩光耀,霎时间,思绪竟乱糟糟的,不知又飘向了何方。
整个避居深谷的丹霞派,入夜后静得落针可闻,白日里飞悬不歇的水瀑,谁知入夜后竟已断流,间或点缀着阵阵蝉鸣,月泽彷如冰纱般披泻在淡樱色的花圃之间,宁谧中更显出三分清幽。
我只抱着打发时间的初衷,好整以暇地寻了大头对弈,白子布局不到十粒,才发觉这呆头呆脑的愣小子居然是个下棋好手,为了抵消我先手的优势,居然主动开口要我黑方贴出三又四分之三子。棋到中途,又施用愚形三角战术,一子解双征势,提子开花三十目,反超败局,端的有板有眼,谋全远虑至极。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我连着输了两局,回头分析二五侵分,舞剑劫之类的布局,竟然看不出自己究竟输在哪里,不免有些胆战心惊,一抬眼,看到他正端坐在榻上,似是极为兴奋,手间落子如飞,目中露出难以言喻的兴奋光芒,仿佛酒鬼犯了瘾头,全然无法自禁。
我手中拈着棋子,半响放不下去,只因这棋路原本简单,细究却又透着股子怪异,短短一两个时辰内想要窥破此中秘密,实是绝无可能,索性直接开口认输,重新来过。
“这棋道,究竟是谁教你的?”
大头搓搓手掌,白眼仁翻了几翻,“俺二叔平日里性格暴躁的很,便只有在下棋时才能安下心来,他若无事时便拉着俺下棋,总说什么,围棋之道不可只重棋艺,必须艺、品、理、规、礼,五者兼备,斯谓‘棋道’,俺听不懂,可下了千百余局之后,也明白了那么一丁点儿。”
我让他先手着棋,勉强平稳下略微焦躁的心绪,又问道:“你二叔还说过什么?”
他歪头瞪眼盯着我第一式模仿开局,蹙眉道:“还有啥穷则禁、禁则变、变则通、通则终,与《易经》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两者相通。”
扭头看了一眼天色,我掐指算着距离中秋大会剩下的时日,指间黑子,俱是模仿他先手棋目而落,大头那张兴奋莫名的脸此刻已然变做了苦瓜,着法落子都不再似先前那般流畅,良久良久,突听他颓然一叹,伸手拂乱了棋盘,委屈道:“不玩了,俺认输。”
“你再多几分耐心,倒未必见得会输。”
“那也不玩了,你这般下棋,跟那些应声虫无甚区别,俺被学来学去的,就是……就是难受得紧!”
“你日后若要想寻得对付这棋局的门道,大可用我这无赖的方法跟你二叔走上一局,只要他心如止水,你势必能学到一些东西的。”
他低头收着棋子,咕咚一声吞下口馋涎,“改日我再求教他老人家……走!咱们喝酒去,俺肚里酒虫又犯瘾了!”
我诧然抬首,忍不住揶揄:“白日里已喝了不少,你莫非是属酒虫的?”
“饿死事小,馋死事大,俺若一日不喝几大翁,总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他笑得正开心,突听门外传来一声厉喝:“混账!”
我惊得一个哆嗦,一晃眼,却见白日里那自称本座的中年人径自推门而入,眯成细缝的眸子频频冲大头身上飙着寒光,不到两秒钟的工夫,又骨碌碌一转,箭一般的落在我脸上,“你小子莫非也变痴了不成,大头嗜酒成性已有多年,门下无人不知,你怎的说出适才那番话来?”
无暇再去看大头那边的情况,我心念微动,点头哈腰一径赔笑:“我们二人熬夜下棋,脑力劳动过度,难免有些大脑供血不足,说出些奇怪的话来,自是不可避免的,您老人家万万不可当真。”
那人眉心一蹙,奇怪地瞧我几眼,突地冷哼一声,冷笑道:“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嘴角固然在笑,面上却尽是嫌厌之色,直看得人心里发毛。“想我秦中天半生自视甚高,不想门下弟子俱是银样蜡头枪,难成气候,门中此际上无统御之才,下无精锐高手,纵然门徒济济,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师叔……”
那自称秦中天的男子一拂袍袖,打断他的的话头,“本座自追随师兄以来,门中哪一个不是铮铮的男儿铁汉,不幸昔年遭逢巨变,以致先祖基业险些毁于一旦,我本不愿苟活在世上,但想到凶徒尚未授首伏诛,故而忍辱偷生至今,每一想到当年惨象,便恨不能……”说到此处,切齿之甚犹如雷滚,彷佛口中随时都会迸出碎齿来,不知怎的,却无半丝激愤之感,反倒透着无比的凄凉。
他下半句话纵然不说,我也能猜个十之八九,此刻念头一转,非但不觉得这人可恶,反倒觉得他说不出的可怜,二十年积怨在胸,门下弟子又难成大器,已委实教英雄男儿颓丧汗颜,他有此感叹,也在情理之中,自会教旁人作声不得。
正在三人沉默之际,突听屋外响起一声呼喝:“大哥回来了!”
我如梦初醒,极力控制着面部不露出半分异色,略一犹豫,却见秦中天倏地展动身形,一阵轻微的衣袂带风声过后,门外已然响起他焦急的轻叱声:“如何,可有结果?”
我一个箭步跟了出去,透过浓浓夜色,赫见秦中天正横档在一人身前,借着幽暗的灯晕,依稀能辨认出,那头包紫巾,目露疲色的大汉,正是易容之后的柯玥。
她目光绕着我和大头飞快一转,不仅容貌有如莽汉,便连神情举止、口吻言谈也模仿得惟妙惟肖,若非目睹过整个易容的全程,连我也不敢相信这五大三粗的皮囊下,竟会藏着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
“弟子功力不济,未能久随门主寻敌踪迹,追到途中,门主似是发觉有何不妥之处,便差了弟子先行回来禀告,那二人……”柯玥故作惶恐,俯首道:“狐计委实多端,不惜冒险联络麾下爪牙,伪造逃离踪迹,使得门主半日以来的努力,俱都白费了。”
秦中天变色道:“万里此刻在何处?”
“门主事后得知追错方向,但觉面上无光,联络了分舵的弟兄们连夜追击,将白日里参与行动的百余号兄弟安置在芘县,片刻也不歇息,又换了快马,连夜往东追去。”
秦中天拂袖旋身,仰天苦叹道:“贼人故布疑阵,不惜劳师动众将他引离,定然意在声东击西,他吃这一招,却不知反省,反以愚行赎其过,当真是活的浑浑噩噩,死都死的糊糊涂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