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院里的女人
“安史之乱”的爆发,让曾经煊赫一时的大唐王朝开始走向没落,让身世飘零的贵妃杨玉环因兵变在马嵬坡香消玉殒。一千年后,我似乎还能看得见,那个女人正携着丝竹声声,踏着时间的光,一路逶迤而来。一千年,风华散尽,便是无限的落寞,而她如花的笑靥却在月光中摇曳生姿,满天飘香的菊花也因她而羞怯了。
“安史之乱”平定后的第十七个春天,位于长安城内靖安坊西北隅的元氏老宅,舒王府长史元宽与弟弟侍御史元宵的家中迎来了又一个鲜活的小生命的诞生,他便是后来在中唐时期有着“元和才子”之称的大诗人元稹。此时的大唐已逐步由强盛走向衰落,当呱呱坠地的元稹第一次挣扎着睁开眼睛时,他看到的并不是花见也羞的杨贵妃,而是一个山河破碎、百废待兴的国家。
说起来,这元氏老宅住着的人可是大有来头的。元氏是北方鲜卑族拓跋部后裔,北魏、东魏、西魏时为赫赫皇族,北周、北齐两代显贵辈出,即使到了隋朝,也是风光无限。这栋老宅便是隋文帝杨坚赐给元稹的六世祖,时任兵部尚书的平昌郡公元岩的。不过入唐后,元氏家族历经安史之乱而愈渐衰微。元稹的祖父元悱仅官至县丞,父亲元宽尽管尚武多才,却长期沉沦不遇,只混了个舒王府长史的闲职。
那是一座早已湮没于历史烟尘之下的荒凉建筑,在现实里,我找不到它留下的任何遗迹,但它残存的气息却在我心头久久萦绕。恍惚中,我仿佛站在古老的靖安坊街头,隔着遥遥的时空,看到那高高的门槛和那紫红色的向天际斜飞的檐角。那斑驳的旧墙、雕花的窗棂、水磨的青砖,无一不在我心中阵阵激荡,恰似一种古老深厚的情结,正与我的思念遥相呼应。我瞪大双眼,炯炯有神地凝望着眼前这朱漆的大门,尽管历经沧桑、沉郁苍凉,却富有无限的诗意,就像头顶的这片蓝天,有着不可洞穿的蕴藉,更有着无法抹去的宽厚。
尽管家道中落,但元氏老宅往日的气派还是要保持的。元府的整个建筑分为东西二院,以纵轴为主,横轴为辅,主体建筑放在后部。东西两院单体建筑有堂、廊,内部柱网也有定型的排列方式,灵活多变的室内空间,使简单规格的单座建筑富有不同的个性;西院建筑宏大,巷道曲曲折折,但是并没有给人杂乱的感觉,建筑序列的组合,在对称与均衡、简朴与精致间彰显了炉火纯青的艺术成就。元稹出生的时候,元氏老宅的门口还摆放着一对象征权势与威严的石狮。摆放很有讲究,左雄右雌,同时用麒麟与狮子图案砖雕彰显富贵,表达麒麟送子、四狮(时)如意的寓意。大门为平板门,由门扇、门框、门垛、门楣等主体组成,又有门墩石、门过木、坐街石等附件。门扇用比较结实的厚木板制成,上面饰有大铜炮钉,还有铜制的狮头铺首。
跨过高高的门槛,穿过内门厅可以看到影墙。影墙迎门而建,除给庭院增加气势、祈祷吉祥之外,也起到一种使外界难以窥视院内活动的隔离作用,按古人的说法叫作防“三煞”。元府的影墙是砖雕照壁,它的材料是质地细腻的水磨青砖,风格细腻繁复,雕刻手法灵活多变,外观玲珑剔透、细致入微。
转过影墙,可以看到一棵直扑云天的古槐,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盖住了大半个庭院,仿佛一首韵味深长的古诗。树旁古井点点青苔密布,放眼望去,每一个角落都显得清凉、静谧、简朴,格外引人发思古之幽情。
穿过影壁往西拐就是西院,也是元稹度过童年的地方。院内有牡丹数丛,北亭前有辛夷树两株,它们与院内的众多花草一起,每天都迎着缕缕微风摇曳多姿,招展着浪漫的风情,如在起舞,似在歌唱。由北而来的一条小溪曲曲折折,正穿过院子向南静静流淌着,有时候元稹可以看到随波逐流的红叶,他知道,那是二姐仰娟诗情大发时的遗迹,上面的点点墨迹,都记下了二姐青春的惆怅与莫名的哀愁。
二姐仰娟就住在后院的北楼上。不过父亲说了,等到来年春花烂漫之际,便要把二姐送到宫里当娘娘去。二姐不稀罕当什么娘娘,她只想找个能和自己携手一生的如意郎君,哪怕他只是那身无分文的卖油郎、卖水郎。虽然元氏祖上是赫赫皇族,但那早已是时过境迁的事情,现如今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舒王府长史,别说是皇家贵戚,纵是那考中进士刚刚发迹的文人墨客,又有谁会攀结下这门寒酸的亲事?父亲的话,二姐并不在意,当娘娘哪有那么容易?只不过是父亲酒醉后的痴人说梦罢了。二姐没想到,父亲不经意的一句玩笑话却被认认真真做了起来,他真的把元家发迹的希望寄托在了二姐的身上,不停地跟妻子郑氏唠叨说,自己的女儿即使当不上娘娘,送进宫当个宫女给皇上使唤使唤总可以吧?当今圣上(唐德宗李适)的母后沈氏不也是宫女出身吗?还有,先皇代宗李豫的母亲吴氏当初不也是个小小的宫女吗?母以子贵,但凭女儿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蛋,怎见得不会迷了皇帝的心窍,也弄个娘娘当当呢?再说了,那早已殡天的吴太后不还跟郑氏家族沾着亲带着故吗?吴氏能以宫女的身份诞下皇子,自己的女儿又不缺胳膊少腿的,怎么就不行呢?
当宫女?二姐从没想到父亲会把重振元家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年仅十四的她从没做过进宫的梦,父亲当着一家人的面把这个重要的决定说出来时,她惊怕得抖落了手里的瓷碗,落了一地的晶莹。二姐生性木讷,从不与人争执,尽管她有一千万个不愿意,也只是含着眼泪,悄悄回到自己的绣楼,掩上门,倚在窗下偷偷抽泣。风从北面的溪畔吹来,裹住整个元府大院,飕飕作响,即使浑身裹了几重棉衣,也觉得从外面一直冷到心底。二姐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麻利地纳着鞋底,白线粗针小锥子,在她那双灵巧的手里配合得极好。拉线声也是细绵细绵的,极富韵感。自打父亲宣布了要送她进宫当宫女的消息,二姐就没日没夜地坐在床边或是门槛上埋头纳着鞋底,闷声不响,一直保持着一种姿势,仿佛箩里的鞋底永远也纳不完。一针又一针,执着而深沉,清秀而又忧郁的目光追随着针线的游走,好像针线涵盖了她所有的生活内容。
七岁的元稹并不知道进宫对二姐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二姐不喜欢进宫。他也不希望二姐进宫,因为大哥长年在外,二哥是不苟言笑的人,大姐又远嫁他乡,能陪自己说说悄悄话的也就剩下二姐一人了。如果二姐进了宫,住到那高墙大院后的世界里,自己那些青涩的心事又该对谁诉说?元稹顺着二姐楼下窄小的木楼梯飞快地爬上二楼,踩得梯木咯吱作响。楼梯板有些颤抖,他心里却莫名地紧张起来,仿佛自己一不小心就再也无法窥视二姐婉约的笑容。他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探过头,瞪大眼,觑着眼睛哭得红红的二姐。二姐看到他,照旧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伸手拍拍铺了厚褥的绣床,示意他坐到她身边来。小元稹忐忑不安地走到床边,兀自立在床前凝视着,又不由自主地抚摸着那简单破旧的床褥。二姐似乎刚刚起床,床褥上还遗留着她的体温及体香。床前那面铜镜,还像从前那样静静地挂在墙壁上,仿佛一只明亮的眼睛,从早到晚,一直守护着深闺中的二姐。镜面暗淡无光,看不到二姐皎白清丽的容貌,也看不到二姐那双清澈透明的凤眼,唯有一枚断了的玉簪静静躺在落了漆的妆奁边,和着生了锈的光线,默默咏叹着二姐隐隐的悲痛。
元稹抬起头,目光定定地落在闺房里摆放着的琴、棋、书、画上。东边墙上还挂着一条紫色的长裙,上面绣着大红的牡丹,花开得栩栩如生,仿佛走近它便会透出浓郁的芳香,难怪一大家子人都对二姐的绣活赞不绝口。父亲曾经得意地望着二姐说,就凭二闺女这双巧手,进了宫要没机会接近皇上,那就是没天理了。可二姐并不想给皇上刺绣,她只想给那个常常在院后踩着竹梯在墙头眺望她的穷小子绣,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她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是在每个月圆之夜便换了新洗的衣裳,在鬓间插上玉簪,打开后窗,倚在窗台上,长长久久地望他。他就踩在那光滑的竹梯上,也长长久久地望她,只是一个甜甜的微笑,便醉了她的心田。她已经爱上了那个少年,无可救药地。她企盼着他拿着名帖到府上来求亲,可是她等了整整一年,他还是没来,就连那青翠的竹梯也早已消失在墙头之外。他走了,去了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她裹着惆怅,再也没等到那份朦胧的爱情,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她一直倚在后窗看那爬满了青苔的红墙,听雨打芭蕉,把那份淡淡的哀愁寄向明月。
古琴就放在那条绣了牡丹的长裙下,粘了灰、断了弦,发着霉味地瑟缩在墙角,孤独地沉睡在时空的记忆里,犹如二姐受伤的心怀。自从知道父亲要把她送进宫,二姐的青春岁月便纳在鞋底上一天又一天,对那个少年的无尽思念都化作了手里不停动作着的一针一线,并在细小的针线上安置着自己的灵魂和生命。
二姐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抿着嘴笑着,她还在盼着那无名少年的归来。哪怕只有一眼,便是老死宫中,她也无怨无悔了。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她一直默默地盼,默默地等,等得她心生抱怨,等得她失去希望,等得她眼里充满了绝望的神色。每一天,每一夜,她都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出现在元府大院里,不笑也很少说话,脸上只有木然的表情,就连元稹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她轻轻将手里的针线从鞋底的一面穿到另一面,这一针纳得可真久啊!橱柜里已经满满放了几十双她为少年做好的布鞋,一夜又一夜,一月又一月,她不知道还能为他做些什么,那就给他多做些鞋子,等着他回来穿。她默默瞟着那装了满满一柜鞋子的橱柜,他要是不回来,她做的那些鞋子又要给谁穿呢?
二姐一边纳着鞋底一边默默流着泪,委屈的泪水伴着长长的等待,让她心里稍稍好受了些。明年春天,她就要被父亲送到宫里当宫女了,要是他来不及在她入宫前赶回来,只怕这辈子就再也无缘会面了。
“二姐!”元稹伸过手紧紧拽着二姐飞针走线的手,稚嫩地叫了一声。他的目光充满震惊与忧郁,他无法体会二姐内心的苦,但却从她忧愁的眉眼里看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
“小九!”二姐泪眼模糊地盯着年幼的弟弟,伸过手在他的小手上轻轻捏一把,“等到了春天,二姐就不能再在家里陪着你玩了。二姐走了以后,你要用功读书,重振我们元家的门风,不要让爹娘失望,明白吗?”
元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紧紧盯着她手里的鞋底问:“你是在给爹做鞋?”
二姐摇摇头。
“是给大哥?”
二姐还是摇头。
“那就是给二哥了。”元稹摸了摸脑袋,不假思索地说,“难道是给二叔做的?”
二姐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将他搂到怀里,叹口气说:“不是。都不是。”
“那是给谁做的?”
“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二姐低下头,在他额上亲了一口,“小九乖,等二姐做完这双鞋就带你去看皮影戏,好不好?”
元稹点点头,目光仍然落在那双布满针眼的鞋底上,忽然若有所悟地说:“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给那个站在墙头偷看你的哥哥做鞋。”
“小九!”二姐目光凝重地盯着他,伸手轻轻捂着他的嘴,“小孩子不许胡说!”
“我知道那个哥哥喜欢你,你也喜欢那个哥哥。”元稹抬起头,眼神里透着一种倔强。
“你再胡说,二姐就不带你去看皮影戏了!”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爹娘的。”元稹噘着嘴巴,“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
“秘密?”二姐笑了,笑得如同院里的牡丹一样灿烂,“你这个鬼灵精!”
“可是父亲却要你进宫当皇帝的妃子,那个哥哥要是知道了岂不是会很伤心难过吗?”
“那个哥哥不会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二姐摇着头:“他只是一个过客。”
“什么是过客?”
“过客就是不会再回来的人。”二姐眼里含着哀怨,“他只是喜欢看我们院里的辛夷花,看过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想他一定会回来的。”小元稹紧紧拉着二姐的手,那是一双白皙修长的巧手,可现在却显得松软无力,毫无生气。
“他已经看过辛夷花了,还回来做什么?”
“回来向二姐提亲啊。”元稹瞪着无邪的眼睛,“他才不喜欢看我们院里的辛夷花,他就是喜欢看二姐。他还想把二姐风风光光地娶回去当新娘。”
“小九!”二姐忍不住呜咽起来。
元稹仰头望着二姐:“二姐,你别哭嘛。你要是不想进宫,我替你去求爹。他要是不同意,我就在他面前长跪不起。”
“没用的。”二姐嗫嚅着嘴唇,“这是二姐的命,谁也改变不了的。”二姐轻轻推开元稹,重又拿起鞋底,飞快地纳了起来。
风华散尽,便是无限的落寞。转眼,十多年便从指间的缝隙里溜过去了。刚从蒲州普救寺回到长安元氏老宅的元稹伫立在年久失修的绣楼前,仍然看得见当年二姐落下的那颗晶莹剔透的泪。二姐针针线线,绣的都是鸟语花香,纳的都是柔情蜜意,她长长久久地倚在窗下,举头望月,想象着父母早已将自己许配的新人便是那爬上墙头对她嫣然一笑的少年,祈祷不要让孔雀错配了斑鸠。她如花的笑颜在点点梅花中摇曳生姿,朱唇轻启,他仿佛听到她一声声的呼唤。那一日的二姐,如同仙女般,舞步轻盈,裙角飞扬,满堂的梅花都因她而含羞。
“二姐。”他看到她回首时眼角那滴未干的泪。他恨自己生不逢时,不能救二姐于水深火热之中。他恨自己未能尽全力替二姐找到那个意中人,仰天长啸,血在梅树上染红了满地的凋零。
“小九!”二姐抱住了他,然后他便在她的眼泪里渐渐安静了。
“二姐,为什么我们要是元氏的子孙?为什么重振元氏家族门风的重任要让我们来承担?”他在二姐眼里看到了一抹悲伤。
“小九,我的小九。”二姐用温柔的胳膊紧紧搂住了他,“如果你真的爱那个叫莺莺的女子,就不要放弃,不要像二姐,一辈子都在孤寂中默默守候。”
可是他不能爱,就像二姐当年无法爱一样,他肩上担负着光耀元氏门楣的重任。如果任由自己的情感像断了闸的流水一样喷泻而下,他又如何才能完成父亲临终前对他的殷殷期许呢?是的,他爱莺莺,像二姐爱着那个无名少年那样长长久久地眷恋着她,可这是一个讲究等级观念的无情的现实社会,世俗的眼光容不得他娶一个失了势的寒门小姐。如果要重振家风,他就必须攀一门好的亲事,唯有那样,他才能回报父亲的养育之恩,才不枉这一生做了元氏的子孙。
“小九,”二姐痛苦地望着他英俊的面庞,“如果你真的已经决定好了,那就放弃她,放弃了她你就可以完成父亲生前的心愿了。”
可是他并不想要那荣华富贵,在他内心深处,他什么都不要,他只想要他的莺莺,要和莺莺花前月下共度一生。“不!我不要光宗耀祖,我只要莺莺!”他生生甩开二姐,踉跄而去,却跌倒在了落英缤纷的梅树下,如同孩子一样哭泣着,而此刻的莺莺却离他咫尺天涯。再回首,二姐早已失其所在,他流着泪,捧着一地的梅花,才想起二姐早就离开家当尼姑去了。就在父亲宣布要把她送进宫的第二年春天,她就决心要去当尼姑。后来她真的当了尼姑,取法号真一,在那寂静的庵堂里凄凉度日,没过几年便带着无限的惆怅与凄婉,离开了这个桃红柳绿的花花世界,终其一生,都没能和那墙头的少年再见上一面。
“二姐!”元稹踯躅着爬进二姐的深闺。床头的铜镜依然落满了灰尘,古琴早已没了踪影,只留下那一床破败的棉絮散发着二姐残留的气息。有多少年没回来过了?元稹惆怅地盯着那面铜镜深深叹息着,他不知道二姐是不是也曾像莺莺那样,于夜半时分,轻手轻脚地到楼下查看本来早已紧闭的大门,又急急地上楼关紧那扇本来不大的窗户,但他知道,二姐也曾有过和莺莺一样的情愫,只是二姐那片相思所托非人,那么莺莺呢?
他想起那个夜晚,在普救寺西厢房内,莺莺也是站在一面铜镜前,脸蛋儿涨得通红,似乎要照亮窗外那无边漆黑的夜。她紧张得像要停止呼吸,低着头,默然无语地站在自己面前,一个纽扣一个纽扣,一件衣服一件衣服,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借着暗淡的灯光,他细细地看着莺莺溢着芳香的裸体,那怦怦的心跳声,犹如打鼓,至今还残留在那间小小的房子里。时光荏苒,又回到二姐的闺房里,这里是否也曾留下过西厢那样的香艳?他摇摇头。二姐这辈子都没和任何男人有过亲密的接触,纵使她一直痴痴念着那个墙头少年,也只是一段默默守望的爱。想到这里,他的心隐隐作痛,要是当年那爬上墙头的少年跳进院子,二姐是否会像莺莺那样投怀送抱?
风和着泥土的清香从窗外吹进来,扑打着窗边那扇油漆斑驳的橱柜,发出古老的吱嘎的响动。元稹抬头望去,只见那积满了蛛网的柜门已被风吹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他信步前移,伸手打开柜门,却发现里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鞋。那是二姐替那少年做的鞋子,他从没想到她为他做了那么多的鞋子。元稹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一双双一针一线做好的布鞋,把它们一股脑儿地摆在床上,一双一双地数着,一双,两双,三双,四双,五双……十双……四十八双……他算了算,几乎每一个月二姐都要给那个少年做两双新鞋出来,那一年,她居然从没间断过!看着这一双双布满灰尘发了黄的布鞋,他的眼泪唰地一下子涌了出来。在二姐的枕边,他还发现了一双没纳好的鞋底,他把它举起来紧紧贴在脸上,任泪水尽情地流淌在每一个针脚窝里,二姐啊二姐,你对那墙头少年的心意他到底还有没有机会能够明白?
鞋子,不仅仅是鞋子而已,那一针一线,一个又一个的针脚窝,缝进去的可都是她对少年的一片心意呀!虽然她只是个深居简出的少女,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可她知道该如何对自己心仪的男人好,为了她眷恋的男人,她受再多委屈吃再多苦也心甘情愿,哪怕只换来他一个回眸。可是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少年对她深情地微笑了,元稹的心痛到了极点,二姐这是何苦?此时此刻的莺莺,是否也像二姐当年那样,在普救寺里苦苦等待着自己?是否也心灰意冷地走到窗台旁那破旧的梳妆台边,拿起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对着自己的面容照了又照,却只照见一地萎落的相思?
对不起,莺莺。请原谅我一时的糊涂。相信我,我是爱你的。虽然相爱的道路悠远漫长,但我还是决定坚持下去。不管前面的路还有多远,不管路途中的荆棘会怎样为难我们,我都会一直陪伴着你走下去。哪怕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秒钟,我也会始终守在你的身边。我会陪你爬上那高高的大雁塔,为你采来天边那朵最美丽、最纯洁的云彩;我会扶着你柔嫩的腰肢共游曲江,为你捧起最清冽的那一泓池水。
远处,梨园的曲声透过宫墙传到宫外,一直传到靖安坊深处,传到元氏老宅的绣楼上。那夜,他一直守在后院的辛夷树下,替二姐等待着那个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少年情郎,也在替莺莺等着自己的回归。“他是不会再回来了。”二姐忧郁的声音在他心头默默徘徊,宛如莺莺害怕他一去不回。在普救寺的那些个漆黑的夜里,他只有在看到莺莺疲惫的身影走入夜幕中,才能放下心来。每个夜里,他都在西厢焦急地盼她逶迤而来,可每次托起她飘香的粉腮,内心却又无法平静了。他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错是对,莺莺还是个未谙世事的少女,如果自己不能给她幸福,她会不会也像二姐那样,为了等一个本不该等的人而毅然削去青丝,从此青灯木鱼伴天明呢?
不!莺莺!我爱你!我不会辜负你的!你本是我的表妹,也是出身官宦人家的千金之躯,这样的婚姻门当户对,元氏家族的人没有理由阻止我们的结合。元稹轻轻抚着莺莺的额头,在心底默默安慰着自己,莺莺,请你相信我,回到长安,我一定会把咱俩的事禀明母亲大人。她老人家生着一颗金子般纯净和善的心,如果她知道你我是如此的相爱,她一定会笑着接纳你成为元家的儿媳。噢,莺莺,还需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吗?你在我心里是怎样的位置,难道还不能从我看你的眼神里读出来吗?表哥?不,请别再叫我表哥,叫我微之。元稹眼眸里闪着晶莹的泪花,他紧紧捏住莺莺纤弱无骨的玉手,放到自己蹦跳不停的心口,生怕一松手,她便要缥缈而去。透过烛光,他从莺莺迷茫的眼神里看到了她也在等待,也在期许。天色微明,等红娘接莺莺离开西厢的那一刹那,他看到她久久徘徊在门前,不忍离去的模样,心宛若硌到碎石子上,被硌得生疼生疼。
“小九,如果你爱她,就去找她;如果你还惦念着父亲大人的遗言,就放弃她,不要再拖泥带水,让两个人都痛苦。”二姐凄婉的声音再次回响在他耳畔,他的心陡地一下又被某种神秘的东西紧紧攫住了。到底是去找她还是绝情地弃她而去?他不知道。已经是冬天了,莺莺早就该收到那封绝情的信笺了,她现在的心是不是也跟我一样的痛?
那一夜,他披风戴雪,坐在辛夷树下一壶接一壶地喝着酒。他想把自己灌醉,可为什么他的心里分分秒秒都还藏着她的影子?雨很大,却浇不灭他内心深深的绝望。他爱莺莺,可母亲大人却对这门婚事有不同的看法。母亲郑氏和莺莺的母亲本是同族姐妹,算起来,莺莺还是她的姨甥女,可她对亲上加亲的婚事并未提起多大的兴致,只是提醒儿子时刻牢记父亲的临终遗言,像崔氏这样亦已式微的家族,如果跟他们结亲,又如何能帮助元氏家族光耀门楣呢?郑氏盯着儿子轻轻叹了口气,抿一口茶,什么也不说,该怎么办就由他自己掂量吧。
元稹知道,母亲虽然没有坚决反对自己和莺莺的婚事,但心底却是一万个不同意不情愿。郑氏一直希望儿子能够攀结一门好亲事,而莺莺那样的门庭又如何能在仕途上助儿子一臂之力呢?
莺莺!教我如何安置你才好呢?母亲大人对我寄予了太多的期望,我不能让她老人家失望,可你知道我有多么的爱你,这世上我想娶的人只有你一个,但我真的不想伤了母亲大人的心。我……我可以不在乎性命,可却不能让母亲大人下半辈子都活在忧郁愁苦之中。莺莺,你教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他记起小时候,母亲大人一直跟他叮咛的一句话,她说:“九儿,你一定会成为皇帝身边的重臣的。只要你肯用功读书,只要你肯努力上进,就一定能完成你父亲的心愿。”心愿?他满眼噙了泪,为什么他的爱情要被这样的心愿牢牢禁锢,难道要光宗耀祖,就必须抛弃自己最最心爱的人吗?他愤懑地扔掉手中的酒壶,仰天大恸。他恨,他怨。他再次跌坐地上,朗朗吟起那首寄给莺莺的《菊花》诗来: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在他眼里,莺莺就是那心底偏爱的菊花。要是这段情不经历一番寒彻骨,又哪得扑鼻的香气萦绕周身?可是,他的莺莺能理解他,会原谅他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