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眼(4)
【林樾的梦境】
“这藤萝饼好吃吗?”
“好吃,真香啊。”
“还想吃吗?”
“还想。可是,我知道没有了,唉……”
“我这里还有半个。”
“不要啦,你还没吃呢。”小男孩咽着口水,推开小女孩手里香喷喷的糕点。
“没关系,我咬了几口了。”
“我不要,真的。”
“唉,白师傅就做了两个,供在娘的牌位前面,都不让我碰。若是两个都偷出来,他肯定会发现。偷一个,他大概发现不了吧。”
小男孩呆了呆,大概是觉得女孩的逻辑实在太冒险:“要是被发现了呢?”
小女孩撇了撇嘴:“发现又怎样啊,饼都吃完了,还能吐出来?林樾你真是个胆小鬼。”
小男孩白皙的脸上泛出一道好看的红晕。他抿了抿嘴,不敢反驳什么。小女孩把手里的半个藤萝饼又掰成了两半,一半给小男孩,一半塞进自己嘴里。
“云蕤……”
“嗯?”
“这半个,我给碧眼儿留着。”小男孩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子,把那一小块几乎破成粉末的藤萝饼裹好,“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找他出来玩儿。”
小女孩不屑道:“我昨天还听见鲁公公说,碧眼儿被他的娘亲关在家里读书,不让出来玩儿。等下次再有机会见面,这藤萝饼早就坏掉发霉了。再说,碧眼儿那个家伙……哼,我才不要给他呢。”
“为什么?”
小女孩使劲儿转着一双大眼睛,小小年纪,却似乎憋了一肚子想说又不忍说的话。想了半天,才道:“他有娘,才不稀罕我们的藤萝饼。”
“可是……”小男孩瞪着手里的藤萝饼,“可是那天碧眼儿叫我们不要忘了他的,有什么好玩的,都不要忘了他。他也发誓说不会忘了我们。”
小男孩仿佛被自己话语噎住了,说完这句,就再也吭不出一声。小女孩也不抬头。
藤萝花开得正艳。正午的日光透过密密罗织的藤萝架,洒下淡紫色的星星斑点,在这两个小孩的密语之间营造出一种梦境的意味。
在这个密不透风的角落里,藤萝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息。藤萝饼的甜蜜在舌尖消散殆尽之后,他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知为何,小男孩有些喘不过气,心想云蕤是故意沉默的吧。他提到了不该提及的事情,令彼此惶惑。
云蕤的姿态就像冷眼看着一个溺水的人。然而当他鼓起勇气去看她的眼睛时,却发现她也显露出一种近乎溺毙的神态。于是他放心了,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眼神。
那一年,他们才不过九岁。
“不要忘了他……”过了良久,才听见那个名叫“云蕤”的小女孩发出一声微叹。她的声音很远,“不要忘了留给他的藤萝饼……”
小男孩林樾常常被她这种天籁一样哀伤所迷惑。
她说:“可是,怎么可能呢?很快,我们就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呀。”
小男孩抬起头,阳光刺着他的眼睛,那些花朵开得真美,像孩子的梦。可是,到明年……连这紫藤花也未必还活着。他眼睁睁地看着,千万片花朵低低垂下,化作了千万片紫色的嘴唇,妖媚的、轻浮的,吻向他的前额。浓郁的香气中,所有的景色渐渐化为混沌,支离破碎。
四周只有花朵们翻动的嘴唇——它们在说什么?
“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碧眼】
自林樾从血海中苏醒,这已经是三天了。他确信这里就是幼时居住过的坛城,只是它现在已经变成一座空宅。
砖石上爬满了青苔,巷陌间飘浮着薄雾,雪白的日光在屋瓦上孤独地跳跃着,亦真亦幻,如梦如烟。
林樾走遍了每一个角落。除了最初那个诡异的女童,他再没遇见过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发现。
这么多年之后回到坛城,林樾才发现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下山之前,师父对他讲过佛经,坛城是佛经中的幻境。但林樾并不学佛,不能参透其中的意义。而现实中的这个坛城,只是一个普通宅院。
他在废墟中穿梭,幼年时代的一些记忆慢慢打开,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只隔了一层轻纱雾帐。
“林樾,我知道的事情,已经全部告诉你了。剩下的,要你自己去寻找。”
然而,云蕤离他咫尺,他却还在一片迷茫中。他伸出手指在轻纱雾帐上滑动、逡巡,不知道应该在何处捅破它。
他现在应该做什么呢?
似乎有人在偷窥他,一直都是。指尖轻压,窗纸发出细微的脆裂声。似乎有黑衣的影子在房檐上掠过。
“云蕤——”林樾追了出去,“云蕤——”
院子里阳光如洗。有一个杂役路过,瞪了他一眼。他骇然噤声。
难道只是一只黑猫?
林樾悻悻地回到自己栖身的小屋里。他选了一所地势较高的房子住下,刚才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坐回了阴暗角落里,自己的铺板上。
卷好的被褥忽然翻起。
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林樾就被一双铁硬的臂膀死死压住了。
“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何门何派?”那个男子连珠炮似的发问,强烈的气息扑到林樾脸上,散发出一股辛辣的气味。
林樾觉得难受,扭过脖子,避开这男子咄咄逼人的气势。
“快说,你又不是哑巴!”对方狠狠掰过林樾的脸,就差给他一巴掌了。
林樾没有听懂那人的话,便一个翻身把他弹开。那人被林樾强劲的力道骇住了,情急之下回手扣他。林樾手指一滑,死死掐住了那人的手腕。下一个动作,就是把对方狠狠地反压在身下。
“好厉害的身手!”那人喃喃道。
林樾回敬了一个冷笑:“报上你的名字来。”
墨溶优雅地躺着,微笑不语。
此时两人逼得极近。林樾的睫毛几乎扫到对手的脸上。林樾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底,就像趴在井栏上看古井深处的幽泉。
忽然,林樾看到泉水中浮起奇异的色泽……
林樾猛然扭扭头,怕是自己花了眼。怎么会这样?他眨眨眼睛,再次望向那对瞳孔——暗夜的黑,伸手不见五指,却森森然泛出一股绿意。林樾想他是看错了,可是越看越绿——丛林一样无边的绿,向他的世界席卷而来。
林樾惊慌失措,虽然手还没有松开,可是心却已经松开了。
对方显然能够察觉到林樾的松懈,但也没有动,等着他。两人就这么对峙着,保持一种奇怪的姿势。
“碧眼……哥哥。”时隔七年,时间的灰烬沙哑了声音,但林樾还是尽力叫出了这个名字。
墨溶显然有些困惑:“你是谁?”
“我是林樾。”
“林樾是谁?”
“你不知道林樾是谁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
“碧眼又是什么?”
“原来你真的忘记了。”林樾颓然倒下,仰面躺在榻上。
白雾游移,日光缤纷,坛城清寂如同仙人的宫阙。
墨溶靠在窗前,背对着林樾。窗外的花圃里,野草长到了齐腰高,一朵残存的龙胆花绽放出触目的深紫。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这个院子唯一的入口,墨溶心想。
“你见过云蕤了吗?”林樾有些虚脱,两条腿挂在木板床边儿上,茫然地晃着。
“见过了。”从头到尾墨溶只听见了小轿里奇怪的人声,不过这也算见过了吧,“她大概是打算杀我,这个女人不简单。”
“不是那样的。”林樾争辩着,“她应该还记得你,怎么会杀你呢?”
墨溶不解其意,冷笑道:“你是疯子吗?”
听见这话,林樾有些难过,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望他。
墨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难道我们以前真的认识?”
“当然了。九岁的时候,你、我还有云蕤,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别开玩笑。”墨溶不耐烦道,“九岁?我大概在叔叔的药房里偷枸杞吃呢。”
“我说的是真的,碧眼哥哥。”
“你为什么总是叫我碧眼?”
“因为这是你的小名。”
“我哪有这种小名?跟女人一样。”
林樾有点想笑:“因为你的眼睛是绿的。”
“谁说的?”墨溶愤愤,“我明明是一双黑眼睛。”
林樾从枕边抓起一面小铜镜,递给墨溶,诚恳道:“你大概是长大以后变黑了,可是眼睛深处,还是有一点点绿,不信你仔细看看。”
墨溶将信将疑接过铜镜,随便看了一眼:“哪有,我自己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我还不清楚!你少跟我胡说八道。”
林樾坐在床边,垂着头,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的敌意,只顾自己幽幽地说着:“你姓墨,可是我们叫你碧眼哥哥。因为你的眼睛是绿的,在阳光下看,就像两块翡翠。你的家在坛城外面,不过你的母亲经常领着你到坛城来做客。那时你胆子小,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
林樾是在认真地向他讲述往事吗?这个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却有一种难言的魔力,一种挫败感暗暗爬上墨溶的心头。
“家母很早就亡故了,我是跟着叔叔长大的。”墨溶忍不住辩解着。
“哦……对不起。”林樾立刻道歉,“那时候,我听见你叫那位夫人为母亲。云蕤也这么说。”
“我认识云蕤?”
“是啊。那时候,坛城里有好多孩子。我们都认识你,你常和我们玩儿在一起。你年纪最大,我们都是九岁,你已经十岁了。”
“等等……你们是谁?”
“不就是……”林樾的脸上浮出一抹奇异的微笑,“万树园的囚徒啊。”
墨溶一惊。这个恬静如水的人身上,倏忽闪过一丝邪气,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墨溶不禁倒退两步,猛然奔出门外:“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墨溶跑了一阵子,直到再看不见林樾。
昨天墨溶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从荒原上又回到了坛城,身上系满绳索,大约是云蕤主仆绑了他。他运力挣脱,出得门来举目四顾,坛城忽然变得更加奇怪。清冷的雾气通天落地,织成一张灰白色的巨网,将整个坛城容纳其中。日头未落,尚不觉冷,只觉得视线迷茫不辨方向。
一切看起来依然井井有条,却十分冷清。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不仅老苍头和云残没有再出现,云娘子主仆依旧隐匿行踪,就连为数不多的那些个沉默的仆役也都消失了踪迹。
墨溶在坛城走上走下,一个人也没有遇见。
唯一遇见的那个叫林樾的少年,非但没有为他解开谜底,反而令雾气越来越浓重,墨溶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的本意。
林樾,他是什么来历?他说的那些话,是真言还是乱语呢?如果是真的……那么,自己是那个碧眼哥哥?那墨溶是谁?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那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叫他“小溶”,她又是谁?
坛城里空无一人。所有的禁锢都来自于诡异气氛造成的无形压力,让人不敢涉足任何一个未知空间。
墨溶甚至怀疑,进入坛城的第一个夜晚,他是否真的被带去见了云残。抑或那只是一个噩梦,抑或……他见到的只是云残的鬼魂?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一说,本属荒诞。就算他要相信,手里的腰刀也不能相信吧?但是云娘子,肯定还在坛城里面的某个角落,真真切切地生活着。
那天的事情之后,墨溶越发相信这一切的秘密都操纵在她手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