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掷(4)
玉盘里的少女本垂了头抚弄衣带,一闻此言猛地抬头,面色已涨得通红,碎米似的细牙咬了唇,大声道:“那就请这位公子演回真正的盘中舞给小女子见识一番!”
“这有何难!”蒙传身子腾起于空中,一闪身已跳到陈大人跟前,把几个中年官员吓得往后一缩。他脚下连踢,便有“呼呼”掠空之声,桌上盘碟已落在几个少年手中,蒙传喝道:“站成五五梅花之数!”少年们马上依言而行。
只见蒙传从桌上跃起,足尖在当中那只碟上一点,直飞数尺,手中多了一柄雪亮的长剑。剑气横空,轩中顿时冷意迫人,满堂烛火应剑低伏。他当空翻了个跟头,剑端向下而落,堂上惊呼四起,那剑尖于右前盘中一点,剑身一曲一直,借力弹开。
“好!”洪三大力鼓掌,瞪四下一眼道,“还不奏乐!”乐师们一惊,方操起手中器具,舞姬跳下玉盘,抱一具七弦琴置于膝上,敛袖而抚。
蒙传身子横滚,长剑舞成雪团,剑气错身,竟割开了他发上丝绦,一头乌发当空散开,如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更见狂态。他长笑高吟:“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酒来!”
李明守不知何时已端杯满上,闻声掷去,玉杯微倾,黄色酒液从盏沿泼出,蒙传将杯底一扶,送到自己唇边,一饮而尽。一推一送,杯子飞回桌上。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他唱这两句时,银光如矫龙遨游,所到处烛火纷纷熄去。好似烛光惭愧,不敢于银辉中称明。
“好!”众少年再度哄然叫好。蒙传唱起歌来五音不全,荒腔走板,但他自己浑然不觉。操琴舞姬眼中波光流眄,虽然一般含笑,却是欣然之色。
蒙传足尖在左后的碟上一点,左手中突然多出一线金芒。他右手银剑,左手金芒,割破了满堂夜色,化成一天纵横煞气。“明日皎月光,众星何历历。与我昔山友,林间一壶酒。”他猛然跃至桌上方盏前,两排钢牙一咬,倒跃回去,头一扬,酒液泼了一头一脸,从发梢淋漓而落。
酒尽杯盏吐出,哐当落地,蒙传急旋于中间的碟上,复又唱道:“今宵与君倾,陶然共忘机。”好似旋得过急,手中长剑脱手飞去。那长剑所向,竟正对着舞姬!舞姬尚不及呼叫,金芒便啸来,将那长剑一绕,收了回去。“铮”的一声,舞姬手中弦断。她面色惨白,可目光中缱迷之意,却又多了几分。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愿醉倒!”蒙传一口气唱了下来,并未换气停顿,足尖狂点,五只盘子飞起,在银辉金电中绞作碎冰烂琼,四溅而落。他落于舞姬身侧,收剑还鞘,千金掷亦不见去向。蒙传一把攥起舞姬皓腕,说了声:“走!”便大步而去。
陈大人虽然面有骇色,却依然站起来拦道:“这个舞姬是我等今夜要了的,你……”话未完却被洪三接了过去:“你既要,便送你好了……”众少年笑道:“多谢陈大人好意!”陈大人不敢再作声,看向虞娘子。
那虞娘子哆嗦道:“小爷,这……”却见面前金光一闪,不由“扑通”坐倒于地,“小爷饶命!”她惨叫出声,却听得四下里笑声炸响。她缓了口气,摸了摸脑袋还在。再看地上,躺着七八锭金子,灿然夺目。
抬头看轩外,一众少年拥着蒙传与舞姬,高唱着他方才所歌,已是远远去了。
那天夜里蒙传真是醉了。怀中女子盈盈含笑的美目,耳边兄弟意气相投的豪言,本就是最绝妙的下酒之物,况且人当少年,能有几回尽情欢歌,几番无畏纵饮?便是歌喉拙劣,醉态难堪,有此跳脱的放肆,方不算虚掷了这春风骄阳般的任性时光。
“蒙传,醒醒,醒醒,该走了!”蒙传耳边听到洪三的唤声,他一把打开扶过来的手,睁开迷蒙双眼,盯着面前的芙蓉春面,问道:“再……再说一遍,你……你叫什么?”舞姬薄嗔道:“我叫落冰,再忘了,我可就不说了!”“不会了,宝贝儿,今儿我去了,明日来寻你。我记得你,落……”
“走吧走吧!”洪三和李明守两个一人一边将他架走。待出了青央台,洪三拍拍蒙传面颊,道:“千金掷呢?”蒙传手在衣袋中乱摸,含含糊糊道:“是在这里……不是,是这边……怎么又不在,嗯!”李明守见状道:“算了,他醉成这样子,哪里还记得,明日再讨过来吧!”便令人牵马来,雪上风一近蒙传,鼻子中便打了个喷嚏,死活不肯靠拢。
“这家伙!又犯脾气了,闻不得酒味!”李明守摇头笑道。洪三道:“算了,反正他这样也是骑不了马的。”于是召了小曲儿及另一个住得近的,道:“扶你们蒙大哥回去!”
还未到天明,蒙传突然惊醒了,他睁开双眼,只觉得心跳如鼓,身上汗出似浆,毛发一根根直竖。
突然顶上传来“咯吱咯吱”的闷声,蒙传长臂握剑在手,未能出鞘,屋顶便少了半边,眼前骤明,一时难以视物。
待可以看清时,墙壁已如生了腿似的飞离。他缓缓起身,只见密林似的枪戟,刃上寒光映着朝日,焕出凛凛杀意。这一刻,蒙传终于明白起来,他身子一弹,附在一片飞起的墙后,借着绳索拉力,投向官兵群中。长剑临空直劈,已有一颗人头腾飞,满腔热血如沸泉直喷三尺方落。
“杀!”一声齐喝,出自数十人喉间,十余枝长枪向他身上攒刺。蒙传手上宝剑一架,架住了这些枪杆,身子横躺,几与地平。他足跟疾行,剑尖狂飙,这十余人的膝上已分别着了一剑,都不自由主退开一步。可侧面又有十余尖刃向着蒙传扎来。蒙传急索袖间:“该死,千金掷呢?”
这一耽搁,方才出其不意得来的一点空隙顿时失去。
蒙传故伎重施,密集的队列让官兵们还是未能避开这贴地一剑。可是着了剑的兵士却决不后退一步,他们倒下身去,往蒙传的剑尖上送来。蒙传方才大惊,剑身已陷入了一具尸体内,急切也拔不出来。就已有三支枪尖刺向蒙传的头皮,蒙传使尽全身力气,将剑挥起,那挂在剑上的尸身飞出,三支枪尖深深地戳进了尸身中。
蒙传也未能全然躲过,头皮上鲜血淋漓,受伤已是不轻。
“千金掷,千金掷在哪里?”蒙传心中忧急,可始终也想不出它在何处。
眼见又是一列锋刃近身,他纵身腾跃,足尖在一支枪尖上略点,借力飞起。长剑就势一挥,便是一声痛呼,那执枪之卒的半边头皮带着一只耳朵已经脱落,剑身鲜血淋漓,滴滴嗒嗒洒落十余人头面。蒙传从一列列枪尖上踩过,剑上嗖嗖作响,如有风雷聚于剑尖一点,当者披靡。
可马上传来弓弦嗡嗡之声,空中一暗,蒙传心知不妙,滚下地来,肩头骤然剧痛,已是着了一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