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襄和的秘密后,墨舞依旧不动声色,精心打造一尊木偶。她动作极慢,有事削着木头,还有有点走神,冷冷的脸上犹如阴云笼罩,凛冬将至。
偶有一日襄和回来,听见后院的乒乓响声,走过去看见水池边正坐着墨舞。他不知墨舞此时的神情是为什么,皱着眉摸摸她的额头:“你哪里不舒服?”
墨舞缓缓别过脸:“我没事,只是很久没玩木偶了,想做一尊来玩玩。”
襄和觉得奇怪,将狐疑的视线转向墨舞手中半成品的木偶,伸手要拿起来看看。
在他指尖触到木偶的一刹那,墨舞目露凶光,豁然一掌直劈他的天灵盖。襄和有所察觉,低下身险险躲开,紫金的发冠扫落,掉在地上滴溜溜滚出好远,而他则连连后退,与墨舞拉开距离。
襄和震怒道:“你做什么!”
墨舞什么话也不说,将木偶狠狠甩向襄和,襄和抬腿踢开,视线重新注意前方,墨舞的黑衣已到眼前,锋利的指甲直取咽喉。襄和抓住她的手腕,凝眉怒视:“你今天怎么了?”
墨舞饱含泪水的眼睛同样瞪着他,一记扫堂腿将他撂倒,继而一爪抓下,襄和翻滚着躲开,墨舞的指甲抓到木地板,咔嚓一声木板断裂。
墨舞已起了杀心,襄和站起来,正要喊人制服她,墨舞又如蝙蝠一般飞到他面前,长腿一抬直向他心窝踢去。襄和双臂交叉格挡,却因她的力道太强而腾空而起,撞破窗棱飞出,摔在地上滚了几圈,起身时口中呕红。
墨舞随即追出,如一道黑色闪电,指甲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提起。
襄和被掐得两眼上翻,愣是挤出声音问她:“你究竟为什么……”
墨舞终于开口说话:“我随你到神界,真情实意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但是你其实欺骗我,利用我!你想念那个女人是吗?我今天就让你在阴间与她长相厮守!”墨舞说到做到,提着襄和像提一只布娃娃,用尽力量将他往地上一砸,地上的砂石一时跳起,襄和重重一咳,更多的血涌出口,不知内脏是否受损。
襄和是敌不过墨舞的,之前上百次切磋,襄和从未赢过,墨舞认真起来时,他毫无反抗之力。他垂死从墨舞爪下挣扎起,头发凌乱,双目瞪得血红,衬着唇边几道血迹。
他摇摇晃晃地站定,突然瞳孔一紧:“怜儿……”
墨舞目光一动,似无意地回头。
就在这眨眼的功夫,襄和一个箭步上前掐住墨舞纤细的脖颈,顺势向前两步,正有一方水池,襄和将墨舞整个人往水池中砸下。
墨舞还未反应过来,已经泡在水里不能呼吸,挣扎之间抓上了襄和的手,鲜血染红清澈的水池,墨舞挣扎产生的起泡翻腾出水面。
襄和看她差不多要反击了,忽然将她提出水面,利落地点了她的穴道。
墨舞半身浸在水中,动弹不得,呛着水,白发湿哒哒贴在额头。
襄和气愤中带一丝恶意的笑,说出一句令人肝胆俱寒的话——
“兵不厌诈,你还是不懂。”
墨舞不知心碎在何时,但在这句话之后,她的眼神全然黯淡下去。她湿润的脸颊又划过一道泪痕,目光集中在草丛中方才因打斗被抛出来的木偶,嘴唇嗫嚅,用最后的力气将法力灌输进去,遥遥地对木偶吹了一口气,那木偶的手指竟自己动了一下,咻的一下消失不见。
襄和自己也缓了口气,将墨舞拎出水面,丢在草地上,冷冷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也不必拐弯抹角。玄珠交出来,我可以赏你一个痛快。”
墨舞躺在草地上,如一具死尸:“你得不到了,玄珠已经有我的木偶带着,在前往东泽的路上。它会将玄珠交给东泽女皇,你这一生的宿敌。”
“你……”本以为得了胜利的襄和神情陡然一变,眼中像要喷火,“这是你自找的!”
襄和一气之下,将墨舞锁在水牢中。琵琶骨紧锁,强行动武便会使骨头断裂,伤痛如无数牛毛细针,一起扎在四肢百骸,疼得无处可躲。
漆黑沉重的锁链摩擦出冰冷的声响,浑浊的水没过墨舞的头顶,她的银发在水面静静飘荡。
襄和蹲在水边,扯着她的白发将她拖上来一点。墨舞嘴角涎着水,面色苍白而显得眼眶更红,瞪着他道:“我死不足惜,可是怜儿呢?你要将她怎么样?”
襄和郑重回答她:“怜儿我会好生待着,你不用担心。我会一边杀戮,一边设法夺得玄珠,再用她的血,代替你本打算让你做的事情。而你,在这边泡着。这些水连接外面天河的水,河水涨潮退潮,这儿的水跟着涨潮退潮,日复一日不会停歇。如果哪天你被淹死了,我也不打算管你,让你泡在水里腐烂到骨头也不剩。”
他说罢将墨舞的头按回水里,转身出去,大门关闭以后,水牢中一片漆黑,只有哗哗水声和冰寒刺骨的河水。
可怜怜儿病好醒来,却不见了娘亲。她一声声阿娘地喊,找到了襄和,问他:“阿娘去哪儿了?”
襄和稀疏平常地回答她:“她回娘家去了,过几天就会回来。”
怜儿信以为真,天天坐在窗前一边数落叶,一边盼着娘亲回来。可是怎么回来呢?她从秋天等到冬天,厚厚的雪压塌树枝,她发现了父亲的谎言,偷偷跑了出去。
怜儿一个人跑出去,回来却不止她一人。襄和派人轻易将她抓回来,却还带回一个昏死的男孩,冻得面皮发紫,气若游丝。
我想走近一点看,因为那个男孩好生眼熟。我正眯着眼,穆谌道:“那是我。”
这是当年晕倒在雪中,被丹姮救回来的穆谌。这么说来,怜儿真是丹姮!
怜儿回来以后,襄和对她擅自出走十分震怒,竟给她喝下一碗药汤,怜儿立即睡去。
水牢的门再度打开,墨舞全身的皮肤灰白,眼眶深深凹陷,如同骷髅一般。她看见推进来的水晶棺材,骷髅的脸上露出震恐的表情。
为防怜儿再偷跑出去,襄和竟将她封印在水晶棺中,沉入水牢底部,哐当一声如同虚空传来的旷远巨响,丹姮往后的数万年都见不到阳光。
从这一刻起,幻镜骤寒,大约经历如此风雨,墨舞彻底心寒了。时间变得十分错乱,幻镜抖动着,到了几千年以后。我被晃得晕晕乎乎,忍着抽搐的胃,跑到襄和书房中,想看看这幻镜中的时间是哪年哪月。
我跌跌撞撞到书房,却见襄和坐在房中,提笔洋洋洒洒地写着什么。我凑近一看,竟是写给先皇的信。那信上大意是说:天阙可以与东泽共抗西泽,只要将玄珠交出来。您好好儿考虑,西泽那儿可扣着你的养子做人质,您作为母亲,一定十分不忍儿子受苦。作为东泽女皇,继承人若有任何闪失,您会非常苦恼。
“厚颜无耻!”我拍着额头迫使自己保持镇定。那段阴暗日子,我一辈子都不愿再回想起,可这贱人却以如此语气直戳他人的痛。
那封语气傲慢的信寄出去,先皇回了信,字里行间充满讽刺:将女儿关进水牢的父亲,也有资格同本皇谈论爱子之心?若论继承人,本皇还有一个,她的资质绝不输于本皇。玄珠炼成法术需牺牲无数人的性命,本皇即便毁了它,绝不交给你这等心术不正之人!
面对先皇如此坚决态度,襄和有些发抖,又潦草写了一封回信:不必白费心机,玄珠无法摧毁,你已时日无多,还能做得了什么!
再往后,先皇没有回信,因为已经无法回信。明戈王最后的回信寄出去三天,先皇与世长辞。我颤着手,从怀中掏出那张古旧得血迹都已泛黄的纸片,陛下的笔迹带着凌厉的气势穿透纸张迎面扑来:“吾此生未竟之事,定有后人不懈以继!”
我的泪滴在纸上,与斑驳的血迹交融在一起。我闭上眼,想象得出先皇是如何来不及寄出这张纸。她最后的日子仿佛一心寻死,本就积劳成疾的身子硬是扛着不眠不休,她在夜深人静时写就这一句话,却不想血气上涌,一口血猛然咳出,泼洒了信纸。她也来不及重写,匆忙将染血的信纸夹入书页之中,起身做别的事情,直到亡故都没有回信。
在那之后,是千年战争,战争过后的短暂和平时日,墨舞一点一点运气法力,将魂魄艰难而缓慢地聚集在右手小指的最后一块骨头上。她早已死亡,肉体腐烂化为浓水,但恰巧是那一身的玉骨,可以千年不化。照理说死亡的灵魂应该归于冥界,但墨舞走出冥界的那一刻,已经是永远回不去,即便死了也只能在世间游荡,做个孤魂野鬼。
幸而墨舞成功了,魂魄收入小小的玉骨中,而后又经历不知多少年头,她用法术制造了一起爆炸,巨浪汹涌而起,震荡之中只感到整个水牢下坠,轰然一声,落在了什么地方。
我在这水牢里看着,被撞得晕头转向。幻镜中时间又开始错乱,忽有一日,我远远地听见有人破口大骂:“这是哪个缺德混蛋干的!”
原来这水牢在天阙另一座浮岛上,所有的坎坷兜兜转转,回到最初浮岛掉落而引发的缘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