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因面临大事有些惴惴不安的心,因眼前聂宣的安慰而稍稍平静下来。一晃眼,瞥见沿墙扶疏的枝桠下,狸猫般掠出三条模糊的黑影,在飞斜的雨幕中展动身形,竟静悄悄的全无丝毫声息,好似地狱中爬出的索命幽灵,若非凝眸细观,直似融在了夜色的浓浓阴翳之中。
仅只眨眼的当儿,那三人已然掠至近前,硕大的编笠下俱是清一色青巾蒙面,身着乌青色束袖劲装,身段窈窕有致,曲线玲珑,不难瞧出都是女子。
聂宣扭头跟我交换下眼神,眉梢不留痕迹的略略一挑,似乎意有所指。
被他这当儿激起好奇心,我凝目仔细观察,发现来人装扮赫然与之前抢走极夜禅珠的人马一般无二,怎奈当日那几人亦是青纱覆面,仅凭脑中那些模糊的记忆,两者相较之下,除了着装性别一致除外,全然无法瞧出更多不同之处。
我以为原本满腹的疑问,一旦得以面见若水神宫中人,一定会迫切地想问出心中最想要的答案。可偏生一时之间,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反倒是对面左手边颇为纤瘦的女子先开了口。
“有劳两位久候,贱妾委实惶恐不已,东西带来了吗?”
聂宣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似乎对这女人直奔主题的作风十分满意,也不拐弯抹角,反手从背后裹着绸布的锦盒中擎出一把银白色的拂尘,兜手间明辉流泻,三千尘丝在黑夜中仿若浩淼银河,如雨似霰地瀑散开来。
对面雨幕中,另外两人掩口轻呼,黑暗中瞧不清她们的神色,唯独微颤的喉音里攒满了惊愕。
那纤瘦女子虽未做声,目中却不禁现出几许震动之色,语声中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两位俱是高人异士,贱妾话说的直白些,当也不致见笑,刻下飞云堡群豪毕集,十大门派更是将我神宫视为大患,我等此间多待上一时半刻,便是多一分危险,这拂尘我们打算买下,两位开个价钱吧!”
聂宣倒转拂尘,故作姿态的掐了朵莲指,隔着面巾仍能瞧见他唇角噙着一抹得意的嬉笑,“小姐姐说话便是中听,我就喜欢你这般妙人儿,不过此前我须得问你们几件事情,诸位趟若从实相告,我方能决定交易数目。”
那纤瘦女子略一蹙眉,沉吟未语,一旁身形甚为娇小的少女却有些耐不住性子,扬起手中长剑,轻斥道:“死狐狸精,臭不要脸!姑娘平日里见过的无赖多了,像你这般坐地起价却是闻所未闻,识相的干脆点给个数目,免得少时脏了姑娘的手!”
聂宣分出一绺头发在指尖绕来绕去,拧之揉之抚之,眼中渗出几许轻佻,怪有趣的瞟她几眼,仿佛料定对方会妥协就范,但笑不语。
那少女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重重地一跺脚,还待恶语相向,却及时被纤瘦女子以眼神制止。
“贱妾假若执意相拒,那么今日的买卖想必是做不成了,因此我可以或多或少透露一些,不过神宫一向以自身利害为前提,妹子若问的太过,只怕两位都不会有好的收场,是以贱妾在此劝你们一句,发问之前须得权衡再三,免得一时不慎祸及旁人。”
我手心捏的生紧,生怕四周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什么意外,致使这数月苦心经营的成果化作泡影,一边谨慎小心的斟酌措辞。
话到嘴边一阵气馁,满心尽是连累到聂宣的一系列可怕后果,正自摇摆不定的瞬息,陡然察觉两道清澈的目光柔和投至,我听到聂宣的声音浅淡却坚定,掩不住的欣喜充斥着字里行间,倒仿佛像讨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在下对贵宫隐衷没多少兴趣,此番依约而来,不过是为表臣服之心,自行奉上武当圣物,以助神宫睥睨武林,一展霸业雄图!”
我不敢置信地扭过头来,盯着眼前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方自组织成型的话登时被吓得吞回腹中,好在理智尚未失尽,依着平素对他的了解,心底那丝惶恐才很被快安抚下来。
聂宣如此语出惊人,分明是别有所图,以往有诸多例子,表明此人行事最是狡诈市侩,凡遇大事素不按常理出牌,大有侧重偏锋奇袭的意味,其实我早该想通这一节。
三名女子闻言尽皆变色,目中惊疑交集,闪烁不定。
那纤瘦女子显然被聂宣一句话惊得有些不明所以,滴水的笠缘下秀眉微颦,半晌未语。
“你方才要问什么,且先说来听听。”
聂宣尽量压低语声,神色中竟还带了几分少见的郑重:“贵宫之中近日以来可有弟子失踪?”
那纤瘦女子似乎颇为意外,轻蹙的眉心立时舒展开来,“神宫弟子遍及天下,犹以易容匿踪术冠绝江湖,这也是我神宫得以立足的根本,非但外人难寻门道,便是神宫弟子也未必见得彼此相识,请恕贱妾无可奉告。”
我长舒口气,失望之余心境反倒更平静不少。关于若水神宫的所有情报之中,确实存在此人提到的这几点,有凭有据,绝非信口胡诌。那么如此以来,唯一的线索只剩下了若水神宫幕后首脑,聂宣有意投诚,想来便意在与此。
一念未终,恰好撞上聂宣轻飘飘投来的目光,四目交会间,仿佛互有灵犀在心。
他小心将拂尘放回锦盒,几步跨下亭阶,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我心里迟钝的一惊,很快意识到这锦盒中的玄丝拂尘只是用来唬人的赝品,即便投诚之法可行,可毕竟司徒霜绝非易于之辈,决计不可等闲视之,如此急巴巴地带着假货去面见女魔头,只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欲待出手阻拦,耳畔却蓦地传来一丝虫蝇般的细弱语音:“稍安勿躁!我自有打算。”
耳际余音淡去时,锦盒已被对方捧在手中。我稍稍安下心来,想起武林中有门传音入密的绝技,施者只需以气驭声,便可传声于千里之外,聂宣此刻还有心思以女声传讯,可见早已将这门功夫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那纤瘦女子将我的细微反应看在眼中,眉目间立时隐现出几许狐疑,“你要问的便只有此事吗?”
聂宣一味露骨的讨好,一幅卑躬屈膝,阿谀奉承的模样,“武林中人素来讳言师门,司徒前辈既有心潜隐蛰伏,这正是莫大的忌讳,我们有心投靠神宫,自然不敢触犯,适才那番提议,不知小姐姐是否愿意接受?”
“你们若当真有意投奔神宫,自然有很多好处可得……”
敏锐捕捉到她话语中几分微妙的松动,我暗暗留心四下里所有便于蛰伏的地方,心中立时陷入一片矛盾。之前为求此事万无一失,我曾跟陆璇滢定下协议,所有安排布置势必都以最坏结果为前提,如今事情发展的异常顺利,倘若求见司徒霜的方法可行,目下便难免与这三人结成同盟,致使对陆璇滢的允诺无法履行。
那纤瘦女子侧目打量我们几眼,淡淡道:“难得妹子有这番心意,我便却之不恭了,不过……神宫求才之心虽切,却也并非三教九流来者不拒,只要二位身负绝艺,一心为宫主办事,富贵权势谅必唾手可得,往后二位受的便是神宫之禄,一切自当以我神宫基业为先。”
聂宣躬身一揖,极是恭敬:“但若宫主吩咐一句,纵是粉身碎骨赴汤蹈火,属下也必定万死不辞。”
纤瘦女子略略颔首,显得颇为受用,“今日正派已然推举出盟主,在此期间在场来瞧热闹的人里,可谓龙蛇混杂,良莠不齐。他们势必会须借此良机立威扬万,教群豪个个生出臣服之心,如此以来飞云堡便成了凶险之地,咱们联袂同往神宫,怕是会遭受暴露之危。”
“那么依着姐姐的意思呢?”
蓦然闻得一丝冷哼,突兀地自身边响起,那娇小少女将锦盒塞给始终沉默不语的女子,傲然冷笑道:“姑娘可不信这俩人真心归顺,仔细瞧瞧这浮尘,若是假货,宫主怪罪下来我们可受不起。”
那沉默女子目光有些瑟缩,征询似得瞧向纤瘦女子,直到得到对方的应允后,方才掀盒查验起来。
我下意识扭头去看聂宣,适瞧碰上他投来的含笑一瞥,仿佛暗示我放宽心思,静观其变。
再番回头的瞬息,拂尘已被那女子擎在掌中。我看着银白色的尘丝在雨中逐渐沾黏,下一刻,却发现尘柄位置醒目的窜起一缕淡烟,那女子如遭火炙一般,惊跳着甩开拂尘,白嫩到近乎透明的掌心瞬间转为腐败的黑灰色,仅是须臾之间,便泛起豆大的赭红色水泡,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那女子紧扼着手腕,满地打滚哀嚎,激得泥浆四下溅落,原本露出面巾的莹润肌肤逐渐萎缩成一片可怖的酱黑色,衬与豆大的狰狞燎泡,仿佛垂死的蟾蜍一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