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蜘蛛(二十二)
颜思归只觉一阵刺心之痛。她毫不怀疑,此人是专程跑来嘲笑她的。
见朱方镇暂时无事,颜思归便又要出门,说定要好好安葬了刘师兄。沙铁衣劝了又劝,说天色已晚,她孤身一人恐有凶险,颜思归只是不听。沙铁衣心头火起,伸手拉住颜思归的手腕,顺势一拖将她扔到地上,迫近两步,横眉竖眼、凶相毕露:“我是师兄我说了算,今晚你不可出去半步!”颜思归未料到沙铁衣竟会对她动粗,先是一怔,随即垂下头去,一副委顿不堪的样子。
沙铁衣终于察觉有异,想起颜思归回到庄内后发生的种种事端,忽然疑窦丛生,忍不住连珠炮似的发问:“你刚从外面回来,怎么会知道刘舍死了?你又如何了然史师妹和吕白楼藏在什么地方?你还知道刘舍葬在石堆里,是谁告诉你这些的,是不是他?”颜思归无法否认,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沙铁衣大惊道:“他同你说了些什么?看你这样子,莫非刘舍的死另有隐情?”颜思归蓦然一惊,连连摇头:“不是!没有!”说完只觉胸口一紧,喉头泛起苦涩——她在冤枉刘舍,她在欺瞒史展眉,她在包庇吕白楼!就算有一千条理由,自己也已成了吕白楼的同谋和帮凶!
尽管只是死死盯着地面,颜思归却真切地感受到背后的半空中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她。她知道那是温氏杀手的眼睛,他在看她,带着一脸嘲笑;在他的身后,刘舍也在静静地看着她;在刘舍身后,死去二十年的大师兄也在看着她!
如果说二十年前自己尚且人微言轻,即使说了也没人肯相信;那么这一次,却是再无借口可寻了。
沙铁衣满脸怀疑,不悦道:“对我也不能说实话么?我一心只护着你,你却根本不相信我!”颜思归只有沉默。来这里之前,她以为自己已经坚定如铁,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退缩,可是这一次,她却亲手扭曲了自己的良知。
因为同沙铁衣心生嫌隙,连同朱方镇在内,三人都陷入尴尬的沉默,疏离和不信任在空气中弥漫。颜思归用火堆煨了红薯递给二人,朱方镇默默接过,沙铁衣却将脸一扭,不肯理她,自己伸手从灰堆里重新捞了一个。
颜思归心乱如麻,默默叹了口气,起身走了出去。沙铁衣本想叫住她,最后却只是盯着她的背影,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与此同时,水磨客栈的偏院内,一向在人前有些不和的骆氏兄妹也正在发生严重的争吵。
在摇曳的油灯下,夏儿的脸色一片苍白,似乎几日的药全都白吃了。她坐在床边,一脸不悦地对骆清衍道:“你是来杀那些人的,怎么反倒只针对颜思归一个?”骆清衍一边摸索着整理褡裢里的占卦之物,一边淡淡答道:“我针对谁了,何以见得?”
夏儿失声大叫:“你一整日都在看着她!”骆清衍语带愠怒,刺了一句:“是你一整日都在偷看我才对吧,看得可开心?”
夏儿愤然道:“我何用偷看!”骆清衍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也是。那你就继续正大光明地看吧。不过,就算你是我妹子,终究还是有点不方便,我可不能一整天都忍着不上茅房……”
夏儿还是个姑娘家,哪里受得了这个,又是委屈又是害羞,面上泛起薄薄的血色:“既这样嫌我,自去了便是,何苦拉了我来这里?我早说了,这一趟不来也罢,又没人逼你!”骆清衍忙道:“不来怎么行,我怎敢违背娘的意思。”夏儿一口截住他:“不要什么事都推到娘身上!娘早死了,现在没人管着你,你若不愿做,大可以放弃。分明是你自己一意孤行!”
骆清衍面色一沉,冷冷道:“不错,我就是要一意孤行。我已经一无所有,还能放弃什么?难道这双眼就白瞎了不成?难道还真的做一辈子算命先生?”夏儿一惊,起身一把抱住骆清衍,泣道:“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伺候你一辈子,替娘赎罪。”骆清衍却毫不领情,一把将她推开:“别,我自己的罪还没赎清呢。这事一完,我们便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绑在一处,两人都受罪。”说完抬脚便要出门。
夏儿叫起来:“你要去哪里?”骆清衍冷冷道:“这里闷得慌,我出去透个气!”夏儿哪还听不出他语中带刺,担心道:“天都快黑了!”
“一个瞎子还管它什么天黑不黑的。”只听一声门响,骆清衍已提了盲杖,走出门外。
夏儿颓然坐下,无声地抽泣起来。
这是第一次,颜思归不想同师兄师姐们在一起。
自她重回师门,虽然出于不同的理由,每个人都在撵她走,可她却执意要和他们在一起,那是她的责任。可是这一晚,她却无法面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失魂落魄般出了山庄大门,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要向何处去。
难道真的就此走了?这个念头一闪出,马上就被她打消。只有这个是绝无可能的。二十年来,她每天都活在深深的自责中,现在是唯一可以获得解脱的机会,她不能放弃。可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茫然无措地走了一段,颜思归忽然想起大水车旁边的山坡上有座极小的庙。此时的她真有些困极求神了,也不管那座庙的土地公公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只希望现在有谁能够听到她的心愿,回应她的乞求。
出乎意料,小庙倒还干净,附近的乡民似乎还没有完全忘记这里。只是垂下的布幔已经褪色,窗户上也不见了窗页,四壁洞开,冷风穿堂而过。看着神龛正中唯一的一尊神像,面目模糊,颜思归有些恍惚。正在想着要不要拜上一拜,却听见外面有响动,从窗洞望出去,只见骆清衍跌倒在路边,正好被一丛荆棘缠住,狼狈不堪。
原来骆清衍的盲杖探入荆棘之中,一把拉不出来人,反被带倒,这一下又被细刺勾住衣角,整个人顿时陷入荆棘丛中。此时骆清衍加倍地感到了身为盲人的无助与不便,既恨无人帮手,又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的窘况。心急之下一阵拉扯,不仅衣服被挂破,就连手上脸上也被划出了数道细细的伤口。
他正在发恼,忽听耳边有人轻声道:“别乱动,我来。”接着便有一只轻柔的手按住自己,然后几乎一根一根,将缠住他的细刺拨开,再小心地将他搀起来。
骆清衍已发觉来人是谁,越发地脸色发青,拒绝般伸手一挥,只听一声脆响,一枝枯枝尖利地划开衣袖,他由肘至腕竟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颜思归见状哎呀一声,不由分说将他拉进庙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