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登时呆愣在门口,半晌张了张口,语气颇为小心:“你……恢复记忆了?”
“非也。”我正了正脑袋,“乔老对我说的。此地偏僻,除我之外只有一个叫穆谌的年轻人会来找他下棋,我见你来了,就猜测是你。”
“这样。”他神色缓和不少,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这样两两站着有些尴尬,我连忙闪了闪身:“乔老出去沽酒了,一会儿回来。不介意的话,我们先来切磋两盘?”
穆谌本意就是来下棋,当下也没推辞,在棋盘的另一头坐了。
我正一颗颗拾起棋子分装入盒,回味起方才他的神情,抬了抬眸:“看来我们以前是认识的啊。你知道我认识你,所以我喊你名字的时候你惊讶成那样。你对我说,我们只有数面之缘,这话几分真几分假?”
穆谌果然有些无措,沉吟片刻,弯起眼睛说道:“十二分的真。因为当时千年战争,我是天阙的主将,你是东泽女皇,亲自领兵。我们就是这样见过几次面,也互相听过对方的名号。”
我一想,无法反驳,讪讪地道个歉。我迫不及待想了解更多事情,于是一面下棋一面询问。关于东泽,关于神界,关于我这女皇做过哪些事。
穆谌云淡风轻地同我攀谈,从他的话里,我听得最多的是战争。童年时候的神界大战,我俩亲自参与的千年战争……仿佛我们这一辈人,经历了许多战祸荼毒。
聊得越发深入,我也打听他的故事。穆谌对过世前几个月的经历印象深刻,被一个女子连坑带骗拐去玄门乡,旅游了一圈,却在路途中爱上她。
明明是个挺有趣的故事,我思前想后,却隐约伤感:“她还年轻,你们就这样阴阳相隔了。她一定很难过。”不知为何,我话一说完鼻尖泛起酸来,一颗心闷闷地痛。
幸而这时乔老沽酒归来,我俩遂停止谈话。在乔老的怂恿下,我俩下了好几盘棋,直到我肋骨的伤又发疼起来,才到一旁休息。
于是乔老接替了我的位置,同穆谌继续下棋。我远远地坐在一张吊床上休息,抬起头,可以看到穆谌的磊落背影。
常言道棋品如人品,下棋的一举一动都是品行修养的体现。穆谌与我契合得很,落棋无悔处变不惊,得胜谦让败则潇洒,可见其风光霁月的品性。只是隐隐地觉得他心情不佳,下棋有些失神。
我下意识地轻咬手指,两眼盯住他。他似乎有所察觉,转过身来,我脸上一热,连忙将头偏到一边,假装看风景。
忘川墨汁般的黑水,叮叮咚咚流淌。
乔老果真没忘记我的请求,没几天便去向冥界众长老提及此事。乔老回来以后,要我最好自己向长老们说明。
我便去了。路上经过一块坟地。乔老告诉我,永生不等于不死,冥界之人的生并不是真的活着,他们死后不留尸体在世,墓碑自动从地里升上来,自动形成一座坟。
因着这颇有哲理的几句话,我多留意了会儿坟地。这坟地半隐在薄雾之中,道旁的一块墨色石碑像是不久前才长出来的,镌刻着“墨舞”这一名字,边上两行血红的小字则是生卒时间,背面记载生平。这是个因爱上神界的人而出走,真正获得生命的女子。只是世事无常,因爱生恨,最后和那男子同归于尽。
我继续向长老所在的鬼殿走去,经过一座吊桥,下面流淌着滚滚岩浆,咕噜噜热浪熏得我头昏。过了吊桥,有一道昏暗的走廊,两边墙上挂了无数铭牌,镌刻的是神界过世的人。我边走边留意,看到了穆谌。我以为这铭牌和那些墓碑一样,翻过来却一片光滑,并没有他的生平记载。
我放下穆谌的铭牌,往前没几步,见到一块镌刻“襄和”的铭牌与众不同,刚想细看,却忽地一下消失了。我问带路的小鬼,小鬼对我道:“那人必定魂魄受损不能入轮回,或者直接灰飞烟灭,在这儿存在只说明他曾到世间走过一遭。”
过了走廊,鬼殿之上,五位长老高高在上,一脸傲然地用鼻孔把我望着。我说明了来意,正中间那个白胡子垂到莲座之下,瓮声瓮气道:“不可能了,你的记忆,已经丢入忘川,成为水怪的饵料。除非能让它吐出来,但水怪一出,必定引发神界混乱。”
我心下一凉,凝眉思索。我很想将记忆找回来,想得喉咙都要伸出手来了,可倘若要我为一己之私给神界带来灾难,我良心这道坎儿过不去。
我不动声色地一叹,对自己说只能另寻他法了。
我思索间,不注意那些长老正盯住我腰带上的锦囊。我一抬头,只听腰上啪一声,锦囊的系带断开,其中那颗紫黑的珠子缓缓升到空中。一位长老说道:“这玄珠是冥界之物,如何到你手上?”
“我也想知道,但我记忆不在。”我突然反应过来,瞪起眼,“这是我带来的东西,除非你们能证明是冥界之物,否则就是抢劫。”我想这些人统管冥界,应该挺注重自身声望,至少不会杀人夺物。
上面的五人一时噤声,我以为他们仍想刁难我,谁想下一瞬间,中间那位又用法术将玄珠放回锦囊,并修补好系带别回我腰上,不屑地道:“罢了,不想归还也不打紧。这东西原属一个叛徒,对我们并无意义。”
我晃荡回乔老那儿,穆谌正自己同自己下棋。我问他乔老哪儿去了,他回答撑蒿巡逻去了。
我朝忘川望了望,想到长老们的话,转述给穆谌。我惆怅地扶额:“看来我得另外想办法。”说着将折扇展开,扇了两下风。
穆谌的发丝于扇底清风中轻轻地扬,他抬眸道:“你不冷吗?”
“我想冷静冷静。”说罢,我瞥见他面色不悦,又不动声色将扇子收起。他每每见我拿这扇子都面露纠结,之前与他对弈时更是这样。
“其实我心里委实难受。”我将话题转回来,“我清楚我这趟到冥界来有什么目的,但完全想不起来。但愿我这目的没有时间限制,不至于在我失忆期间错过什么。”
穆谌淡淡地“嗯”一声,掀了掀眼皮,问我是否还有其他事情的记忆。
提起这话头,我心头便憋了一口气。我望望四周,见乔老不在,才大肆吐槽:“乔老那老奸巨猾的狐狸,说什么要我将此生幸福的事说来听听,然后问也不问一声就将我的记忆收走了!我忘了好多人,跟那些人有关的一切记忆都抹得一干二净。”
“这么说来,”穆谌挑了挑眉,“你没对他说的,便是没被收走了?想想看是否有别的线索可以推测出别的信息。你很有推理才能,也许能想到不少东西。”
我开始在记忆的土壤中到处刨坑。也许不甚相干,我刨出了很小时候的记忆。我有口无心地回忆道:“我的家族是冥界后人,天生有操纵植物生长之能。但是后来遭遇战争,父母将我丢在树林里。幸而我遇上一位善心的少年,他和他的双亲收留我……”
“咔嚓”一声打断我的话,穆谌手中的茶杯落在桌上,一摊茶水流到桌角,淌下地区去。
穆谌紧张地瞪眼望我,我不明所以,跟他一起紧张:“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然后呢?”穆谌着急问我。
我想了想又道:“后来他的家乡遭钜弋攻击,我便同他失散了,不知还有没有见过。”
“钜弋攻击他家乡的时候是隆冬,他将你藏在东泽后山的雪地,自己跑回去通知家人,却再也没回来找你。”
我含糊道:“我不大清楚是不是东泽后山……”
“他写过许多的词,为你写的。”
我讷讷点头。
“你们一起种过一棵枣树,当时你还矮小,不高兴枣树长得比你高,便对枣树施法,让它永远长不高。”
我的心凉到肚子里:“……你怎么知道?”
“媚卿!”他含了一丝苦笑,“我怎么没想过是你。”他的嗓音如月光下的流水,“我听说你将这些词广为流传,还以为因为那是东泽后山,你偶然得到的原稿。我见到后山那小枣树不见了,移到你的花园,也完全没往这上面想。对不起,媚卿,我回去时也受了伤,没能实现对你的承诺。”
我呆愣地看他,一股思念仿佛从远古时期浩瀚涌上心头,泪水从眼眶涟下。我们早就认识,也早就重逢,可是阴差阳错多年擦身而过。
我记得当年我寄住他家,不少男女老少调侃我是他的小媳妇。如果没有那一场战争,我们何必经历曲折多舛?也许我们早就结为夫妻,恩爱白头,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真的变了,当时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如今却出落得这般有男子气息的人物。
我们都没有忘记过彼此,只是我们都已长大,不复当年的模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