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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只缘感君一回顾 吴俣阳 11094 2024-11-18 23:58

  公元799年,明经及第长达六年之久的元稹在时任夏阳县令的姐夫陆翰的推荐下,于河中府获得一个低微的官职,并被上级主管分派到西河县,在县衙任一个文书之类的低级职务。这个时候的元稹人微言轻,工作也很清闲,于是终日与友人流连于风月场所把酒问天,纵情于声色犬马之中。

  他纵马高歌,放荡不羁,令见到他的所有女人都为之倾心。然而他对她们皆视若无睹,因为他的心,早已珍藏了一份惊艳的恋。

  霭霭中的普救寺,沾衣欲湿,在朦胧的云雾缭绕里,望不尽的是婀娜多姿的青山傍水,还有那妙不可言的苍翠欲滴。露珠衔着晨曦次第闯入眼帘,那悠扬缥缈的乐曲却不知从何处而来,只听得人心神荡漾。循声望去,远处水波潋滟,他端坐于一方轻舟之上,一袭白衣,轻抚琴弦,只一眼便惹人沉醉了经年。

  他仿佛飘然出现在世人面前,带着绝世才情、俊朗风神,于红尘万丈之中,拥着断崖独坐的寂寥。

  “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暗淡汝。夜合带烟笼晓月,牡丹经雨泣残阳。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频动横波娇不语,等闲教见小儿郎。”

  他站在牡丹丛下轻声吟诵。他眼里看到的,心里念着的,全是那风姿绰约的莺莺。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听他浅唱微吟,我莫名地在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诗句。

  那时的元稹应该是不染人间烟火的,却在眼波流转间孑然一身,浮光掠影,突地心生惊艳。他微闭双目,遮了那深邃悠远的眸,在波澜微漾的水面倒映出颀长的身姿,一转身,扬起微风,掩去了浅浅笑意。

  他洁白的面孔宛若白莲,皎洁得澄净透彻,在阳光的照耀下,没有丝毫杂质。少年英才,名动天下;英姿朗朗,才情勃发。他的举手投足,足以使世间任何女子都为之动容。

  那日,他游兴正浓,撇了众诗友,离了府衙,单身匹马,去了传说中烟柳飘絮的蒲州城。因慕了普救寺的名,他于冬日的月夜下叩响了寂寂的庙门,投宿其间,却阴差阳错,莫名邂逅了栖栖惶惶的她。

  他被寺僧安排在西厢小憩,却排遣不了心头的寂寞,信步走了出去。外面烟雨迷蒙,薄薄的雾气静静萦绕在寺院内精致的亭台楼阁上。平日里香火袅袅的欣荣景象被一片霪霪细雨冲淡了,院内一片冷清,却有琴声如流水般从隔壁梨花深院的一个纱窗内传出,带着一抹淡淡的愁绪。随着曲调的变化,愁绪越来越浓。好一曲《鹧鸪天》,元稹轻轻叹道。即便是路过的行人听到这样凄婉的琴声也会禁不住潸然泪下,伤感之余,元稹也不禁为这位弹琴者高超的琴艺叹服。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于冷月寂然、流烟袅袅的一声叹息中,便有一个白衣白裳的女子,手提一盏宫灯,拖着一道淡淡的影子,从隔壁的梨花深院中逶迤而出,惆怅地沿着门前碎石铺成的小径往前迈步,仿佛循着诗人的韵脚婉约地一路走来。她身后还跟了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

  她白衣胜雪,袅娜娉婷,青丝妖娆,眸如秋水,只一眼,就醉了元稹多情的少年心。她牵着小男孩的手一路前行,元稹踮着脚尖,一路跟踪而去。她在一个废弃的杂物间前停下来,小男孩蹿到她身前,用力推开紧闭的房门,只听得“嘎吱”一声,他们便像断了线的风筝瞬时消失在他眼前。

  他伸手轻轻推了推门,门却被她从里面紧紧关死。他摇着头慢慢踱到窗前,伸手在窗纸上轻轻捅开一个窟窿,怀着满腔的期待往里窥望。室内光线幽暗,一块白布陡地映在他柔情似水的眼帘中,上面现着点点亮光。他们在做什么?他瞪大眼睛继续窥视,却看见她和小男孩手里各自拿着一张皮影,正站在白色幕布后表演着古老的皮影戏。他们演得十分投入,仿佛自己就是剧中之人。这是一出哀婉的千古爱情绝唱《采桑子》。

  “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萋萋抖动,如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轻拂悠悠碧水,搅乱了芳心柔情荡漾。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讯……”

  幕后的白衣女子操纵着皮影,表情陷入忧伤与思念。小男孩天真地看着她,仿佛他便是她企盼多时的郎君。

  “离家去国整整三年,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为了都市里充满了神奇的历险,为了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现在终于衣锦还乡,又遇上这故人般熟识的春天,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清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也不知我新婚一夜就别离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对面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

  小男孩念完皮影台词,冲白衣女子扮着鬼脸,逗得她紧蹙的眉头终于慢慢舒展开。

  “继续。”白衣女子回过头打量着小男孩,明亮的眸子里充满鼓励的神色。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小男孩继续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手里的皮影。

  “这位官人,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得我满身泥点,怎么反倒怪罪是我的错误?”她轻启朱唇,字字如珠玑。

  透过小窗洞口,元稹清晰地看到白衣女子手里拿着的是一张牛皮制成的皮影。不仅有着良好的透明性和色彩表现,而且造型精致完美,立体感强,和小时候二姐在靖安坊耍给他看的皮影如出一辙。

  “二姐!二姐!”他的思绪随着白衣女子手里摇动的皮影飞回到十数年前那个飘散着辛夷花香的夜里。那夜,二姐在绣楼上给他表演了一晚上的皮影,可他仍然看不够,待到夜深人静后,他还是缠着二姐不放,非要她再给他耍一个。

  “贪心鬼!”二姐伸手指着窗外愈渐西沉的月亮,“也不看看几更天了,你想累死二姐啊?”

  “二姐!”小元稹将头埋进二姐怀里,撒娇地说,“再演一个,就一个。”

  “你这个小鬼,真是拿你没辙!”二姐嘟囔着嘴,“好了,反正已经被你折腾大半夜了,你说,演什么?”

  小元稹眨着眼睛,认真想了想后说:“《采桑子》!”

  “《采桑子》?”二姐的脸陡地红了起来。她知道这出戏是说爱情的。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要是被外人知道自己在家里偷偷唱这种俚词艳曲,不说她伤风败俗才怪!

  “不行!”二姐断然拒绝了元稹,“我不会唱《采桑子》。”

  “你会的!”小元稹瞪大眼睛,“我听你唱过的。”

  “我什么时候唱过了?”

  “就是那个哥哥搬着竹梯爬上后院墙头看你的时候。”小元稹噘着嘴,盯着二姐坏坏地笑,“你给那个哥哥唱,也得给我唱。”

  “你!”二姐气恼地瞪他一眼,“好了,唱就唱。不过二姐只会唱一点。还有,你不能在爹和娘面前说我会唱《采桑子》。”

  “嗯。我不说!”小元稹重重点着头,“谁说谁是小花猫。”

  “小花猫?”二姐“扑哧”笑出声来,“这可是最后一曲了。”二姐从摆在床前的箱子里重新翻出两张合适的皮影人,一边操纵着皮影,一边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胯下的这头畜生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

  “快快走远点吧,你这轻浮的汉子,你可知调戏的是怎样多情的一个女子?她为了只见过一面的丈夫,已经虚掷三年,把锦绣青春都抛入无尽的苦等,把少女柔情都交付了夜夜空梦。快快走远点吧,你这邪恶的使臣,当空虚与幽怨已经把她击倒,你就想为堕落再加一把力,把她的贞洁彻底摧毁。你这样做不怕遭到上天的报应……”

  二姐一会儿扮着痴情的女子,一会儿扮着多情的男人。如梦如幻的曲调,加上二姐优美的唱腔,听得小元稹如痴如醉。他怔怔盯着二姐手里那两只大小比例适中,面庞、身体、手脚面面俱到,形象栩栩如生的皮影人。那男人长得浓眉大眼、狂野粗壮,那女人则红唇小口、精致纤细,小元稹不禁托着腮默默思量着,是不是自己长大后也会长成二姐手里的皮影男人那样粗野?他还太小,不懂得爱情,但也在憧憬着长大后的自己能遇到一个如同二姐手里那样红唇小口的丽人。

  二姐手里夹着竹签,让那一对皮影人按着剧情的需要,不断变幻出正、侧、仰、俯多种姿势,并通过调节影偶与幕布的距离,获得大、小、虚、实等复杂而优美的形象变化,造成艺术性的空间透视深度,看得小元稹欢快得如同逃出牢笼的小鸟,欢呼声、拍手声,此起彼伏。

  “二姐!”他在心底深情地呼唤着二姐,已然分不清响彻耳畔的唱词究竟是出自二姐还是白衣女子的口。看她一袭白衣飘飘,或许就是二姐幻化的精灵也未可知。

  “上天只报应痴愚的蠢人,我已连遭三年的报应。为了有名无实的妻子,为了虚妄的利禄功名。看这满目春光,看这比春光还要柔媚千倍的姑娘……想起长安三年的凄风苦雨,恰如在地狱深渊里爬行。看野花缠绕,看野蝶双双追逐,只为了凌虚中那点点转瞬依恋,春光一过,它似就陷入那命定中永远的黑暗。人生怎能逃出同样的宿命。”

  “快快住嘴吧,你这大胆的罪人,你虽貌似天神,心却比铁石还要坚硬,双目比天地还要幽深。看鲜花缠绵,我比它们还要柔弱;看野蝶迎风飞舞,我比它们还要纷忙迷乱。看在上天的份上,别再开启你那饱满生动的双唇,哪怕再有一丝你那呼吸间的微风,我也要跌入你的深渊,快快走远吧,别再把我这个可怜的女子纠缠……”

  “看野花缠绵,我比它们还要渴望缠绵;看野蝶迎风飞舞,我的心也同样为你纷忙迷乱。任什么衣锦还乡,任什么荣耀故里,任什么结发夫妻,任什么神明责罚。它们加起来也抵不上你的娇躯轻轻一颤。随我远行吧,离开这满目伤心的地方,它让你我双双经受磨难……”

  白衣少女和小男孩在白色后深情地表演,一边操纵皮影人物,一边用流行的曲调唱述故事,虽然没有同时配以打击乐和弦乐,表演却充满了浓厚的艺术气息。

  门“嘎吱”一声又响了。白衣女子轻挪莲步,提着宫灯,袅袅婷婷地踱着碎步飘然而出,身后依然跟着那个懵懂的小男孩。

  “姐姐你看!”小男孩瞪着站在窗下偷窥的元稹,不无惊讶地叫着。

  白衣女子顺着小男孩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袭明艳绯衣、风流倜傥、鬓若刀裁、眉似墨画的他。白衣女子对着他从容一笑,随即牵着小男孩的手转身离去。

  借着月光,元稹终于把白衣女子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但见她皓肤如玉,乌黑的头发上挽了个望仙髻,髻上簪着一支珠花的簪子,上面垂着流苏,风一吹,便摇摇欲坠。她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小小的鼻梁下有张樱桃般的小嘴,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弯,带着点哀愁的笑意。整个面庞精致清丽,如此脱俗,如此惊艳,简直不带一丝一毫的人间烟火味。她穿着件白底绡花的袄子,配着白色的百褶长裙,周身都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站在那儿,用不着说一句话,就溢着端庄高贵与文静优雅。纯纯的,嫩嫩的,宛若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纤尘不染。

  “姑娘……”元稹简直看得呆了,怔怔盯着白衣女子,一时语无伦次起来,“姑娘请留步!”

  “公子有何赐教?”白衣女子轻轻转过身,眼睛却不去看他。

  “姑娘可否再为我唱上一曲?你那美妙的喉声,如同夜莺般婉转动听,让我想起去世多年的二姐。小的时候,二姐经常耍皮影戏给我看,唱得最多的就是这曲《采桑子》。”

  “夜已深沉,多有不便,还望公子见谅。”

  “姑娘!”元稹害怕辜负了这如花佳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就请你再为我唱上一曲吧。为了一个游子思念他姐姐的情怀。”

  “奴家失陪了。”她喃喃低语,再次转身,牵着小男孩的手,毅然决然地离去。只听得“噌”的一声,一个绿衣霓裳的女子的身影便如纸片般颓然倒地,身后,分明有几根细细的线,牢牢系着她的手足。

  那是一个绿衣霓裳的皮影,从头发到鞋袜,每一个关节,都是手工制成,极其精致。元稹凝神望去,皮影便如傀儡,每一根丝线都掌握在白衣女子的手上。

  “姑娘!”他弯腰捡起皮影,轻轻递到她手里,想要多说点什么,却又无法启齿。

  “瞧,这是一对儿呢!”小男孩盯着元稹,举起他手里攥着的另一个白衣胜雪的男人皮影在他面前一晃,脸上绽着炫耀的神采。

  “这对皮影人,是一个公子和一个歌姬。”白衣女子望着他轻轻说着。

  “一个公子和一个歌姬的故事?”他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

  她点点头:“公子也喜欢皮影戏?”

  “小时候经常和家姐一起玩皮影,可是并不精通。”

  “本来就是耍着玩的,精不精通有什么要紧?”她莞尔一笑,“你会唱吗?”

  “我?”元稹摇着头,“只怕唱出来吓着了姑娘。”

  白衣女子嘴角仍然挂着笑,忽地把手中举着的绿衣霓裳女子的皮影塞到元稹手里:“夜深了,奴家实在不便再为公子唱曲,你要是真喜欢,就留着这个做个念想吧。”

  “这……姑娘……”

  “难得公子喜欢,这东西在公子手里也算是有了个好去处。”白衣女子边说,边提着宫灯扬长而去,只留下元稹一人站在寂静的夜里惆怅。

  那一夜,他卧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美艳的女子!他有些不敢相信,莫非自己只是做了南柯一梦?那气质高贵淡雅的女子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才对啊!可是,可是,那绿衣霓裳的皮影女子还在他手心里紧紧攥着,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梦呢?她是谁?半夜三更怎么会出现在普救寺里?难道这庙里出了花和尚,将这美艳的少女藏匿下了?不,看她透亮如水的眸子就知道她不是那种风尘女子,可她又怎么会跑到庙里来了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满心的疑问无人能解,只好和着相思将那皮影人儿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她为什么要送皮影给他?他瞪大眼睛盯着手里绿衣霓裳的皮影人,宛若看到她淡雅冷艳的容,心被紧紧攫住了。只那么一眼,他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她。是的,他喜欢上了她,喜欢上了那个一袭白衣,却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姑娘。可是她会喜欢上他吗?他屏住呼吸,只听得自己一颗心,砰砰地直跳到喉头。像她那样一个冰雪般的佳人怎么会喜欢上自己这样的穷小子呢?元稹心里暗暗地叹气,皮影冷不防掉到床下,他连忙翻过身,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把它捡起,紧紧贴到心窝上,生怕一不小心,它便会变成隔壁那个梨花一样的女子飘然而去。

  烛光隔着床前的屏风摇曳,昏黄的光线令他惊心。他冷汗涔涔,却听到屏风外,陡地响起莺歌燕语般婉约甜美的声音。

  “羊肠溪,百摺渡,红柳系白驹。谁家的女儿藏起羞手,拢袖中尺半藕白绸?推朱门,新梳头,这低低红了的桃花,是还她还是不还?”

  谁?谁在唱曲?他瞪大眼,只见屏风上,便现出那个纤小的皮影,是她的白衣公子,一举一足,手法十分的熟稔。

  他心头一片茫然,蹭一下跳下床转到屏风后,却看到她白衣飘飘,一双深邃的眸子,灼灼地盯着他慌乱的眼神,抿嘴对他轻轻笑着。元稹看得有些出神,只听得她又在自己耳畔轻轻吟唱起来:“女儿女儿,少不更事。那回初春与我画眉,却记得谁更多?是长安北来的公子,嗒嗒的马蹄醉了奴家的春梦。求饮还是求姻?奴不知呀奴不知。只奈何那桃花还是桃花,人面却不待人面。你似那去年白衣胜雪,偏这出懒洋洋的春风慢待了我,唱将一厝如雨桃花纷纷落,奔入飞巷,错扣相思锁。”

  “姑娘!”元稹情难自禁,突地上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然而,一个趔趄,一个回眸,哪里还有她白衣胜雪的身影?明明就是他的皮影幻为真人,恍若隔世。他望着手中的霓裳少女,怅然若失,不禁诗意大发,踱到案边,铺展开纸墨,忆着初见她的点点滴滴,想着她的种种风情,立即挥毫写下一首款款情深的《白衣裳》:

  雨湿轻尘隔院香,玉人初着白衣裳。

  半含惆怅闲看绣,一朵梨花压象床。

  我隔着千年的时光,在烟雨中望你。

  那夜,你心里开始有了那个念念不忘的她。夜色深深,只听见风声簌簌、夜雨潇潇,柔柔的雨丝倾泻下来,丰盈而绵长,温润而潮湿,透过朦胧的雨帘,如诗的流韵里洒落成一幅画卷,增添了几分浪漫,也憔悴了你几分渐瘦的心事。你在西厢下想隔壁梨花深院的她,想瘦了月亮,想圆了梦想,想肥了春苗,更想长了藤蔓。

  清晨,抬头凝望如织的雨幕,那丝丝的凄清滴落在眼眸深处,溅起一朵朵温情的浪花,每一滴跳跃的晶莹都折射出她的影子,那是浸润了千年的相思,飘落于眸中才激起阵阵涟漪,如影随形,随梦心想。

  冬天的空气中,透着微微的凉,悠然地漫入心底,潮潮的思绪让你无心再去品位平仄缠绵的诗行。你只能静坐在寂寞的边缘,一遍遍看她送你的皮影,一次次看她在眼前飘荡,不期然地,便把自己弥散在脉脉愁绪里肆意地放逐,融化成了她揉损心肠的伤,凝固成一颗颗纯洁的心粒,洒满柔软的大地。

  你低头悄问,隔院的她,能否听到来自你灵魂深处的声声呢喃,能否看到你揉碎满地的无限深情?其实她又怎能不知你思如线、情如溪的万般柔情、千般挂念?不管人生几何,你用一生的爱,写尽千古的诗词,为她织诗成茧;用无尽的思念,望穿盈盈的秋水,为她牵挂成灾,纵是铁石心肠,也不会毫无知觉。可这都是后话了。现在,深居简出的她并不知道你在为情而苦,为情而伤,她只是一个人静静坐在琴下忧伤着她自己的忧伤,纠结着她自己的纠结。

  你向寺僧打听她的来历,打听她的家世,知道她是一个没落了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只是父亲已死,刚刚入土为安,孀居的母亲便带着她和弟弟由博陵归还长安,途经蒲州时便投宿于普救寺中小住。你还知道她姓崔,小字莺莺,但除此之外,你对她一无所知。一连十多天,梨花深院的大门都紧紧闭着,崔家的饮食供应都由寺僧安排送入院中。尽管你费尽心思,学那攀了竹梯爬上墙头的少年,想要一睹姑娘的芳容,却始终未能如愿。

  她再也没有走出过那所院子,也没有走出她那间闺房。你每天都站在墙头痴痴地等,默默地盼。直到又一个清晨,她穿着藕丝衫子柳叶裙,和另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出现在院子的一角赏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只是轻轻一瞥,她便转过身,急步返回室内,只留下一片惆怅在你心头。

  这次短暂的邂逅,你更加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如痴如醉地爱上了这个乳名唤作莺莺的少女。你时常暗自揣测那梨院深处的白衣女子是否也在深深眷恋着自己,是否也会在刹那间便爱上你。肯定,否定;否定,肯定。你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你不知道,你实在没有勇气再去想。

  我深爱的人啊,你或许不会知道,看不到你的时候,每个夜里,总是让人感到清冷孤寂。世上的一切都染着蓝色的忧伤,心,也弥漫着婉转的牵挂,思浓情怅,青涩难咽,叫我无法安心地作诗,无法安心地读书,每时每刻都按捺不住浮躁的心绪,只有一遍遍地寻问你的踪影,心里才会好受一些。美丽的姑娘,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呢?你到底为什么不肯出来再与我见上一面,哪怕不说话,只对着我笑一笑也是好的啊!莺莺,你第一次在心里唤她的乳名,你那梨花深院里是否也有轻风拂过,是否也有白云飘动?如果有,那一定是我深情的眼眸在找寻你,在痴痴地等候你的到来。

  睁开眼,闭上眼,到处都是她轻倩的身影。你知道,你已经无法将她从心头抹去。你手里紧紧攥着她送你的皮影,心里轻轻叹着,要是这皮影能变作她的模样该有多好。许多时候,你静静凝视着这没有感情的绿衣霓裳,总觉得有一股暖流静静淌过,缓缓注入你的骨髓与血液,撩拨起你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却弹不出欢乐的曲调。拆开折叠的心事,掀起层层涟漪,深触彼此走过的痕迹,依旧显现在眼前,打开所有的记忆,你所经历过的无数窈窕女子,却只有她是你心底最深处的那一抹温柔,任谁也无法取代。

  她让你心甘情愿地掉入感情的旋涡,无论时光怎样流逝变迁,洗涤掉所有的华美色彩,都不能改变她是你生命里追求的唯一,那是因为恋恋红尘的最深处,只有她叫你心动。不管她是开心还是忧郁,都是你最永恒的记忆。你在想,要是每天都能让你见到她,哪怕是看她千遍万遍,也定然不会心生厌倦。

  下雪了,在这孤寂的冬日里。雪花,正从四面八方吹来,旋转、飞舞、上升、飘落,你臆想着自己和她,相互依偎,裸着双足,一步一步走在冰天雪地中。雪花,落到你们头上、身上、脚背上,划过一道道伤痕,最后滋润成水,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你看着她,怜悯而坚决,你们就这么决绝地沿着雪地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没有目的,也没有目标。云影下随便一条小径,天的那端,世界的尽头,你就这么陪着她一直走下去吧。无论结果是怎样,无论前方的道路有多远,你只要这样牵住她的小手,就是牵住了整个世界;无论前方有什么,只要你们在一起,只要能陪着她,只要她嫩若柔荑的纤指还紧握在你的手中,你就会这样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你不知道你在害怕些什么,恐惧些什么。莺莺,你会像我爱你那样爱上我吗?如果你爱我,就请紧紧抓住我的手,跟着我,无论远方的远,还是道路尽头的尽头,我终将会陪你一起走过。可是没有任何的回应,你仍然把自己紧紧裹在那个狭小的世界里,甚至连悠悠的古琴声也不再出现了。她是怎么了?生病了,还是刻意回避我?你是讨厌我吗?可你为什么又要把自己心爱的皮影送给我?我看着屋外纷飞的雪花,信步走了出去。我看见一片片通明剔透的雪珠滚动在檐下蜡梅娇嫩的花瓣上,像荷叶上的露珠,在那里荡着秋千。忽地,从梨花深院里溢出一股浓郁的绍兴花雕酒味,强烈地刺激着你的鼻子。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了,可我并不想独自饮酒,我只想和莺莺一起坐在案前分享那美酒的甘醇,可你会为我送来那热气腾腾的佳酿吗?

  蓦地,已经停歇了多日的琴声再次响起。那轻灵飘逸、丰满圆润的音符,在莺莺的纤纤玉指下,被奏成了一首无限的相思。琴声悠扬,你听出琴音里倾泻千里的相思,正和着滴滴清泪化为漫天相思的雪花,汇集成浅浅的忧伤,轻轻地飘落在你的窗台,久久流连、回绕。

  莺莺,这琴音的相思是为我而起吗?你瞪圆眼睛,迅速爬上墙头,踮起脚尖朝梨花深院的深处眺望着,却只看到一个红衣女子把着笤帚在院里清扫着飘雪。红衣女子抬起头来朝你轻轻地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想,这肯定是莺莺的使女无疑了,丫鬟都长得如此清新可人,难怪小姐更是出落得惊若天人。

  “红娘!红娘!”你听到她在屋里唤红衣少女的声音,那声音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宛如天籁,令你神魂颠倒。

  红衣少女匆匆扔了笤帚走进屋去,转眼的工夫却又转了出来。你还兀自立在墙头呆呆望着,不曾想红衣少女早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花雕酒举到你的手边。

  “喂!喂!”

  “这位小姐……”元稹傻傻地盯着少女手里端着的酒碗,不无失态地嗫嚅着嘴唇低语喃喃。

  “我哪是什么小姐?”红衣少女掩鼻一笑,“这是我们家小姐让我送你的花雕酒。刚刚温过的,是我们家老夫人特地从博陵要带回长安的陈年老酿,一般人想喝还喝不到呢。”

  “你们家小姐?”

  “是啊!”

  “你们家哪位小姐?”元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就是那位穿着白衣裳的会演皮影戏的姑娘吗?”

  “什么皮影戏不皮影戏的?”红衣少女把酒往他手里一塞,“瞧你,长得眉清目秀的,看不出来还是个书呆子呢!”

  红衣少女咯咯笑着往屋里去了,只留下元稹一人紧紧抱着酒碗站在墙头,久久不愿离去。

  “我说书呆子,你还杵在那做什么?”红衣少女从屋里探出头来,对着他喊了起来,“大下雪天的,你不怕冻死啊?还不赶紧进屋喝酒去!”

  “噢!”元稹举着酒碗冲红衣少女作了一揖,“小生这就回屋,这就回屋。”

  “真是个书呆子!”红衣少女又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你患得患失地踱回屋里,端坐于案前,把头凑到花雕酒碗边,嗅着它浓郁甘甜的香气,宛若沉醉在三月的春风里。她送我酒?那么说,她心里也有我?你紧锁的眉头缓缓绽开,志得意满地,边饮着酒边看着她送你的皮影。莺莺,我不会辜负你的,我一定会像我爹对我娘那样,一辈子都对你好的。

  你的嘴角漾开缕缕深情的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着,不管你和她将来如何,在以后如歌的岁月里,春天的风,都会因她的气若幽兰散发着花香的味道;夏日的雨,也会因她的娇艳柔美才洋溢着温润的气息;秋天的枫,也会因她的浪漫纯情才渲染出斑斓的色彩;冬日的雪,更会因她的倾心无悔才舞动着千年的眷恋。

  亲爱的莺莺,以后的以后,每天的清晨都会是一个美丽的开始,每天的夜晚也都会因为一个美丽的梦而结束。你想象着此时此刻的莺莺正斜倚在深闺的屏风前,笑意盎然地和你同时举起一杯花雕深情地饮着,在她身前则是红衣少女替她点燃的一炉沉香。想着想着,不禁诗兴大发,激动地吟唱起来,这便是你为莺莺写下的第二首《白衣裳》:

  藕丝衫子柳花裙,空着沈香慢火熏。

  闲倚屏风笑周昉,枉抛心力画朝云。

  “来,莺莺!干杯!”你高举着酒碗,对着梨花深处的方向,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将一碗酒一饮而尽。

  你蹙着眉,将手中的酒碗放下,一双夹杂着忧郁的眸子,盯着摆在案前的皮影。眼前的美人皮影,绿衣霓裳,柔嫩的脸庞吹弹可破,一低头,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分不清到底是皮影还是那藏在深闺里,单纯得没有一丝心机的崔家小姐。

  你十指紧紧攫着鲜艳如花的美人皮影,在纱质屏风前,愣是固执地将那出爱情皮影戏,照着你的念想,慢慢上演着。你让手里的皮影美人动了起来,将那才子佳人的爱情,唱得哀怨宛转,复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白衣公子的皮影,扯着线,让他也跟着动了起来。

  你说:“姑娘啊,你若真心爱我,便跟我远走天涯,放弃那荣华富贵,和我做一对寻常夫妻。”

  然后又放下白衣公子,重新拿起绿衣霓裳,扮演起那个窈窕多姿的歌女。

  “我说公子,你若真心爱我,就带了我远走海角,只为了能和你相依相守,便是那金山银山,奴家也不多看它一眼。”

  你唇角泛着一丝得意的笑,你没想到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将这出皮影戏演下去。可是你心爱的那位姑娘会放下一切,跟着你远走高飞吗?一曲唱罢,你将那只白衣公子的皮影扔在地上,甩着袖子,便将自己的手指轻轻绕在那绿衣霓裳女子身下纠缠不清的丝线上,然后又让她重新变得鲜活,对着你微微颔首,道一声:“英俊倜傥的公子,你可否为了我放弃一切?功名利禄,还有你肩负的光耀门楣的责任?”

  “我愿意!”你看着她的眼,认真地说。

  这时,你便看到她那一汪清澈的秋水中,闪着无数憧憬的光芒。她说:“我的公子啊,你不会骗我吧?多少痴心的女子,都被那花言巧语的纨绔少年骗了如花般纯真的感情,奴家可不想步她们的后尘,以后的以后,只在那泪水中凄凉度日。”

  “不会的。”你紧紧握着她的手,“莺莺,我爱你,我会一生一世都对你好。”你手里的皮影美人终究掉到了地上,和那白衣少年一起做着白头偕老的美梦,然而你和你的莺莺呢?你醉了,你睡了过去,你在梦里温存着你的美梦,一个只有你和莺莺的纯美世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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