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鸿想叫疏岚向艾华道声谢,毕竟艾华要走了,救命之恩不能当做没发生过。黎鸿在山道上,遇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妇人。黎鸿从她身边经过,那妇人喊住她道:“请问一下,夭桃山庄在上面吗?”
黎鸿见她的气度不同寻常,不像前去投靠的难民。便问道:“你去那儿有什么事?”
那妇人走得有点气喘,一手扶着腰:“我找我丈夫,疏岚。”
“疏……岚?”黎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呀,我们成亲好些年,还养育了一双儿女。只是那家伙成天游荡,好不让人省心!”那妇人抱怨两句,见黎鸿木雕泥塑般站着,一双丹凤三角眼睨过来,打量这个比她年轻貌美的女人,本能似的警戒道:“怎么?你们认识?”
“不,只是听说过这名字。”黎鸿平静得如古井死水,“夭桃山庄在山顶上,您请。”说罢下山回家。
她感到她的心与身子一起,正在慢慢地下沉……疏岚这个骗子,骗了她数年,骗得她的深情尽是恶心的臭味。她急于想将这数年的肮脏记忆撕扯掉,却是越想忘记,他虚伪的笑越在脑海翻腾。
第二天,仅仅是第二天,疏岚来敲响黎鸿家的大门。
黎鸿打开门,疏岚还未注意到她冷若冰霜的神情,自顾自道:“黎鸿,我最近有点事情,你暂时不要到山庄找我了。”
“因为你妻子来了?”
疏岚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去。
“你告诉我你独身,还未娶妻生子,但你一开始就是骗我的!”
疏岚慌张道:“黎鸿,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
“你相信我……”
“啪”的一声脆响,黎鸿一巴掌掴在他脸上。这是她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人的脸,自己的手却火辣辣痛起来。
疏岚顺着她的力道微微侧过头,闭着眼。
看着他面颊上慢慢透出鲜红的五指印,黎鸿最后沉声道:“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黎鸿说罢,重重关上门。
不久大雪纷飞,黎鸿推窗赏雪,见到艾华踏雪而来,到她窗下,明明很感伤,却要做出一派轻松,说道:“你们才是天生一对。”
“你不要再提他。”黎鸿手撑着额头,“他早有了妻儿,一直以来,根本在欺骗我羞辱我!”
“哦……嗯?!”艾华如寒霜欺打的小树忽遇东风,刷拉拉舒展柔嫩枝条活过来一般,双目灼灼生彩,“这么说来我还有机会!”
情敌过于孟浪,还把自己浪死在沙滩上,何等快事!艾华全世界的鲜花刹那盛放,天空是那么辽阔阳光是那么明媚……
“我莫名成了第三者,你这么高兴?!”
黎鸿拍窗一吼,艾华忙忙地掩饰住内心的鲜花,与她同仇敌忾似的道:“我也很生气。”
“算了,你走开,让我静一静。”黎鸿叹道。
从此以后,黎鸿被艾华缠上了,天天冤魂索命似的,简直无处不在。
黎鸿在油菜花地里采撷鲜花,一簇簇嫩黄小花扑鼻的香,她用指甲捻断一枝,放在鼻尖还没嗅一嗅,抬眼就见一丛会动的油菜,从东到西滴溜溜横着跑过,两只蜜蜂嗡嗡地追着飞。
她叹了口气。以他现在的移动方向,那儿正有一块大大的花岗岩等他。
她执起手上的花,故意转身不去看,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她又轻叹着想:“果然撞上了。”
黎鸿上街买水果,挑着担子的小贩扯着嗓子吆喝:“萝卜赛梨哟~!”她款款地走过去,看中一头大红萝卜,玉笋似的手刚刚伸出去,另一只紫黑衣袖还绑着袖剑的手从旁斜插进来,率先将那大萝卜抓了去。而那人头上顶着个鸵鸟蛋般的大包,兀自喜滋滋道:“好巧啊,你也买萝卜呀~”
黎鸿摔开手,发火道:“你别再跟我说话!”
三月,桃花又开了,扑簌扑簌地落进溪水。黎鸿坐在桃花溪水旁,一面浣洗她的粉色手帕,一面闲散地数飘飘荡荡的花瓣:“……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数到五十九,她数不下去了,因为溪水上飘来一只纸折的小白船,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两溜儿字:“桃之落兮,从流东西。既见子兮,无复美人。”
黎鸿顺着水流望上去,后槽牙发酸,脑仁有点疼。
艾华又折了只纸船,竹管毛笔唰唰一写,将纸船放下水来,上面委屈巴巴地写道:“舟之荡兮,载我情思。子不予言,流水且珊珊。”
黎鸿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她不该说什么“别再跟我说话”这种话,自寻烦恼。她站起来,一甩手帕,厉声喝道:“你休要再来烦我!”
黎鸿才失恋不久,心情郁闷,对此等殷勤爱表现的男人更是极度不信任,偏偏有那混小子撞她刀口来。
自从那天赶艾华走后,那活泼的身影忒儿一下消失,黎鸿终于得了清静。
这一日,有人光顾黎鸿的住处。黎鸿以为艾华又来,怒气冲冲地一开门,门口站着个穿斗篷的男子,风尘仆仆,一手拄根芒杖。他背对着光,半张脸被衣领和斗篷挡住,但肯定不是艾华。
黎鸿心思百转,退了两步拉开距离,警觉道:“你是谁?”
那男人不慌不忙地除下兜帽,露出一头苍苍白发,以及一双精光闪闪的眼,泫然道:“公主殿下。”
这样称呼她,必然是东泽的人。黎鸿回忆起这个人,应是叫做袁定。当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怎么几年间就成了这幅模样?
“殿下,卑职逃出东泽,找您找得好苦!”袁定悲凉地诉说,“如今东泽已不如从前,现在全是公皙家的天下了!”
黎鸿心里一惊:“你且说来。”
黎鸿听他说话,越听越心中沉重。
东泽自从姐姐过世,姐夫执政,公皙家独占鳌头,任人唯亲排除异己,昔年皇族启用的人才,全数被驱逐干净。更为紧急的是,公皙家正在商议继承人,原先女皇没有子嗣,于是想让现任东泽之皇的侄子继任,那么从此以后东泽皇家将要改姓公皙。
袁定义愤填膺,末了将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布满血丝的眼目眦欲裂:“殿下,您甘心吗?”
她无所谓。
谁人掌权不都一样吗,即便获得其位,死后还不是归于黄土,唯一不同就是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供后人评头论足罢了。为何非要争那虚有其表的位子,连累自己受苦受累,成为野心家的靶子?她不打算建什么功立什么业,她更想萧然山水,平平静静终了一生。
她缓缓摇头,袁定面如土色,擦了擦眼睛,望着天喃喃自语:“陛下啊,原谅卑职这一回不敬罢。”
袁定祈祷罢,从怀中取出一方包成一团的洁白丝帕,放在桌上,一个角一个角小心地摊开。最后丝帕中央露出一块黑漆漆的物什,看上去像煤炭。
袁定颤抖着将丝帕捧到她面前的桌面,道:“殿下,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黎鸿仔细一看,才看清那是一块咽喉的骨头。
“这是您姐姐的遗骨。”
“你……”黎鸿激动地拍桌而起,“哐啷”带倒了椅子。再怎么说,那是她的姐姐啊,她不能容忍有人刨开姐姐的陵墓,惊扰她的安眠。
昔日的姐妹情深一幕幕地翻涌在脑海,黎鸿此时将袁定碎尸万段都有可能。但袁定横着眼毫不示弱:“殿下,卑职再问一次,您甘心吗!先皇死于小人毒杀,又要将您先人的基业统统摧毁!”
黎鸿不甘心,她最终决定,不能再逃避。姐妹的惨死,王朝的覆灭,都要在她手上,重新得到应有的结局。
她想先到达东泽,探明情况再说。她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公皙家不会注意到这个除了漂亮没其他用处的公主。
黎鸿踏上了归途的船,看着缓缓向后划去的水花,想着这一条道既是来路又是归途,心中百感交集。
吹了一会儿海风,她冷静下来,准备往船舱里走。日头照下来,地上的桅杆影子竟多出了一个巨大的青蛙形状。
她惊讶抬头,阳光刺眼,手搭眉骨费力地撑开眼看,上面果然有一个瘦高的人影蹲着,高高束起马尾,长长的头发随风飘扬。看那肩宽,还是个男子。
黎鸿正想喊人,那人影摇了一下,倏然放大跳了下来。黎鸿视线随着他的身影,闪开两步站稳,那人在空中花哨地翻两个跟头,“咚”的一声降落在甲板上,扬起一圈涟漪般的尘埃。他缓缓地站起,风骚地抖了抖头发,有些无赖地邪笑道:“你别想甩开我。”
“你怎么上来的?袁定!”黎鸿转身便喊。居然让人随随便便潜入进来,以后还能了得?
艾华却倚着桅杆,惬意地眯了眯眼:“不要怪罪他人,要怪就怪我,这世上还没有哪个地方我想去却去不得,还没有哪件事我想做却做不得。”
听到后面这句话,黎鸿顿了一顿,心念电转:也许他真的可以用。
“还有,”艾华盯着她倾国的脸,画蛇添足似的道,“以后也会有个记录,没有我想要却得不到的人。”
“……”
黎鸿能怎么办?这是在大海上,总不能将他投下去喂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