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掷(2)
小曲儿的面色本是红得不能再红了,这一下,就有些发乌。他紧跟了出来,转了话题道:“蒙大哥,大黑子死了,真可惜。”蒙姓青年也有点恋恋不舍道:“我养了这些日子,想吃肉尽它吃,咬了人从没人敢打。谁知这一下就去了,以后没了它,我也少了许多威风呢!”
两个说着话,便过了里坊,往大街上走来。
方上街走了两步,便从后头传来急骤的蹄声,伴着“希律律”一声长嘶,便有一些毛茸茸的东西挨到了蒙姓青年脸上,却是一大蓬银丝似的马鬃。蒙姓青年一把抓了马缰,拍了拍马头,笑道:“好你个雪上风,怎么?想我了吧?”那马儿粗看纯白,细瞧毛尖上却闪着一星半透明的冷青色,两只黑亮的眼珠子微微润湿,此时正一个劲儿在蒙姓青年身上乱蹭,显是亲热无比。
小曲儿道:“这马儿真俊!”欲抚摸一下,雪上风的前蹄却往外猛地一拐,踢得小曲儿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哈哈……这畜生,养它费了本爷多少草料,也难得让本爷碰一下。你小子冒冒失失地去亲近,岂不是自找麻烦?”
马上人说话间,蒙姓青年已翻身上马,扯了缰绳回头问他道:“李明守,洪三呢?”那被称作李明守的一带马头道:“洪三自在青央台侯你蒙传大驾,还不快走!”“好!”二人手上皮鞭一挥,当头冲了出去。后头的人跟着飞奔,路上行人纷纷避让。道边有摆着小摊儿的,也忙不迭往后退去。
恰此时巷口里拐出来一个中年妇人,生得粗胖黑壮,臂间挽了个大竹篮子。见了人马声势,她本也早已贴墙站好,可眼神突然一定,却是满面怒容。她将篮子往地下一搁,从里头抽出一个二尺来长的捣衣杵来,几步跑过去,将跟在最末的小曲儿耳朵提在手中,拖了出来。妇人一手拧着小曲儿的耳朵,一手执着棒槌,就往他屁股上揍去,吼道:“你小子往哪里跑!跟着一群丧家败心的混账子,你学得好呀?”小曲儿侧着身子就躲,一边往地上赖,哀叫道:“娘饶命!哪里有,不过是……出去玩一玩!”
“放手!”蒙传一提马缰,从妇人身边擦过去,唬了妇人一大跳。他就手抓了捣衣杵,略一用力,就夺了过来。妇人恼道:“我自管教儿子,你是什么人,也来拦我?”
听到“也来拦我”四个字,蒙传背后的少年们先怒了,这儿一句:“真是稀奇了,还能在大兴城听到问我等这样的话,我们这些人,除了皇帝老儿,谁拦不得!”那儿便有人跟着骂道:“老泼妇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蒙大哥愿意来教训你,不知道是你几辈子修来的造化!”
蒙传冷笑着把少年们的喝骂止住,道:“本也与我无干,不过,你方才道丧家败心的混账子!你是骂谁来的?”
他将棒槌往小曲儿手中一塞,道:“拿着!这女人方才打你,你尽管给我打回去!”
小曲儿不知所措地执了棒子,嗫嚅道:“可,可,可她是我……”
“怎么了?”蒙传将马头一拔,蹄子跃起老高,道,“我蒙传的兄弟里头,可没有让人打了不还手的,要是你不打回去,就别跟着我,丢人现眼!”
“就是就是……”旁边一伙人全数起哄。小曲儿脸色煞白,棍子在手上一时举起一时放下。妇人却双手在腰上一叉,瞪了双眼道:“小猢狲,你敢!”小曲儿惶然看了蒙传一眼,蒙传却抬头看天,瞧也不瞧他。见他犹豫,那一帮少年纷纷唾道:“快走快走,与这人在一处,羞也羞死了。”小曲儿听了这话,脸色忽得涨红,高高举起了棒槌,妇人还在冷笑道:“打呀,今日有能耐打你娘了……”话未完,一道黑影猛地压了下来,额上一痛,就有温热的水液顺着眉头淌下来。
“哐当!”棒子从小曲儿手中砸落在地上。听着身边叫好之声,他惊恐的神色中却掩不去一些畅快之意。妇人怔怔盯着眼前养了十多年,打了十多年的儿子,嘴唇颤抖,一时哭都哭不出来。
“行了,走吧!”李明守的话打断了乱哄哄的叫好声,纵蹄而行。妇人大叫道:“小曲子你给我回来,你给我滚回来……天啦,这都是什么世道……”
少年们俱都无忧无虑地跑远了,无人回顾。
獒犬的黑毛在干涸的血中凝结成块,差役们拖起犬尸扔在车上,街面已被清理干净,只余下两摊褐浊的血迹。路障被撤开,长平大道又通畅无阻,行人车马如往日一般喧哗而过。
过不了几日,青石上的血色也将被践踏泯灭吧!陆崇不由得又握紧了拳头。身为健将,边疆百战从无败退,却不能从刺客手中护得主官性命。愧疚之余,更有难言的屈辱在他心口上上下下翻腾个不休。
一乘小轿在他身边停下,帘子揭开,半百之年的干瘦老头从里头钻出身来。陆崇见了不由一怔,单膝跪下行礼道:“尹大人!”老头的脸如同霉掉的核桃壳,又干又硬,丘壑纵横,不见喜怒,只是淡淡道:“你认得我?”
“是!”陆崇抬头道,“今上登基时,曾与大人有一面之缘!”
“起来吧!”尹大人点头道:“玉大人的遗身已收殓了?”
陆崇起身道:“是……尹大人是何时回的京?”
尹大人干巴巴地道:“今晨丞相发八百里加急唤我回来,此时方到。”
陆崇忽地一惊,道:“莫不是……朝庭有意让尹大人继任大兴令?”
尹大人点头,道:“你随我来,我有话要问你。”
“是!大人是要上玉府吊唁么?”陆崇知道这位尹大人与前任私谊甚佳。
“吊唁有何用?”尹大人在上轿前一刻猛然转过身来,皱塌的三角眼中目光一闪,“这天子脚下的大兴城,居然有朝廷命官在上朝之时死于刺客之手。这世道早已是阴阳难辨,哪里需要吊唁!”几句话虽是平淡出口,却让陆崇身上不由一寒。
陆崇骑马随在轿旁,他心中有些忐忑,日后在这位尹大人手下当差,只怕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如今这年月,主幼国疑,外戚擅权,法令松弛,伦常败坏。骄奢淫逸之风蚀尽朝堂上下,尤以京城为甚。通朝上下,便有数位刚正君子,却也黜斥得所余无几。
这位尹大人本名尹尝,素以执法严谨、清廉干练而闻名。太后一门虽用其才,却又防着他,多年来一直只让他在地方上转,不让其干预政事。尹尝却好似对官职不甚在意,每至一地,必整治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能吏之称举国闻名,却也因手段刚苛,朝中权官闻之无不色变。
陆崇隐约听玉大人提起过,尹大人刚正不阿,在他眼中,不务正业专司扰民的游侠儿,和贪墨枉法、颠倒黑白的贪官一样皆属天下五蠹之类。看来,这回玉大人被害终于让国丈一伙也怕了,不得不起用尹大人端正法纪。陆崇想道:但愿能在尹大人手下出一口鸟气!
进了大兴官衙,尹尝坐于席上,端茶盏呷了一口,问道:“玉大人那天上朝,是为了济东曹家的案子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