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8年三月十五日，晴。蜀郡剑门关，剑门关客运站。

　　和平微露曙光，满目疮痍的蜀地上百废待兴。刚刚修通的铁路迎来了又一列货车，车上满载着从荆州运来的基建物资以及闻风而动的投机者们。

　　列车在站台前停下，客运车厢的门打开，将昏昏欲睡的人们从车厢中放了出来。这不是它这趟旅行的终点，加煤加水之后，它将继续前行，前往刚刚收复的蜀州城。

　　萧十三穿着一身蜀绸材质的秦装从车厢中走了出来，他提着一个沉重的皮箱，右手高高举着一枝从路上买来的风车。想起马上就能够见到许久没见的衍儿公子，他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又加快了几分。

　　人潮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萧十三猛然一怔，随即跟了上去。那身影似乎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人盯梢，依旧不紧不慢的走着。两人一先一后的出了客运站的大门，径直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之中。

　　前面那人顿住了脚步，却并没有回过头来。他仰头环顾，似乎回忆着道路。几秒钟后，他才举步向前走去。可他的脚步才刚刚迈开，就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喊道：

　　“林长官？”

　　这人正是林光一，他闻声缓缓回过身来，冷冷的注视着已经变得沉稳成熟的萧十三。“按照规定，我们是不认识的。毕业这么许久，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萧十三低头受教，拉着林光一走进一幢无人的院落之中。剑门关经此一役，居民十去三四，城中多了许多无人居住的院落。他放下皮箱，轻轻掩上院门。这才松了一口气，从内兜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纸，交到林光一的手里。

　　“闫长官在林州找了您好久都没有找到，不得已先回去布局了。临走之前，托付我务必要联系到你。这是院长召唤您归队的命令。”

　　“孙铿在北方搞风搞雨，我看没有我他也很不错的嘛。”林光一接过命令，随意看了一遍就塞进衣兜里。“要我回去帮他，跟我亲妹妹打生打死吗？”

　　萧十三低头不敢应答，幸好林光一也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并没有把怒气发泄到他身上。“我既然出现在剑门关，自然就是准备跟他汇合的。告诉闫峰，干好他的本职工作就是了，我的事情他搀和不了。”林光一冷哼了一声，“你先走吧，待会我也要去燕半城那儿。记住，我们是不认识的。”

　　“是。”萧十三恭谨欠身，然后提起皮箱朝外走去。

　　“站住！”林光一忽然叫住了他，指着皮箱警觉的道：“箱子里是什么？”

　　萧十三嘴角抽搐了一下，老老实实回答道：“是托关系搞到的无线电台。”

　　“谁的关系？”

　　“墨飞羽。”

　　“好，我知道了。”林光一这才摆了摆手，命萧十三离开。少年走出好远，才悄无声息的松了一口气。许久未见林长官，给他的感觉依然恐怖。整个人仿佛出鞘的剑，让人不敢靠近。不知道他最近遭遇了什么变故，以至于让他的变化如此强烈。

　　是了！刚刚林长官含糊的说过一句，要跟他的亲妹妹为敌。难道是这个原因？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比骨肉相残更加残酷的了，萧十三叹息了一声，叫了一辆客运马车，朝东城的燕家府邸驶去。

　　前郡守萧若的灵棺依然停在剑门关英烈祠，而他的遗孀和最爱的家人，也都住在燕半城的府邸里。来祭奠和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郑昌不得不分出了一幢别院，专门接待慕名而来的民众。

　　据说蜀州城周边各县已经开始流行为萧若立祠的风潮，祠中的灵位共有三位，命名为“三萧祠”。分别是死在蜀州的萧若、萧楚以及失踪的萧十三。

　　后来燕府得知萧十三并没有死之后，主动要求撤掉萧十三的长生牌位。民众便又将战死在齐家坞的沈钧孟添加了进去，名字倒依然还是称作“三萧祠”，也不知道沈郎将在地下会不会有怨言。

　　每日来拜祭的民众离开时候，都会抓取萧若灵棺下的一撮泥土带走封在牌位中。由此也催生了两个新的职业：刻灵牌铺和封装铺。以至于到了后来，刻灵牌的匠人带着工具在燕府门前等生意上门。

　　门前熙熙攘攘好似集市，只把郑昌搞得不胜其扰，却又无计可施。

　　萧十三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走到了燕府门前。他让过几个捧着灵位离开的民众，将皮箱放在脚边。走到门前轻轻敲了几下。过不多时，燕府的门开了一条缝隙，从门缝里探出一张虎头虎脑的小脸。

　　一大一小两人四目相对，萧十三嘴角勾出久违的温和笑容。他将风车放到衍儿面前，蹲下身道：“在家这十几天你有没有不乖？”

　　衍儿却是不接他的风车，愣怔了几秒钟。猛地从门后冲了出来，抱住萧十三的肩膀大哭。“十三哥哥……衍儿好想你。”

　　这哭声很快就把郑昌从院里唤了出来，他看着这幅温情场面，沉默了几秒钟，终是没有上去打扰。等到萧十三把衍儿哄的破涕为笑，这才走上前去，端详着少年。故作愠怒的道：“你还知道回来？”

　　萧十三从郑昌的眼神中，看到了隐藏极深的怀疑。他把衍儿放到地上，拍拍他示意自己去玩。长身一揖到底，面露感激之色。

　　郑昌冷不防萧十三突然行此大礼，顿感摸不着头脑。也顾不上装样了，拉着萧十三的手朝里走去。“这些天你跑哪儿去了，快要把露丝小姐给急死了。”

　　“昌叔，先让我把东西放下。”萧十三故作神秘的道：“找个隐秘的地方，除了你我之外，不要让第三人知道。”

　　郑昌心中一阵激动，但怀疑仍未尽消。“你怎么有门路弄到这个？”说着话，脚下却没停。领着萧十三一路前行，进了一间柴房之中。

　　“此中艰险，不足为外人道也。”萧十三脸上露出伪装出来的狂喜之色，“我这次去了咸阳，一来见了羽师，让他给我开具了毕业证书；再来就是通过羽师的关系搞到了这个。”

　　“飞羽先生那里怎么会有？就算是有恐怕也不会轻易给你吧。”郑昌慢悠悠的将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目光闪烁的望着萧十三。

　　“昌叔果然对羽师了解至深。”萧十三笑道：“我自然不敢跟羽师提起这个请求，但是他的书童轻舟却是个爱财之人。咸阳分院正好开设了电讯科，我便通过他的关系，假借羽师的名义弄到了一台旧的。”

　　“你小子……”郑昌指着萧十三鼻子轻斥道：“飞羽先生的脸都要被你们这帮不肖徒丢尽了，那书童留不得，迟早要把先生的家产败光的。我这就修书一封……”

　　萧十三连忙打断了他的话，“昌叔，千万不可。”

　　“哦？”郑昌心中疑窦又起，顾不得掩饰，连脸色也阴沉下来。皮笑肉不笑道：“为何不可？”

　　萧十三心中暗叹，那份曾经真挚的感情此时已消散无踪。他故作诚惶诚恐，垂首道：“轻舟不过是小蠹，真正败坏羽师家业的却另有其人。这人正是我那学兄庄成，如今他已经掌控了飞羽书院的大局。买卖证书，任人唯亲。羽师的家业，怕是撑不了几年，就要被他败光了。”

　　“庄成竟然是这样的人？”郑昌将信将疑道。

　　“羽师也有所觉，但他已虚弱老迈，非当年鼎盛之躯。加之庄成上欺下瞒，实际已将羽师架空。羽师纵有心杀贼，也无力回天。”萧十三不动声色的为庄成的棺材板上加了几颗钉子，似是漫不经心的补充道：“而且，我还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说说看。”郑昌不置可否道。

　　“我在咸阳等候办理毕业证书那几日，曾听闻有的学兄告诉过我，庄成与安宁堡一个吕姓教员过从甚密，吕姓教员曾赠金与庄成。至于庄成卖出了什么，那就不甚清楚了。”

　　“飞羽书院除了人可以买卖，还有什么？”郑昌森然道：“飞羽先生也是老糊涂了，竟然把偌大的家业托付给这样一个败类。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把箱子留下，去见露丝小姐吧。”

　　萧十三知道他此时心中应该还有怀疑，也不敢过分表现。唯唯诺诺应了，便告退了出去。郑昌提起箱子，径直来到燕府后院的小楼里。他拾阶而上，到了四面凌风的顶层。

　　一上来，就看见萧十三送的风车插在栏杆旁，咕噜噜的转的飞快。衍儿躺在母亲怀里，睡得香甜。他走上前去，把衍儿从晏雨樱怀里抱了出来，交给侍女带到楼下。自己则拨弄着风车的扇叶，沉吟了好久才道：“萧十三那小子回来了。可我心里总是还有怀疑。”

　　“怀疑什么？”晏雨樱起身走到书案前，抽出一杆狼毫笔，蘸饱了墨汁。笔尖点在洁白的宣纸上，一点墨迹洇湿了纸面，弥散开去。她微蹙着秀眉，淡淡反问道。

　　“他是哪边的人？安宁堡？长公主？还是……”郑昌打开了箱盖，一台拆分成几个部分的无线电发报机安静的躺在皮箱里。“若是一般的后生，怎么能弄到这种尖端的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