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元稹:只缘感君一回顾

江陵遣怀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离思五首》其四

  §§§江陵遣怀

  《诗经》有云:“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与她相遇是你所愿,仿佛一场春雨吹动千树万树梨花,一个凝眸,便有缘自远古的幽香摇坠,直沁心肺,从此,你忘了世界,忘了自己,只记得她一抹笑靥永远绽在了她二八年华的嘴角。

  曾经以为,她是你头顶的一缕明月光,清新温婉、明艳动人;曾经以为,她是门前的一泓清溪,澄澈柔软、波光潋滟;曾经以为,她是你案边的一纸新墨,宁静飘逸、安然妥帖;曾经以为,她是你榻上的一张蒲席,柔韧刚强、风不过隙……却不意,她终究只是一片随风飘舞的飞花,柔弱无依,转眼间便失去了踪影,就连曾经留下的所有印迹也都一一飘散在九霄云外。她走了,你一直执着在紫陌红尘间寻寻觅觅,然而,穿过了风雨,路过了荆棘,涉过了大河,跨过了高山,你找到的也只是属于你自己的悲伤忧郁,还有那份锥心刺骨的痛。

  怅立风中,有泪水轻轻滑过你憔悴的面颊,你可以清晰地听到有凄楚的声音在泪珠里悲咽,然而你却不敢伸手去擦拭,只怕低眉回首的瞬间,便错过了她逾过千山万水想要找寻你的目光。你知道,在你找寻她的时候,她也一定在找寻着你,所以你不甘心就此与她错过,总是努力在一朵花的泪眼里,望穿她正在归来的路,要把庄生旧梦的遗痕牢牢刻画在思念丛生的心底。想她,念她,惆怅起无眠,不是睡不着,只是害怕梦醒后又是三更夜,寻来觅去,望到的还是那颗天边的残星,任你在万籁俱寂的静谧里独钓起两处闲愁,却是无人应答。

  蕙丛啊蕙丛,你可知道,无论白昼还是黑夜,攒眉千度,我只为你一人相思?你不在了,此后,谁会拨捻着五弦把银灯挑了又挑,谁会虚掩着柴扉把未归的良人等待,谁又会轻舞着霓裳在窗下以一袭粉墨书尽婵娟?总想在月上柳梢时,独倚西窗的剪影,用一缕花香独悼这满纸的悲伤,然后,十指轻点,在所有可以触及的角落都写下她的名字,一笔一画,任她的妩媚温柔铺满一整个屋子,来来回回,蜿蜒的全是她走过的痕迹。可每当你瞪大眼睛站在记忆里以满怀的希冀迎接她到来的时候,你触摸到的竟无一例外都是不尽的空虚与荒芜,即便想象再美,她也不曾在你面前演绎过镜花水月的幻美。

  你知道,她是真的已离你而去,刹那便是永恒,咫尺便是天涯,今生今世,你和她注定不可能再相遇在任何转角之处。你忆起了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泪水,传说中痴心的眼泪可以倾城,却为何,她的清颜还不随着这满城的思念回归到你的有情世界,而你满眼的泪水也只是唤回了一场清风露水的归依?回首前尘,她依然是你心底最美的记忆,然而,每一次念起,萦绕在心头的又总是那道不尽的离情别绪,还有那怎么也挥之不去的孑孓独影。没有她的日子里,那一篇未完的诗赋,有谁能为你落下最为隆重的一笔勾勒?没有她秉烛夜读的日子里,那一袭素衣霓裳,会是谁在你窗下摇曳成梦里缤纷的飞絮?没有她花前月下做伴红尘的日子里,那一架落满尘埃的古琴,又是谁皓腕下错过的宫商角徵羽?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她不在的日子里,你只能守着一怀愁绪,于寂寞中翻起书案上那一枚泛黄的书签,在悲伤忧郁中轻叹这世事多罹罢了。

  秋去冬来,冬去春尽。经年过后,你才知道,即便你真的想忘记,有些过往还是不能随风飘散,而是揉碎在心,铭刻在骨。光阴似箭,哪怕已与她作别了很久很久,你那颗思念的心依然无法因为天人永别而游离于万丈红尘之外,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在有她的梦境中拨弄着爱的琴弦,不求长相厮守,只求生死相依。知不知道,这一生,纵有山水相隔,你只想走过流年中的荒芜,竭力在她必经的巷口站成一棵枝叶繁茂的树,将尘烟里的寂寞催开成一朵绚烂的花,从此,不说离愁,不言情深,但愿有她做伴红尘,不再是你虚无缥缈的牵挂?然而,你知道她是不会回来了,所以你只能继续守着孤单为她写诗,梦着她曾经的音容笑貌,握着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一行一行,在红尘素笺中泼墨挥毫,任那些墨迹未干的字字句句,从头到尾写出来的全是些痴婉缠绵、哀痛欲绝。

  竹簟衬重茵,未忍都令卷。

  忆昨初来日,看君自施展。

  ——《竹簟》

  良夕背灯坐,方成合衣寝。

  酒醉夜未阑,几回颠倒枕。

  ——《合衣寝》

  内外都无隔,帷屏不复张。

  夜眠兼客坐,同在火炉床。

  ——《旅眠》

  忆昔岁除夜,见君花烛前。

  今宵祝文上,重叠叙新年。

  闲处低声哭,空堂背月眠。

  伤心小儿女,撩乱火堆边。

  ——《除夜》

  逾年间生死,千里旷南北。家居无见期,况乃异乡国。

  破尽裁缝衣,忘收遗翰墨。独有缬纱帱,凭人远携得。

  施张合欢榻,展卷双鸳翼。已矣长空虚,依然旧颜色。

  徘徊将就寝,徙倚情何极?昔透香田田,今无魂恻恻。

  隙穿斜月照,灯背空床黑。达理强开怀,梦啼还过臆。

  平生贫寡欢,夭枉劳苦忆。我亦讵几时,胡为自摧逼?

  烛蛾焰中舞,茧蚕丛上织。燋烂各自求,他人顾何力。

  多离因苟合,恶影当务息。往事勿复言,将来幸前识。

  ——《张旧蚊帱》

  你坐在灯下,潸然泪下。甩掉手中的湖笔,凝望案边张张晶莹剔透的新笺,心里涌起无限的惆怅。她不在,你文字的江湖开始风起云涌,你人生的世界已是风烟滚滚,以后的以后,你该用怎样的勇气与胆量去筑起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只承载你和她亘古不悔的爱情?风,湮没了你最后的期盼,你的思念成了镜花水月的梦幻,你的痴情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最大的笑话,莫非,这世上本不该有感天动地令人景仰的深爱吗?是的,你是个痴人,除你之外,还有谁会心念着天人永隔的她,再次遥寄新诗旧赋,又有谁会无论白天黑夜地敞开心扉只为守候她的归来?尽管早已清楚地知道,今生今世她都不可能再出现在你的世界,但你依然愿意为她等待,无怨无悔。

  秋意款款,悲了岁月,凉了心意,亘古的空虚里,你张开十指,握住的依然只有永远都无法排遣的寂寞与惆怅。晨钟暮鼓,记取了你的深情,也复制了你的悲伤;清风明月,淘尽了你的记忆,也留下了你的哀恸……独倚孤楼,在被时空放大了的荒芜中茫然地守候,你发现,你的心所能感受到的唯有时间在不停地绕转,每环绕一次似乎都是按照最初的顺序进行着,等待者永远都感受不到时间的极限,所以除了相思你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和泪在原地等待,只为她默默守候,默默追忆……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了,竹簟将要被收起来储藏的时候,面对“竹簟衬重茵”,却“未忍都令卷”,是因为“忆昨初来日,看君自施展”;从前用过的锦帐“依旧旧颜色”,但却“已矣长空虚”,自己则“徘徊将就寝,徙倚情何极?”到年末除夕之夜,更是“忆昔岁除夜,见君花烛前。今宵祝文上,重叠叙新年。”孤身一人,入夜总是无法成眠,常常是“良夕背灯坐,方成合衣寝。酒醉夜未阑,几回颠倒枕。”而因闺中无人,屋内则是“内外都无隔,帷屏不复张。夜眠兼客坐,同在火炉床。”

  失去了韦丛,你的心死了。你逐渐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替朝廷尽忠上,想让手边没完没了总也处理不完的事务来麻痹对韦丛愈加强烈的思念。作为分务东台的监察御史,你在行驶自己职权范围内的权力时做到了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完全忘记了自己就是因为办事太过认真才会被从长安驱逐到洛阳来的。

  公元809年年初,刚刚脱下母孝不久的你受到宰相裴洎的器重,由丁忧前的河南尉之职提拔授官为监察御史。任监察御史的第一件任务,是奉命充剑南东川详复使,查办泸州临界官任敬仲贪污案。本来,任敬仲只是一个小吏,牵涉的案情也不复杂,但你到达梓州后,却意外地发现剑南东川节度使有扰民贪赃的罪状,于是你在细致察访的基础上,向唐宪宗上《弹奏剑南东川节度使状》,弹劾前节度使严砺等人“擅没管内将士、官吏、百姓及前资寄住庄宅奴婢,今于两税外加征钱、米及草等”。这一案件牵连到遂州刺史柳蒙、绵州刺史陶锽、泸州刺史刘文翼等八刺史以及崔迁等三判官,案情重大,一般人是不愿意去自惹麻烦的,但你却坚决要求严加惩办。回长安后,你又上《弹奏山南西道两税外草状》,弹劾山南西道“管内州府每年两税外配率供驿禾草共四万六千四百七十七围,每围重二十斤”,主张对州府官吏予以处分。

  唐代法律规定:“加率一钱一物,州长史并以枉法贪赃罪论。”但由于你这两道弹奏,皆涉及人事众多,宰相于頔有意回护,裴洎上任不久,在此复杂的案情前,也不便过多支持你,况且剑南东川一案中的严砺已死,无从追究,便草草敷衍过去,而山南西道一案,结果则是“观察使宜罚一月俸,刺史各罚一季俸。仍令自元和四年之后禁断。”如此重大的贪污案,在大官僚阶级的相互勾结的庇护中,就这样轻易地处理了;然而,也正因此,你得罪了朝中旧官僚阶层与各大藩镇,他们便找出种种理由,将你逐出朝廷,令分务东台。东台即东都洛阳的御史台。这样,你从元和四年二月任监察御史,时仅四月有余,即被外遣分务东台,于六月末满怀悲愤和不平,带着妻女家眷一起离开长安到洛阳赴任。

  韦丛去世后,你的心一下子便空了。你并没有因为先前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而藏其锋芒,相反,在这段时间内,你完全把个人的安危抛诸脑后,不畏*,不徇私情,事事秉公执法,坚决维护老百姓的利益。不过,你所弹劾的人物大多有权有势,或者具有复杂的权势背景,因此,你的所作所为很快就触怒了以宰相杜佑为首的旧官僚以及宦官、藩镇集团势力,朝中针对你的诽谤和仇视不断增加。恰巧其时河南尹房式“诈谖事发”,你知情后毫不留情,立即勒令房式停止公务,并将其拘禁起来,同时上奏朝廷,罚房式一月俸钱。对于这一案件,你“按帮事追摄”,本有前例可循,但朝中旧官僚集团正好以此为借口,认为一个八品御史分司竟把三品大员河南尹抓了起来,是“擅令停务”,是越权办事,要求追究你的责任。唐宪宗迫于旧官僚集团的压力,竟降旨罚你一季俸钱,并召回长安问讯。

  带着满心的委屈,你于三月上旬从洛阳出发回长安,途经华州敷水驿时,歇宿于驿馆上厅。你刚刚歇下,宦官仇士良和刘士元等人也到了驿馆,并蛮横地要求你把上厅让出来给他们住。根据唐代制度规定,“御史到馆驿,已于上厅下了,有中使后到,即就别厅。如有中使先到,御史亦就别厅。因循岁年,积为故实。”你因此据理不让。在宫中作威作福惯了的仇士良哪肯罢休,当下就指着你的鼻子一通大骂,并唆使刘士元用马鞕击伤你的面颊,直打得你满面血流,硬是将你从上厅赶了出去才心满意足。

  可令你没想到的是,仇士良等人回到长安后居然恶人先告状,反诬你失礼,并闹到唐宪宗面前。当时的权相于頔、杜佑早就看你不顺眼,尤其是杜佑更是对你深恶痛绝。原来元和元年你考取制举第一名,被授官左拾遗时,正值朝中大臣裴度、韦贯之等人上“密疏论权幸”,主要矛头指向杜佑,说他身为当朝宰相,其子不宜任谏官,于是八月十三日唐宪宗召你到延英殿问状。你支持裴度等人的政见,认为“所言当行”,这样便得罪了杜佑。在杜佑的打击下,你和时任监察御史的裴度于九月十三日同时被贬官外任,裴度出为河南府功曹,你则由左拾遗出为河南尉。因为有了前怨,杜佑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在唐宪宗面前竭尽所能地诋毁你,而唐宪宗本身就是由宦官扶上皇位的,自然偏袒仇士良而责罚你。但争厅事小,且有包庇宦官之嫌,于是便以你擅自拘押房式为罪状,将你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春去春来。转眼间又是烟花三月时,你被贬至江陵已整整一年。殷墟卜辞中有曰:此时辰适宜离散以及怀念。所以你便跟着昔日韦府门客东都留守从事,现已被贬至江陵任户曹参军的挚友李景俭踏上了游春的里程,一路赏花玩水,一路将那梦中的娇妻思了又念。

  你和李景俭寻香踏歌于阡陌之上,身畔万丈桃树悠然点缀着这盛世良辰的美景,而你满眼里看到的只是怅惘谁家燕双飞,心里想到的都是相思今在谁梦中。一个不悔的“情”字,让你欲罢不能地言说,夜夜都在深不见底的寂寞中点燃思念的烛火,然而,你又可曾在沿途觅得那相思梦中人,与她一晌贪欢?一枕诗书梦尽前朝的月亮,此时此刻,你只想为她持卷做一个画苑人,每天每夜,都在思念涛起的时候焚香祷告,任盈室的浅墨瞬间醉了花荫,甘愿陷身在春天里描摹一生一世永不褪色的桃红,用心,一点一点地唤醒她沉睡已久的情深不悔。

  凝眸,诗经的水湄,南朝的城池,今朝的桃花,这些恍若一帘隔世的布景,总是让你望不尽、穿不透,而她明媚的身姿亦依然未曾流连在你的山高水长里。问君何在,问君归否?眼见得这般姹紫嫣红开遍,她不在,你又该如何一笔一笔,只替她把春天轻描淡写?

  你记得你的蕙丛曾经说过,她幼时常年随父客居江南,所以最忆便是江南的烟柳。而江南此时近在你的眉梢处:小桥、流水、杏花、烟雨、粉墙、黛檐、楼台、香榭……借了风卷帘起,你都重新一一抚之。你还记得她望着你浅浅淡淡地笑说,如果她是一朵桃花,你就是那桃林中终生缭绕的清风;如果你是一江春水,她就是那秦淮下结着闲愁的月影。只是,一夕红颜黯尽,你依然不是她的归人,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而已,终要与她远隔天涯,任往事,任一切曾经的欢喜,从此了休。

  眼角处的贪欢,终于在她转身之后化成一滴滴清泪落在了枕畔,湿了曾经的眉梢旧梦,也湿了曾经的你侬我侬,打了你个措手不及。在离愁的岸上,你转身栽下十里的花荫,抬腕信手摘星揽月挂上柳枝头,看三千古乐府从葱翠的叶子上缓缓坠落,那一刻,你瞬间读懂了四个字:真爱无言。如若真的爱她,又何必千言万语写尽相思?只把那一腔的深情都刻在心里便好!

  一直在梦里冗长地向她描述你贬居江陵所住的那座年月已久的、幽深的庭院,而今时节,细花雕镂的格窗外已是绿意盈盈,却又是谁的一声叹息悄然摇落了西窗下那一树的粉白梨花?你的心思在莺歌燕语中问世,蓦然回首,才发现,那一点一滴的思绪竟一直都未能走出这一片庭院深深,而她的身影也被你原样搬到了这杏花微雨的江南世界。寒食节又至,你耳中犹响彻当年韦府盛宴时泰娘的歌声,于是又开始深切悼念起梦里的蕙丛,坐在案边,写着一些悲恸的句子,任心里漫溢的忧伤点点滴滴地遗落在桃花笺结成的眉札上,转瞬幻化成柔肠百结的《六年春遣怀八首》。只可惜,你并不能借着笔下的辞藻,抵达她白衣素颜的世界,遗憾仍是你难以逾越的鸿沟。

  伤禽我是笼中鹤,沉剑君为泉下龙。

  重纩犹存孤枕在,春衫无复旧裁缝。

  检得旧书三四纸,高低阔狭粗成行。

  自言并食寻常事,唯念山深驿路长。

  公无渡河音响绝,已隔前春复去秋。

  今日闲窗拂尘土,残弦犹迸钿箜篌。

  婢仆晒君余服用,娇痴稚女绕床行。

  玉梳钿朵香胶解,尽日风吹玳瑁筝。

  伴客销愁长日饮,偶然乘兴便醺醺。

  怪来醒后傍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

  我随楚泽波中梗,君作咸阳泉下泥。

  百事无心值寒食,身将稚女帐前啼。

  童稚痴狂撩乱走,绣球花仗满堂前。

  病身一到繐帷下,还向临阶背日眠。

  小于潘岳头先白,学取庄周泪莫多。

  止竟悲君须自省,川流前后各风波。

  ——《六年春遣怀八首》

  “检得旧书三四纸,高低阔狭粗成行。”某日,你在清理旧物时,寻检出了韦丛生前寄给自己的几页信纸。信上的字写得高高低低、参差不齐,行距也时阔时狭、不大匀称,只能勉强成行罢了,但这字迹行款,对你来说,却是熟悉而亲切的。睹物思人,再次唤起你对往昔共同生活的深情追忆,眼前顿时浮现出亡妻朴质淳厚的面影。字里行间,不稍修饰,却更加流露出你心底的亲切之情、感怆之意。

  “自言并食寻常事,唯念山深驿路长。”她在信中说,由于生活拮据,常常不免要过两天只吃一天粮食的“并食”而炊的日子,不过却安慰你说,这种清苦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了,倒也视同寻常,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心里深深系念的倒是你这个出外远行的人,担心你在深山驿路上奔波劳顿,饮食不调,以致累坏了身体。

  这封信的内容自然不止这些,但你转述的这几句话无疑是最令你感动唏嘘、难以忘怀的。那旧书上自言“并食”而炊,又怕身为丈夫的你为她的清苦生活而担心、不安,所以轻描淡写地说这只不过是“寻常事”。话虽说得很平淡、随意,却既展现出她“野蔬充膳甘长藿”的贤淑品性,又传神地显示出她对你的细心体贴。

  看着信上的字字句句,你时时生出凌空的慨叹,仿佛有种隔世的迷离。这些无可诉说的幽情,也许只是那轻轻一梦便能了然于心的释然,然而此时此刻你依然无法走出心的樊篱,只能继续沉溺在痛苦中不断纠结着,挣扎着。你曾于万丈红尘中遥看她的芳姿,曾于缤纷绚丽中旁观她的飘逸,曾于熙熙攘攘中跟随她的清芬,曾于凄凄楚楚中冥想她的高洁,那些漫长的光阴荏苒里,时间慢慢教会你该如何做她指间那朵素然的花儿,任她静静地看,轻轻地摇曳,微微地笑,可每一次念起,你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安然地沉睡于风中,只在梦中与她行遍天涯。

  “婢仆晒君余服用,娇痴稚女绕床行。”看着胆娘在院里晒她留下的衣物,望着幼小不懂事的女儿绕床而行,蕙丛的面目便又在你眼中逐渐清晰起来。她的笑靥仍然很美,她的身姿依然轻灵,瞬间便在你的眸中温馨起来。奈何“玉梳钿朵香胶解,尽日风吹玳瑁筝。”她的饰物经久无人佩戴,上面的胶都脱落了,窗下的筝也无人抚弹,尽日为风所吹,你感觉自己好像是个局外人,只能在远方看着你们曾经的甜蜜默默沉醉。

  “伤禽我是笼中鹤,沉剑君为泉下龙。”她已作古泉下,只留下你宛若笼中之鹤在深夜悲啼,却还见“重纩犹存孤枕在,春衫无复旧裁缝。”窗外更深露重,你辗转难眠,她遗留的旧物吞没了你所有的幻想,在孤枕边绽开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幻影。思念的乐章总是在夜深人静之际才越发鲜明,远处灯影阑珊、古树婆娑,闲起一走,那些难得拥有的片刻安宁又被褶皱的情思迅速绊倒,令你再也找不到曾经的花前月下。那一瞬,孤寂修长的影子怎么也无法融入自然,你只能站在古老的虚无里,默默咀嚼心底的忧伤,却是无人与你分享哪怕是一点一滴的痛苦。

  “公无渡河音响绝,已隔前春复去秋。”逝者已矣,“今日闲窗拂尘土,残弦犹迸钿箜篌。”你在想,在那隔世的梦里,她一定住在桃花绽开的深处,只为你弹起思念的箜篌,任弦音悠悠,和着那一袭瘦骨盈香,从古弹到今,从长安弹到江陵,而你亦会投桃报李,以梦为马,一程复一程,在她的眉弯采撷吟喁古乐府里一阕最美的诗赋。然而,桃花落尽月又西的残夜,浮尘拨断了最后一根琴弦,从吹灭灯烛的那一刻起,你终夜谵语神昏,依旧守在日渐淡薄的春天里想她念她,却始终还是寻不到她的天荒地老。

  “伴客销愁长日饮,偶然乘兴便醺醺。”长夜寂寂,无法阻隔你对她真诚执着的眷恋,那一怀相思都化作了“伴客销愁长日饮”,却是曲曲传情,读来更沉痛感人。伴客销愁,表面上是陪客,实际上是好心的客人为了替你排遣浓忧而故意拉你作伴喝酒。既是“伴客”,总不能在客人面前表露儿女之情,免不了要虚与委蛇、强作欢笑。这样销愁,又哪能不愁浓如酒?在这长日无聊的对饮中,喝下去的只能是自己的眼泪,所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透出了你心底的无限凄苦。

  “偶然乘兴便醺醺”一句,妙在“偶然乘兴”四个字。这个“兴”,不能简单地当作“高兴”的“兴”,而是沉郁的乐章中一个偶然高昂的音符,是情绪的突然跳动。酒宴之上,客人想方设法开导你,而你一时悲从中来,倾杯痛饮,以致醺醺大醉。可见,这个“兴”字,溶进了客人良苦的用心和你伤心的泪水。“偶然”者,写出你“醺醺”大醉的次数并不多,足证“长日饮”其实喝得很少,不过是借酒浇愁而意不在酒,甚至是“未饮先如醉”,正见伤心人别有怀抱。

  “怪来醒后傍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这两句可谓锥心泣血之言,读诗至此,有情人能不掩卷一哭?醉后吐真言,这是常情;醒来但见旁人啜泣,感到奇怪,一问才知道,原来自己在醉中忘记爱妻已逝,口口声声呼唤着妻子的名字,曩昔“泥他沽酒拔金钗”的场面,宛在眼前。凄惶之态,撼人心弦。

  “我随楚泽波中梗,君作咸阳泉下泥。”韦丛化作了咸阳泉下泥,你却在楚泽波中用万千笔墨抒写了对她深切的思慕和悼念。但你无法追随她去,只能在水湄迢递守望着一场花事,任泛黄的诗书和欲盖弥彰的似水流年,带着一缕意难收的寂寞,轻轻绽放在江陵如烟的柳色里。“百事无心值寒食,身将稚女帐前啼。”女儿年幼无知,只知道在帐前悲啼,令你无心留意眼下百事,奈之若何?难道真要接受李景俭的提议,要在江陵纳一小妾代替韦丛照顾保子吗?

  你摇摇头,低低地悲叹。然而你终是遇上了她,在这莺飞草长的陌上,你遇上了生命里第三个女人——安仙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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