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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屋题

元稹:只缘感君一回顾 吴俣阳 12377 2024-11-18 23:58

  大唐的明媚已然远去,在繁花落尽之后,依旧于心间萦绕盘旋的只是些长长短短的情怀。世间事,望不尽,穿不透,于你眉眼,于我心头,总是纠纠缠缠,牵牵绊绊,难分彼此。此时此刻,于寂寞中想你,灯前案边,有前世的眼波在窗前千般流转,于是,便又借着你诗中的韵律,奏成唐时乐坊的曲,在心底低低落寞成一首古老的骊歌,只愿轻轻地唱给你听。

  五十弦柱的锦瑟,端坐于每部宫商的思念间,一行行古老的乐谱悬浮在云梯,共我于缥缈的思绪中一同倾听花与月在远古吹来的风中轻吟浅唱。而遥远的你,那抹朦胧的身影,却在愈行愈远的跫音中渐轻渐薄,仿佛不堪一握的幻梦,总是无法踱进我流连的阡陌,也无法让我触摸到你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温柔。

  一次又一次沉溺于幻想的梦中回味你的故事,总想送你一份明媚的欢喜,让你永远都不再被悲伤左右,却不意,心跳的时候,听到的只是声声凄楚的辛酸骊歌,即便瞪大一双望晴的眼,在永不停歇的祈祷中也看不见你想要的永久,落入眼帘的,唯有悲伤的骊歌牵着落花的絮在枝头飘飞辗转,片刻的眺望便已染了千年的寂寞深远。我不知道,那些锁居于重楼深院的心事,那些倾注于琴弦的诉语,是不是真能尘封住无尽的思念,也不知道,珠帘翠帷里,到底锁住的是怎样的寂寞与情结,只知道,我和你隔了千年的距离,但你遥远的忧伤还是穿过那些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转瞬便将我那颗易感的心震颤到支离破碎。

  案前一卷卷的书页,已轻轻在缭绕的香烟中合上,今夜辽远而又绵长的情怀,纵写满流年淌过的所有香笺,又如何能传递至你流连徘徊的时空?我在月光下轻轻地念你的名字,不为别的,只为替这世间留下你最美的笑靥,任你在思念涛起的阡陌上,折一身瘦骨,抒几页素笺,然后带着你记忆中的瓣瓣心香,在纸的一端飘舞成花,绚烂我所有的忆念与留恋,也让这行行复行行,这一页页曲折迂回的心事,在千年之后彻底寻找到释然的理由。

  凝眸,十月的风尘早已在堆积的时光里织成一地荒芜的锦绣,织俏了红尘的沧桑,孤独的庭院里迅即凝住了一段寂寞的情感,在枫叶霜红的枝头瑟瑟发抖。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去想,只是在被虫蠹的字里行间细细梳理你过往的情丝,看你思念凝出的形状,在寂寞里缓缓盛开成一朵出尘的奇葩,然后便又没有来由地想起了你们的故事。

  你和她,曾经是牵牵念念的相依,是嘘寒问暖的相守,是行走天涯的相诺,是千言万语的珍惜,是刻骨铭心的相思;你和她,是一杯香醇清冽的香茗,是一曲辗转流离的霓裳,是一卷流香不尽的芳词,是一怀绕指缠绵的温柔,是一台粉墨登场的大戏。每一句对白,都在风花雪月的记忆里宛转成不舍不悔的诗词歌赋,千百年后仍然绽放在摇曳的寥落里,供人默默地凭吊伤怀。然而,这真的是你们想要的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其实,你从来都不曾甘心,那样的结局,纵使早已被抒写成光阴里深情不悔的永恒,于你而言又有什么意义?你要的不过是执手相对、白头到老,可上天似乎并未怜悯你的痴心,你的祈求,你的祷告,这些终于还是被一抹无情的盛大的苍白轻轻覆盖过去。

  枕着你千年之前的怅痛,我在千年之后深种的寂寞里,把你对韦丛的思念折叠成了一枚枚的纸鸢,然后逐一放飞在高阔的天际,让十月的羽翼将它们一一携出庭院,任你和她的故事在墙外的枝头继续演绎,更为那远离的爱情穿上了嫁衣,弹起了弦曲,奏出了执着的音律,在山高水长的陌上祈祷,祈祷你和她终能在那遥远的地方长相厮守、白首到老。

  当纸鸢带着我的祝福飞向遥远的遥远,我仿佛看得见,你就坐在那里,和我一样,举头望着天边绚烂的云彩,却蹙着忧郁的眉,满心满心想的只是你的蕙丛。我还看得见,你执守在有风有月的夜里,坐在洛阳城阔大而孤寂的屋子里,在窗下的案边一笔一画地书写着熟稔却又早已冷却在心的诗赋,用思念的泪水攀着斑斑的文字,阅尽天涯离别苦,却不道一声归来。

  我就这样长长久久地望着你,隔着天涯,隔着海角,隔着千百年的时光,隔着苍老渺茫的记忆,伴着一份寂寥清冷,终与你刹那相逢于岁月的流转里。寂静的夜宛若妖娆的罂粟,悄无声息地开在最深寂的时光里,那幽灵般的光泽星星点点地笼罩着整个大地,笼着你的相思,和着忧伤的笛声,徜徉在我思慕的血液里。此时此刻,我失去了发言的权利,也无法为你执笔写情,于是只能安坐于风中静静地听,听你在云端轻轻奏起那首清醒而又沉醉的梦曲,却不意,那用万千相思化成的弦音,竟听得我的心越发的飘摇,情越发的迷离,而梦着你的梦也变得越发的遥远。

  回首,身后的大地一片萧索,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芳华散尽,于你走后,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转瞬昙花开落过后的荒凉。唯有你,才是那重楼深院里最永恒的景,只可惜笛音梦沉,你我已刹那永诀,我再也找不见你的踪影,亦如你无法找寻到蕙丛的身影。此时,我能做的,只是把千古的骊歌在忆念中奏响,把平仄的诗页在不舍中挂起,然后,就这样浅淡地呢喃着,清婉地低语着,独自寂寞地朝拜一个诗人的地老天荒。

  …………

  浮萍若水,几多沧桑,频频相望,却都化作流水而去。韦丛去世已经三月有余,转眼间便到了落叶萧萧的深秋,你的鬓发也因为思念远去的妻子染白。

  无独有偶,韦丛弃世不久,你住在洛阳城外的挚友卢子蒙便也遭遇了和你一样的变故。同样的丧妻之痛,同样的悲怅离愁,都令你和卢子蒙越走越近。两个男人时常聚在一起喝闷酒,一起怀念故去的妻子,一起发泄心中的悲苦愁闷,但无论如何却又无法排遣内心的寂寞,只能偎着一屋秋寒,默默思念那遥远的人儿打发这难熬的时日。

  这段日子,你写了很多追思故人的诗作赠给子蒙。《拟醉》《劝醉》《谕子蒙》……一首接着一首地写,却仍然无法写尽自己对韦丛的思念:

  九月闲宵初向火,一樽清酒始行杯。

  怜君城外遥相忆,冒雨冲泥黑地来。

  ——《拟醉》

  窦家能酿销愁酒,但是愁人便与销。

  愿我共君俱寂寞,只应连夜复连朝。

  ——《劝醉》

  抚稚君休感,无儿我不伤。

  片云离岫远,双燕念巢忙。

  大壑谁非水,华星各自光。

  但令长有酒,何必谢家庄。

  ——《谕子蒙》

  她真的已经走了?你怎么也不敢相信妻子韦丛已经去世的真相,在深邃的暗影里,你固执地迷失着,同时也一直在寻找,寻找着一条出路,一条麻醉自己的路。你每天都沉醉在酒的世界里,逼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思考,不去面对残酷的现实,哪怕女儿保子的悲啼你也不去理会,似乎唯有这样,你才能当一切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

  刻骨的相思令人愁肠百断,可这些对你来说还远远不够。初寒之夜,醉酒醒来的你又迫不及待地披上衣服给卢子蒙写诗,为抚平他内心的伤痛,也为安慰自己那颗受伤破碎的心。

  离别的日子里,只有卢子蒙才是真正了解你悲苦心境的人。你们结伴在酒肆里没完没了地喝酒,喝完后就把杯盏摔得粉碎;你们相拥着在陌上哭得死去活来;你们互赠悼亡爱妻的悲壮诗篇,点点相思都寄予笔端化作一缕青魂,无论白昼与黑夜。所以你还要写,一如既往地写下去,写给你的知音看,哪怕那些文字将你血淋淋地*,你也不能稍作停歇。

  月是阴秋镜,寒为寂寞资。

  轻寒酒醒后,斜月枕前时。

  倚壁思闲事,回灯检旧诗。

  闻君亦同病,终夜远相悲。

  ——《初寒夜寄卢子蒙》

  “月是阴秋镜,寒为寂寞资。”你抬头望着窗外萧索的秋色,望着秋色里如同阴秋镜般森森的月亮,任由她的名字在心底飞舞。却不料,那些细细密密的思念怎么也飞不出这一方庭院深深,也飞不出这一笺无字的锦书,于是,只能和着泪水在给卢子蒙的诗笺上写下对她的脉脉思念。

  “轻寒酒醒后,斜月枕前时。”酒醒时分,寒凉袭人,斜月已照枕边,只可惜人去屋空,枕边虽还残留着她发梢的兰香,却照不见她温婉的面容,只余一声叹息在你耳畔沉沉响起。

  “倚壁思闲事,回灯检旧诗。”你倚着墙壁回忆着和韦丛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想起她每个黄昏都穿着色泽暗淡的衣裳,浅浅淡淡笑着站在廊下等你从官衙回来时的模样,心就痛到了极点。这六年来,你究竟为她做过些什么?除了惹她伤心,让她不安,你可曾有过温暖她的言行?你摇着头,回转身子,在灯下搜拣起自己过去替她写下的旧诗,蓦然回首,竟发现那些简单的文字却从来也没有写出过你们之间任何真挚的情感,难道是自己对她的感情始终都没有热烈过吗?

  你痛心疾首地伏案而泣。蕙丛往日的温柔,一笑一颦,却都已成为你不解的心结。你后悔,你忏悔,可这一切又能改变什么?能让死去的蕙丛活生生地站到你面前来,再斜倚窗下剪出那一张张生动活泼的剪纸来吗?

  “闻君亦同病,终夜远相悲。”你只能把对韦丛的思念写进诗里,和子蒙一起分享你的每一份痛,每一寸伤。外面的风渐渐大了,它在嘶吼,仿佛在嘲笑你的愚蠢,讥讽你的懦弱,可是除了痛苦着思念,你还能奈之若何?风可以嘶吼,你却只能沉默,在寂寂的夜里和子蒙互相舔舐内心的隐痛。

  你将墨迹未干的诗稿抛向空中,掷断手中的羊毫,跌坐在地上,孤独地饮着烈酒。没有卢子蒙相陪,你喝得寂寥无味,喝得落寞寡欢,却无法让自己迷醉,对韦丛的思念也变得愈来愈强烈。希望在哪里?出路在哪里?没有了蕙丛的日子,你和保子的生活究竟会怎样继续?失去了母亲的关爱,女儿的悲痛又要谁来抚慰?你摇头,你不知道,你实在不想面对女儿,因为是你害死了她的母亲,是你害得她失去了母爱。是你,是你,都是你!你是罪魁祸首!你只想沉醉不再醒来!

  抬头,一丝星点光芒在洞开的窗前忽明忽暗地闪现——那是生命的希望,那是出路的方向。你拼尽气力将手里的酒壶朝墙上狠狠砸去,立即拖着疲惫的双腿,醉眼蒙眬地朝向窗外的星点光芒处踉跄奔去,穿过院落,穿过大街小巷,一直来到人烟罕至的荒郊野外,然而等靠近了才又发觉,茫茫雾霭中,却原来只有一团磷火在闪烁跳跃。

  失望之余,你习惯性地抬起左脚,狠狠朝前踢去,接着一阵钻心的疼痛便又使那麻木的双腿重新找回了知觉,让你重重跌坐在了地上。定睛一看,原来被你踢中的却是一具白惨惨的骷髅头,你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以一股无畏的气势瞪大眼睛盯着那具骷髅头,浑浊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想这骷髅头生前或许美貌如花,或许风流倜傥,可现在却落魄到无所归依的地步,再想到与你怅然诀别的韦丛,而今却无法触及她曾经的点滴温暖,怎能不让你顿生无限的悲痛?

  回忆夹杂着许多花碎的镜像,在你眼前默默回放。念想,不尽;疼痛,不止;迷茫,不断;眷恋,不停。爱情跌落在迷夜的深渊,徒然变得白骨累累。低头,思绪渐渐变空,你望着眼前的白骨低语呢喃,除了她,你什么都不要。没有她,就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没有她,就等于花儿失去了色泽,再也无法耀眼夺目。她走了,没有了她,你觉得每个日夜都是你的肆意挥霍,可生命里尚有几多时日能够一直供你挥霍下去?

  生活就像一张血盆大口,正拼命地撕咬、吞噬着你记忆里的残片,让你不得片刻安生。或许,终究会有一天,历尽磨难的你,会等到一个心里长满荒草的时候,而到那时,便不会再沉浸在冰冷的记忆里一一细数从前,不会再让悲伤与痛苦继续侵蚀你那颗曾经易感的心,但现在,你满眼里看到的还都是她的影子,一刻也没有停歇,又怎能让你止住这刻骨的相思与悲恸?你不会就这样放任她消逝在自己的世界,因为你害怕,害怕她会从你的记忆里消失,就像她从你的生活里突然消失一样,所以你必须留下些什么,哪怕这样做的代价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

  你苦苦念着她的名字,忽地,那冰冷的白色骷髅却在你眼前绽出了一朵娇艳的白花,更有几滴暗红的血液从花心里渗出,狰狞而又恐怖,但那一阵迷幻的幽香却又使你无法转移视线。你并不害怕,绝望中的你只想伸手去触摸那滴来自灵魂深处的血液,希望它能帮你把自己内心的渴望、痛苦、迷茫和无言的呐喊,都一一捎给天边的蕙丛,向她深刻表白。紧接着,你又看到那一抹暗红迅速渗入白色的花蕾之中,瞬间消失殆尽,然后那喇叭形的花冠便在你眼里放肆地扩张、生长,妖艳欲滴而又恐怖苍白,像极了某种远古的神秘诅咒。

  “曼陀罗。”他轻轻呢喃着,不错,蕙丛说过,这便是那与死亡相生的噬血之花。可是蕙丛又在哪里?你瞪大眼睛朝花底望去,却看见一个穿着一袭素衣的曼妙女子舞动着裙裾,缓缓从花心里飘了出来。她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忧伤、怨恨,还有无尽的离愁。但她不是你的蕙丛,却是你曾经念了千万遍的莺莺。她放在胸前的手里捏着一张染香的诗笺,正在飒飒寒中缓缓飘拂,你定睛一看,不是别的,却是当年她写给你的那首诀别诗: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莺莺,你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吗?”你痛苦地闭上双眼,“你知道,辜负你的是我,可这跟蕙丛没有关系,你不能把心里对我的怨恨发泄在她身上。”

  素衣女子只是望着你浅浅淡淡地笑,那璀璨的笑容亦如韦丛曾经如花般绚烂的笑靥。

  “我们不可能了,难道你还不能放下吗?”

  她还是望着你娴静地笑,默无一词。

  “你放过我们吧。求求你,放过蕙丛,她从没做过一点伤害你的事,求求你,把她还给我吧!”

  她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又蹙着眉头忧郁地望着你。

  “你还不明白吗?没有了蕙丛,我就再也找不见回家的路,没有了她,我就会变成脚下的石子,变成眼前的磷火,变成……”

  你还想说下去,可她已转瞬消逝在你的眼前,只剩下那朵曼陀罗花依然在空荡荡的世界里疯狂地生长着。你不去理会曼陀罗,忽地转过头望着那依旧闪烁着的阴森森的磷火,忍不住痛苦地大声问着它说:“难道你也有什么要对我倾诉的吗?我失去了蕙丛,我为她而痛,为她而苦,可你又为了什么?”

  你喃喃自语着,眼前的磷火却愈烧愈烈,愈烈愈诡异。它兀自孤寂地跳跃着,仿佛要对你倾诉些什么,似是凄婉,似是哀怨……一时间,在你耳畔响起的都是阴灵的声音,然而迷夜却控制着它们,让它们满腔的怨恨无处发泄,只能在你头顶肆意盘旋、呼啸。

  你不敢理会,生怕被这充斥着痴怨的空间同化。飘来荡去的阴灵在你耳边空洞而又久远地吱叫着,像是引导着寒与怨的汇聚。你突地心生恐惧,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撒开腿盲无目的地四处奔袭,只留下一曲曲哀歌在你背后响彻云霄……

  睁眼,胆娘正拿着热毛巾敷在你的头上。你这才发现原来刚才的遭际只是南柯一梦,不禁伸手揭去额上的毛巾,轻轻坐起身,打量着胆娘问:“现在几更天了?”

  “刚刚敲过四更天。”

  “这么晚,你怎么会在这儿?”

  “保子一直哭个不停,我哄了她一夜,好不容易才哄睡了她。”胆娘低头咬着嘴唇说,“刚想躺下,就听到姑爷声嘶力竭地叫起来,所以就过来看看,没想到姑爷额头烫得厉害,所以胆娘就……”

  “我没事,天亮了就会好的。”你轻轻叹口气,“我又梦见你家小姐了。”

  “小姐……”胆娘含着一眶晶莹的泪花,“姑爷,人死不能复生,您自个身子骨要紧,千万不能……您要是再垮了,我和保子就真的要无依无靠了。”

  “保子这几天还闹着?”你不无难过地问。

  “保子每天都哭着喊着要我带她去找娘,奴婢只能哄她,说小姐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要等她长大时才能回来,可是……”胆娘早就泪如雨下,“姑爷,再这样下去,奴婢怕是瞒不住了,奴婢……”

  “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你痛心疾首地望着窗外寂寂的夜色,忽地问道,“蕙丛的后事,都,都准备得如何了?”

  “二老爷都安排妥当了,就等着姑爷您发话,送小姐的灵柩回咸阳洪渎原元家祖坟入葬了。”胆娘哽咽着说。

  “二哥……”你泪眼模糊,“我……我不是人……我不配做你家小姐的夫婿,我……”

  “姑爷!”

  “二哥他……”

  “二老爷吩咐下来,不让我们下人打搅姑爷,他说再等等,姑爷自己就会想通了,到那时再跟姑爷商量不迟。”胆娘泣不成声地望着你,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是不是很恨我?”

  “姑爷……”

  “我知道,你从心底里厌恶我,如果不是我,你家小姐就不会患病,就不会……”你痛苦地闭上双眼,“小姐临终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话交代过你?”

  “小姐她……”

  “我从东川公务回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因为得罪朝中掌权的重臣,被赶到洛阳分务东台,你家小姐也马不停蹄地从长安随了我来,可我却每天都忙于公务,没能多关心她。没想到,才来了十几日,她便突发疾病撒手西去了,我……你尽管告诉我,小姐要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就是肝脑涂地,也要替她办好。”

  “小姐未了的心愿就是姑爷和保子的未来。”胆娘抽泣着,“小姐到死心心惦念的只有姑爷和保子,可姑爷您在外面做的那些事对得起小姐吗?您知不知道,小姐这病是怎么落下的?要不是您,小姐她……”

  “你说什么?”你不明白地盯着胆娘,“我……”

  “姑爷还想隐瞒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您在东川和那个叫薛涛的女校书唱诗互和,您还派人把她从成都千里迢迢地接到梓州,每天花前月下,又哪里还会想起我家小姐是谁?”

  你震惊了。你没想到胆娘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可你不想解释,只是平静地望着胆娘叹口气问:“你家小姐也听到这些流言了?”

  “小姐若没听到倒好,就是因为听到外面的流言蜚语,所以才气出好歹来的。”胆娘瞪着你愤愤地说,“这世上就数我家小姐最善良,可你也不能因为我家小姐善良就憋足了劲欺负她到底啊!先是莺莺,现在又是什么女校书,你心里什么时候有过我家小姐?”

  “胆娘……”你拭去眼角的泪水,怔怔望了她半天,才翕动着嘴唇喃喃地说,“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胆娘苦笑一声,“那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小姐听说了那些事后心里有多难过、多痛苦吗?可她什么也不说,她把泪水全部憋在肚里,强作欢颜迎接你回来,可你都为她做了些什么?你除了往她伤口上撒盐,拿刀子往她心里捅,你还做过什么?”

  胆娘的话,字字句句都像刀子刻在你的心上,使你痛彻心扉。蕙丛,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一个字也不说,却把所有的忧伤都藏在了心里?难道你不知道抑郁得太久会憋出病来吗?你瘫坐在床上,不知如何向胆娘解释才好。有些事并不是胆娘能够明白并理解的,现在你唯有用沉默来排遣内心对韦丛的那份深重的愧疚。

  “你为什么不说话?做贼心虚了吗?”胆娘索性将心中对你积压的所有不满通通倒豆子般地倒了出来,“你在东川风流快活的时候,知道小姐在做什么?她日日夜夜都守在窗下替你赶制新衣,她说姑爷现在是监察御史了,不能再穿得像从前那样寒酸。为了帮你买质地上乘的料子,她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去当铺当了她出嫁时戴的首饰,十个手指头都被针扎破了,可她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只是望着奴婢说不碍事。你说,我家小姐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的?”

  “胆娘……”你哽咽着,“是我对不起蕙丛。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就是你不好!小姐做什么事,心里牵挂的都是姑爷你!只要你高兴,只要能听你笑出声来,就算让她为你去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可你却背着她……她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说,你对得起小姐吗?”

  “我对不住她,我对不住……”你的心痛到了极点,可你知道,无论你怎样忏悔也不能挽回韦丛的生命了。你只能任由自己滚下床,长长久久地跪在窗下,对着案头摆满的五颜六色的剪纸,痛哭涕零。

  夜风裹着冷雨透过敞开的窗户,夹着落花的忧伤,轻柔地撩起你一帘蔚蓝的幽梦,拂起你片片悲哀的心绪,于一张张精致的窗纸前旋转飘飞,幻化成一缕轻魂,静静释放在盈盈秋水间,换来你一声长长的低叹。

  你实在无颜再去面对蕙丛。无论如何,她是因你而死的。如果自己及早向她解释,打开她心里的死结,或许她就不会过早离世。可是,为什么自己偏偏没有想到,偏偏没有注意到她心绪的变化?从东川回来的那些日子,她每天都守在窗下望着你浅浅淡淡地笑,但只要你稍加留意,便会发现藏在她眉眼深处的忧愁,为什么这一切你又偏偏视而不见?

  你真该死,你不配做她的丈夫。那么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就这样死在了你无情的冷漠里,教你上哪回报她的好,她的真?蕙丛啊蕙丛,你走了,却把无尽的痛苦与谴责留给了我,都不曾给我机会改正,你这是至死也不肯原谅我啊!你跌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吼着,蕙丛,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再漠视你的痛苦,不会任由你把所有的苦都憋闷在心里,可现在,我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窗外的夜雨淅沥淅沥下个不停,仿佛韦丛哀伤的呜咽。细碎的声音慢慢啃噬着你的心,没缘由的痛阵阵袭来。没有韦丛的日子里,你莫名地喜欢上了下雨天,尤其是下雨的夜晚。在这样的夜里,想她已经成为你摆脱不了的魔障,悔恨的心绪时时刻刻包围着你,不让你有任何逃脱的机会。你无力地坐在地上,望着斜斜细细的雨丝,却想起春天时韦丛撑着油纸伞送你出行的场景。

  那时你刚刚脱了母亲郑氏的孝,又被朝廷从左拾遗的官阶提拔任命为监察御史,正是年轻有为之际,心里便暗暗起誓要大展一番拳脚报效国家,心情激荡而又愉悦。她在驿站口不停地嘱咐你,出门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天热了要减衣,天凉了要加衣,要是饭菜不合口,就别勉强自己,该下馆子就下馆子,千万不要舍不得花钱。

  快要分别之际,她背着一同前来送行的好友白居易,掏出一个包袱塞到你手里,告诉你等走远了再拆开看。你不解地望着她,却只看到她浅浅淡淡的笑,然后你便骑着马扬长而去,等到了另一个驿站打开包袱才发现里面全是“飞钱”。她哪来的那么多钱?自从岳丈韦夏卿过世后,你们就鲜少到韦家走动,加上为母丁忧,断了俸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紧巴。不要说会有这么多银票,能凑合着吃饱饭就要谢天谢地了,可这……你明白了,她肯定是怕你在外边受委屈,怕你吃不好穿不暖,所以便又让胆娘背着你偷偷当了首饰换来了飞钱。想到这儿,你的泪水就哗啦哗啦流了出来。

  蕙丛,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佝偻着身子从窗下踱到屋外,任细细柔柔的雨丝轻轻打在脸上,沁到心里,往日的一幕一幕再次在你心底萦绕纠缠。伸开双手,你闭上眼睛,仰起头接受上帝赐予的洗礼,肆意感受着雨水的冰凉,心,瞬间断成了一截一截。

  “姑爷……”胆娘拿了披风披在你身上,咬着薄薄的嘴唇,不无怜悯地盯着你日渐消瘦的身影,“奴婢一时失态,冒犯了姑爷,还请姑爷不要跟奴婢计较。”

  “胆娘。”你睁开眼睛,转过身,认真盯着她低垂的脸庞,叹口气说,“你没有说错。我对不住蕙丛的地方太多了,就算让我死也无法偿还欠她的心债。”

  “姑爷这么说,小姐在地下听见了会难过的。你知道,小姐从来都不希望你难过,她希望你每天都开开心心地笑,希望你每天都快快乐乐地生活。”

  “你觉得这还可能吗?她走了,我的心也死了。”

  “可是……”胆娘咬了咬牙说,“姑爷不是想知道小姐临终前的心愿吗?其实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姑爷尽早替保子找个母亲,她……”

  你摇着头:“我心里只有蕙丛,这辈子,我都要守着她一起度过。”

  “可小姐已经不在了。”

  “可她的灵位还在。”

  “可你在东川……”

  “我跟薛校书是清白的。我没有做过对不起蕙丛的事。”

  “真的?”

  “我发誓。”

  “姑爷!”胆娘望着你泪流满面,“可小姐她……你为什么不早点儿跟小姐解释清楚,她是个心重的人,要是你早点儿说清楚了,她也就不会……”

  “是我对不住她。”

  “是时候让小姐入土为安了。”胆娘哽咽着,“小姐太苦了,这辈子她活得太不容易。奴婢知道姑爷心里舍不下小姐,可这样耽搁下去也不是办法,该让她好好到地下歇息了。”

  “我知道。”你紧紧盯着胆娘的眼睛,嗫嚅着说,“明天我就跟二哥商量蕙丛下葬的归期,明天……”

  你再也说不下去,泣不成声。该走的终归要走,可你还是舍不下。一旦下葬,就意味着自己和蕙丛刹那永诀,可是不让她下葬又算什么?难道自己还要让她死都死不安生吗?

  朝从空屋里,骑马入空台。

  尽日推闲事,还归空屋来。

  月明穿暗隙,灯烬落残灰。

  更想咸阳道,魂车昨夜回。

  ——《空屋题(十月十四日夜)》

  韦丛的灵柩终于被二哥元秬护送着回到咸阳洪渎原下葬。下葬的那天是十月十三日,但你仍然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悲恸,无法直接面对与韦丛天人永隔的你在痛定思痛后选择了留在洛阳,没有随同家人前往送葬。

  尽管身居洛阳,你也无法搁浅对韦丛的思恋,总是一个人忍受着孤寂的长夜,于官邸守着一灯寂寞的烛火,却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幻。睁眼、闭眼,满屋全是韦丛的身影,那身影是那般的倾国倾城,那般的妩媚可人。可她何时才能盛装归来?是踏着骊歌还是涉着江水重新走进你墨韵生香的世界?醉眼蒙眬里,无语翻捡起一地的相思,不料却抚了满手的嗔怨,到底,还要你如何才能把一份曾经的温婉明媚还给你,又该以怎样的字词,才能把所有的相思在无尽的失意里言明?或许,失去她后,你始终都徘徊在一个守株待兔的故事里,用掩耳盗铃的方式依着不断飘散的过往取暖。只是你不明白,她的归期,其实是个永远都找不到答案的假想,而你的执着,也只是别人一眼便能明了的自欺欺人。

  “朝从空屋里,骑马入空台。”就在韦丛下葬后的次日,你早上照常拖着疲软的双腿,紧锁着眉头,从留有她的气息的空屋里走出,带着一身无法抚平的哀伤,骑着马去官衙处理公务。这一路的距离其实很短,但在你心里却又显得那么的遥遥,仿若隔了千山万水,总也走不到尽头。

  那天早上,你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晨露里,在寂无人声的路口掂着昨夜凋落在枕畔的一缕残梦,不舍那梦中还未消逝的情香爱韵碎成段段飘零,任泪水洇湿你的官服。琴音未断,弦已断,你困于自己编织的桎梏里,纠结于该如何才能续写一卷残旧的思念,任它越过流年的痕迹,让所有的忧伤迅即流离失所。一切,都已过去。尽管已听惯了这样的话语,却依旧习惯地不去忘记,因为你知道,忘记就是辜负,就是罪孽。

  “尽日推闲事,还归空屋来。”对她的思念不尽,忧伤也不尽,所以只能强迫自己把所有心思都扑在永无止境的公务上,借以转移自己的痛苦。可公务总有忙完的时候,日落时分,你还是要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里,而看到那曾经留有她身影的每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角角落落,你空了的心又总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沉重起来。

  “月明穿暗隙,灯烬落残灰。”你痴痴地叹息,或许今生的盼望都将融浸在烛火的轻烟里,飘飘袅袅,不绝如缕,却又永远都没个尽头。你不知道该如何唤回她转身的轨迹,所以只能在不断的彷徨中珍藏下为她掉下的泪珠,依旧浸在痛苦中陷身于难以自拔的困境。看月亮在夜色中升了又落,看灯花在窗下落尽残灰,恍惚的梦幻里,你不由得又想起那日曲江畔初见时的袅袅清歌、潺潺流水,让亘古的相思转瞬承载了整个世界的重量。然而,天上人间,纵姹紫嫣红开遍,你却依然找不见她遗失在你指尖的温度。

  “更想咸阳道,魂车昨夜回。”想起殡车途经的咸阳道,想起她的灵柩已于昨夜下葬,而她从此后便要与你天人永隔,心,立马裂开一道一道褶了的伤痕,痛不可当。时光荏苒,无论天亮还是天黑,都无法掩盖那份痛彻心扉的伤,可你知道,除了痛着,你什么也做不了,所以你只能拼尽全部的心力,任深邃的双眸在惆怅中咀嚼起那一份难以割舍的真心痴情,却不料对她的爱意却是越铸越浓。

  梦里再现了往日恩爱的情景,而现实却又是如此这般的残酷,怎么也无法回归美好的梦境,所以你唯一能做的选择便是一再将她在脑海中忆起。却原来她竟然美得那样出尘,那样清奇,就连说话时不经意噘起的嘴巴在你眼里看来也都是那么的美艳绝伦。只是她可知道,而今你孤单独守的这一份�

  �冷衾寒、凄凄苦雨,已间隔了你们的相守,让你再也无法一伸手就能捧起她的娇艳与妩媚?

  要怎么做才能将她从那个遥远的世界追回?你摇摇头,爱情的誓言早已随着她的归去打湿了梦想的翅膀,跌落在你枯萎的心田里。以后的以后,你只能将心头的缕缕情丝吝啬地装起来,然后把它们藏匿在一个无人可以寻及的地方,只期待在梦着她的时候再深刻表白,让充盈一生的叹息,都凋谢在她微笑的脸上。

  幽暗的寂寞中,你知道,你始终都在等一个人,等一个爱你的女人,因为她总是不能如期归来,所以你心底一直盘旋着些微的难过,然而却又感到些微的幸福。漆黑的夜,依旧不缓不慢地在你的思念中轻轻踱着步子,心跳声也依旧铿锵有力地回荡在这死寂的夜空里。听着沉寂的梦呓声,想着她的窈窕身姿,寂静陡地爬上你的手心,迅即便又惹得你泪光涟涟。恍惚中似乎听到她在灯下低声呢喃,她说她孤单,她说她想你,可放眼望去,却只看到微弱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后落下的残灰,所以你再也按捺不住,索性伏案而泣,任手里的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再也不愿清醒过来。

  蕙丛是真的走了,带走了她的笑靥,带走了你的幸福。你伏在案头撕心裂肺地哭,自忖那份绵薄的情念是永远也开不出永恒的花来了,难道这一生,你都要守在寂寂的声音里听那朵孤寂的灯花落了又开、开了又落?徘徊见证了你的无助,颤抖的心迹该如何才能承载起对她无尽的思念?你抬头望着窗外那颗和你一样孤独的星辰,禁不住深深地怅叹,或许,唯有送韦丛的灵柩回咸阳下葬时,自己在洛阳城外写给卢子蒙的那首回谢诗才能如实地表达你此刻落寞的心情吧!

  十里抚柩别,一身骑马回。

  寒烟半堂影,烬火满庭灰。

  稚女凭人问,病夫空自哀。

  潘安寄新咏,仍是夜深来。

  ——《城外回谢子蒙见谕》(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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