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
当姜上舟从山上回到家,已经是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这几天她一条短信都没有回,她拿不定该怎么回。推却肯定她不想的,因为常河这人确实很有意思。可是接纳他,她也拿不定主意,毕竟她跟年轻时不同,那时歪打正撞的,有点生猛之气,现在却觉得伤不起。
常河说,他不回短信他就会在她家小区外边等着,这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了,她倒要看看他在不在。
早晨八点,她穿了身灰色运动服出门,看到另一座里边出来的小媳妇领了条吉娃娃,她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也得养一条。现在安安真的出嫁了,这个家回去就只有黄姐一人。晚上收拾完了,黄姐在楼下看电视,她就在楼上写稿查资料,日子安静而沉闷,要不是有大量的工作,她恐怕捱都捱不过来。
“捱日子!”
一想到这个“捱”字,她不由得叹息。姚栋梁出事以后,她确实在捱。她用强硬的工作狂的姿态在捱一天一天具体的日子。
现在,她不想捱了。她要过日子!
信步走出去,把垃圾袋扔到垃圾回收区,她探头看了看,想知道常河每天在哪里蹲守。看了一圈儿,路边停了不少车,不知道是哪辆。总之,没有他过去那辆“牧马人”。
她又想,她这样探头探脑的是不是太刻意了,有点不够矜持,那么,不如在路边散散步吧!
过两条马路,到咸水街的街口,有一个早市,那里总有从郊区运进来的新鲜蔬果,黄姐有时在那里买菜,如果回得晚一点,就是在菜摊子上跟人聊天,她总说这里的菜比超市的好。
她决定到咸水街去。家里需要什么不知道,总之,走走也许就能发现需要的。
可是走了一会儿,发现后边有人跟。一回头,发现常河坏坏地举着相机对她笑。她愠怒地站住了。她觉得她刚才探头探脑肯定被他看到了。
“好,刚刚好!”常河迈开长腿跟过来,举着相机让她看。“你看,这树影,这光,和你的额头!”
她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但常河一直举着相机,她就给面子似地看了一眼。确实,这树影,这光,以及她额头的短发都拍得相当好。特别是光线穿过飞起的短发,一缕缕的,有点红色的晕染,这是她从未发现的美感。而眼睛是什么神情呢?有点好奇,有点探问,总之是好单纯的一个瞬间。
“是不是像十九岁?”常河热情地发问。
她红了脸,哪里是十九岁,怎么也不会是十九岁,但那神情和体型又分明是年轻人的样子。
“你去哪里,我陪你去!”说着话,他合上镜头、放下相机。
“我——”,她抬头看他一眼,“想去买菜!”
“好,我们一起去买菜!”常河说着话就抄起她的手。
“你干嘛?”她红着脸甩脱他的手。
“你看你!”常河一脸责怪。“两个人一起走路,不拉手多别扭!”
姜上舟撅着嘴不说话,以前也不是没有一起走过,但不拉手也没有觉得别扭啊!
“好吧,不拉就不拉!”常河无奈地表示投降。可他马上就抱怨,“你在我身边,我的手总想拉着,要不它闲着干嘛呢?”
“闲着插兜!”姜上舟凉嗖嗖地来了一句。
常河举起手看了看,觉得它闲着是挺难受,只好把它插进裤兜。可是走了两步,他又把手拿出来,说:“走路还插兜,总觉得不协调,不插了!”说完,把相机从脖子上卸下来,拎在手里,这下总算给手打了个活儿干。
姜上舟被他这孩子气的举动逗得不行,但她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她只是瞟了他两眼,在前边领路。
“你怎么不回我短信?我以为你为孩子操办婚礼累病了!”
“累是累,但没病!我不知道怎么回!”她头也不回地说。
“你就回我没病,我不就放心了吗?”
“好吧,下次吧!下次我就这么回!”
“哼,还下次!你把我搞得焦虑症都出来了!”常河一脸的不平衡。
姜上舟白了他一眼。她故作冷淡地问:“你怎么忽然就对我这么热情了呢?就因为邀请你来参加孩子婚礼吗?”
“那不是!”常河直摇头。“以前不敢嘛!那时你有老公,我就憋着。后来,你老公不在了,我就想,得等她平复一段,现在还不是时候。但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有规律地健身,并且重新看待永久居留权的问题!”
“真的?”姜上舟停下步子,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有把握吗,你这样做?”
“没有!”常河老老实实地回答。“但所有考试不都得提前准备吗?哪能临考前还什么都不会呢!我考上考不上,不都得取得准考证吗?反正院校和专业选定了,那我能做的就只有卯足了劲儿往前奔了!”
姜上舟有点忍不住笑了。她抬起手假装揉鼻子,顺便掩住嘴巴。
“真的!”常河认真地强调。“我本来还认真准备着呢,牙医都约好了,可是你的邀请一来,我就憋不住了,满天都是小星星,晃得我都没法走路!”
这下,姜上舟真憋不住了。她哈哈大笑。
“嘿嘿,我就喜欢你笑!可惜抓拍已经晚了!”
姜上舟敛住笑,伸手摸了一下眼角的鱼尾纹,略略遗憾地说:“都笑出皱纹了,老了啊!”
“那哭也会哭出皱纹,还不如笑!”
“那倒是!不过,我觉得你很会哄女人啊!”
“真的?”常河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可是我没有觉得我在哄你啊!我们是在讨论问题。”
“好吧,我们在讨论问题!”姜上舟只好让自己和他回到一条线上。
两人直奔咸水街。
这咸水街的街口可是真热闹。农用车、小三轮、自行车,堆得挤都挤不过来。可是菜是真新鲜啊!红红绿绿黄黄的,被小贩子码放得整整齐齐,一看就觉得这是活泼泼火辣辣的生活。
“买什么?”常河问。
姜上舟看了看,说:“好像什么都想买,但也不知家里有没有!”
“那就各样少买一点!”常河出主意。
“好!”
可是,水萝卜一小捆是一把儿,不单拆着卖,小葱也是一小把,小西红柿是一枝一枝的卖,结果,这一把儿那一枝儿,两人就买了不少。
都是常河掏的钱,姜上舟出来就没装钱。她尴尬地看着常河付钱。心想,这下,她出来打探他的情况掩都掩不住了。
可是常河很粗线条儿,他根本就没拿这件事来开她的玩笑。他欣喜地看着手里的西红柿,说:“你看它现在就这么美,长在枝头上该多美呢!我们下周去采摘吧,你负责摘,我只管拍照!”
等折回身看到卖柴鸡蛋的,他又高兴了。说:“来一小兜儿吧!春天吃小葱炒鸡蛋,再来两牙烙饼卷着吃,嗯~,太美了!”等他自己在脑中享受完了,他忽然问:“你喜欢配红豆汤还是绿豆汤?”
姜上舟眨眨眼,认真想了想,说:“红豆汤吧,我喜欢红豆汤熬出来的那个颜色!”
“对头!”常河脸上浮现出两人一拍即合似的高兴。他专注地说:“你想想,黄黄的炒鸡蛋、绿绿的小葱,烙得焦黄酥脆的一盘小饼儿,再配上一碗红豆汤!啊!这才是天上人间!”
姜上舟被他逗乐了。他总是这么容易就得到天上人间!
不过呢,被他这么一渲染,姜上舟也挺想吃烙饼卷鸡蛋的。好像这样的生活就挺好的。
两人一直往回走,快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常河说:“你得跟你们小区的保安说说,给我弄个通行证,我以后就能把车停到里边去!”
姜上舟问:“你车呢?”
“喏!”常河扬起脚指了一下眼前的一辆红色的路虎揽胜。“喜不喜欢?”
姜上舟看了他一眼,问:“才买的?”
“嗯!那辆车换了!我觉得你更喜欢这辆!”
姜上舟确实喜欢。她喜欢绝大部分的越野车。但她什么都没说。
“小舟,以后我开车,你在我旁边吃零食、听音乐就好!”
姜上舟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被宠爱了。但她还是这样问:“你以前对啾啾的妈妈也这样吗?”
“不。我只对啾啾她们姐俩这样。”他回答得很认真。
“为什么?”姜上舟很想知道。
“因为她嫌我没出息。她总嫌我,我哪有热情对她?”
姜上舟明白了。沉默了一会儿,她问:“你不怕我嫌你没出息吗?”
常河怔了一下,摇摇头。他说:“咱到车里歇会儿,慢慢说!”
说着话,把东西放下,打开车门。两人坐进去。
常河没说什么,先探身从后座拿过一袋薯片,拆开,递给姜上舟。
姜上舟问:“你把我当初中生吗?”
“你可以当我们俩都是初中生!”
“好吧!”姜上舟接了过来,一看是番茄味儿的,她正好喜欢。吃了一口,她说:“说吧!”
“好!”他扭过身看着她,郑重答应了一声。“小舟,我真的认真想过,你可能不喜欢我,但不会嫌我没出息!”
“为什么?一般男人不都要掂量一下自己吗?比如门第、身家之类!”
常河点头,他说:“是的,一般会的。但遇到你就不一样了。我不用考虑这些。”
姜上舟没说话,只是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他说:“我前妻为什么嫌我没出息,因为他拿我和老外比。我们俩从法国移到加拿大,一开始在温哥华,后来又移到法语区去,我们到哪里都是新移民。新移民要面对很多社会问题,我们总是在找机会,总是像浮萍一样没有根基。但老外不同啊,特别是当地的白人,社会早就接纳他们了,人家打了几十年的基础,我拿什么跟人家比。所以,比着比着,我们就散了。他跟了教堂里的一个白人,一起信天主教去了!”
姜上舟理解地点点头。新移民都不容易,得付出比当地人多好几倍的代价才能得到同样的生活水平。她问:“你为什么觉得在我这里就不用考虑呢?”
常河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缺什么吗?你需要和别人比什么吗?我从来就没有在你的眼里看到过对物质的急切,所以,你不需要向男人索取这一切,对不对?”
姜上舟点了点头。她确实不需要这样。
“小舟,”常河说:“你记得我们最初遇到时的样子吗?当时,你穿着牛仔裤,那是一条跌破了的牛仔裤,你等着过路的一个司机能帮帮你。你那时有什么呢?谁都不知道你有什么。可是,那时,我就喜欢你。我们就这样相遇了,相处甚欢。我们并没有问对方有多少存款,对不对?”
姜上舟又沉默了。她承认常河说得对。他们不是相亲,要问清彼此底细才开始交往,他们是先了解了互相的精神世界才谈到感情问题的。这有本质的区别。
“可是,”她担心起来。“姚栋梁,安安的爸爸,他和我结婚这么多年都一直自卑。我们的问题就是从他的自卑开始的。我们一家都没法让他放下自卑!”
常河摇摇头。感慨地说;“我当然理解他。但他的自卑是因为他想要的太多了,而他的取得的一切都有你们赏赐的影子,所以他走不出来。我不同。即便你同我结婚,我现有的一切也不是你赏赐的。我将拥有的一切物质也跟你没多大的关系,因为我消费的不多,我一夏天有几件T恤就够了,裤子只要两条。我是一般不穿西装的那种人,皮鞋都不需要买。我这人也不想升官,我只喜欢到处走走,最高级的法国大餐也享用过,吃不上饭的日子我也能扛得下来。我只关心明天快不快乐,社会够不够好!”
姜上舟低下了头,拿了一个薯片慢慢地嚼。她承认她感觉到了常河的坦荡和坦诚。忽然,她感觉到常河把他的手放在她的头发上。他的手心是温暖的。他说:“小舟,我们是天生一对,你别想的太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