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白日里在藏书阁遨游书海,晚上居然还有精力陪穆谌睡,每日寝宫与藏书阁两点一线,所见的人几乎只有穆谌一个。
日子翻过去几页,我甚至进到藏书阁最隐蔽的小阁楼,那儿门上特意多加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头,我从未进去过。小阁楼的灰尘足足积了半寸,楼梯木板腐朽不堪,霉味扑鼻,因此我不敢动作太大,小心翼翼地搜索。
结果,关于毁灭玄珠没一星半点线索,倒是意外找到一张穿墙符咒。穿墙符,顾名思义是可以穿墙的咒术,不知先皇从哪里淘得的。
即便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我扔想将此收获告诉穆谌。穆谌在外面看别的书,没跟我一同进来。我踩着咯吱咯吱响的腐朽楼梯,慢慢走出去,刚推开一条门缝,却见穆谌和姚川在一起,似乎正说着什么。
我正逮着穆谌说一句话:“……不必告诉她,让她增添烦恼。”
姚川垂眸,点了点头。
我看他们不再对话,吱扭一声推门走出:“什么事不必让什么人知道?”
他们俩人同时愣怔,我已走到他们面前。我看向姚川:“什么事?”
姚川面露难色,拱了拱手:“真的没什么事,陛下。”
如今我已不是女皇,姚川不是我的下属,他没有义务对我的问话知无不言,这一声陛下已是多余的看重。于是我不再逼迫他,将头点了两点,装作不在意。
待姚川走后,我气势凛凛地看向穆谌:“你告诉我。”
穆谌没立即回答,目光闪烁。
“当日信誓旦旦约好互不欺瞒,如今你又……”我心中一颤,一个“又”字险些儿将我不愿让他知道的前尘往事说漏嘴。但大约穆谌正在考虑应付我,没抓住我的话,我连忙改口道:“你却要失信于我?”
穆谌眼眸动了动,对我道:“胖达生病了。”
我一开始不信:“就为这事,需要对我隐瞒?”
穆谌说道:“看你近日忙得焦头烂额,不想多一件事让你cao心。”
我这才想起好些天没见到胖达,确实因为忙碌而忽略了。
“胖达那般讨人喜欢,太医也会全力医治的。”
我摇摇头:“我还是亲自看看它去。”
我到花园看看胖达,它正窝在树洞里睡觉。我蹲在树洞口,唤了一声,里头胖达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探出头来。我见它毛色灰暗,眼神慵懒,心疼地摸摸它的头:“还很不舒服吗?”
胖达点了点头,往我手掌蹭了蹭。又安慰了它几句,叮嘱它好好吃药,我便不打扰它睡觉。
日子又转过几天,我早早从藏书阁出来,想到最近冷落了胖达,便想亲手喂它吃药。我正将将药放在药研子里磨着,谢铭来找我,说早年明戈王也曾查找这类线索,甚至不惜派间谍到东泽来,最后不知有无收获,总之那群间谍被先皇轰回去了。
谢铭谢铭报告完毕,刚想走又折回来,道:“陛下,有一件事,姚川不知有没有告诉您。”
我将一颗红枣放入药研子:“姚川没有说,我从穆谌那儿问出来的。没事,我不会让自己太烦恼。”
谢铭没说什么,告辞了。
不过几天,穆谌突然问我是否将玄珠藏好。我道:“我自然是藏得好好的。”说罢我才想起来没告诉他,脸上突然一红,曾那么斥责他不守信,如今我这不也是瞒他了?
但穆谌没接着问,我也不再说下去。毕竟有些事儿,知道得多未必是好。
只是从这一天之后,我隐约觉得穆谌也有事瞒我似的,与我对话时面上依旧神色如常,但凭我多年的经验看来,心中万分不安。我害怕,害怕他又骗我。即便我再追问,他的回答必定是没有,必定劝慰我不要胡思乱想。
那我便暂时相信着罢。我必须承认,我此生叱咤风云,称霸一方,最优柔寡断的时候都是为了他,最反反复复屡犯错误也是为了他,我都认了。
我夜晚仍躺在他怀里,听他有力的心跳,却难以入睡,我惆怅地追问自己,同他在一起这么没安全感,我为何总是放不下,屡屡摧残自己?
一连几天,我心中郁结像打了个中国结,冬天还未过去,寒气不减,我周身关节越发疼痛,严重时简直要走不了路。
又过了几日,我确定藏书阁中没任何有用信息,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将小阁楼重新上锁。想来也是的,先皇若有办法将玄珠销毁,何必推到我来做这些?这么说来,要么继续旅行,要么真得上天阙虎口拔牙了。说到天阙,不知战事如何。此番江山入战图,昭铎也没将任何消息传给我。
我一面忧心忡忡,忧心战事,忧心穆谌是否隐瞒我什么。我被这天气折腾得膝盖打颤,将小阁楼重新上锁,要走下木楼梯。谁知这楼梯多年失修,我踩下去时啪一声断裂,我未及反应,脚下一滑,竟生生从上面翻滚下去。
我只记得天旋地转,肋骨火燎燎地疼,然后再无知觉。
我转醒过来时,是在自己床上。鼻息间药香缭绕,一转眸,床边守着的是穆谌。
我动了动眼睛,下意识地要坐起来,穆谌却及时发现,将我轻轻按回去,道:“你从楼梯上摔下来,磕到旧伤,肋骨断了。”
我蓦然手脚冰凉。早年曾被胖达扑过,那一回断了两根肋骨,我从未想过还会有复发的一天。
“太医帮你看过了。”穆谌看着我,“不会影响日常生活。只是你身子本来就差,怕是以后都经不起太大冲击,更无法长途旅行。”
我静静地听罢,突然有点无力。穆谌那句“更无法长途旅行”反反复复在脑中回荡。我趁着此时可怜兮兮,想从穆谌嘴里套点话出来,毕竟很少有人对着个半死不活的人还会说恶意的谎言。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摸一摸穆谌的脸,难过地道:“穆谌,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忘了对我说?”
“委实是你多虑了,媚卿。”他摸摸我的头发,“现在你养好伤最重要,什么也不要想了。”
实际上,穆谌确实骗我了。
我的伤势远不像他说的那般云淡风轻,我这健康状况危如累卵,不知还能支撑多久。也许有一天走在路上时,我会突然倒下,再也起不来。
我趁穆谌不在,从太医那儿问出这些话来,一连失神几天。原来穆谌早知道我的身体状况,却一直隐瞒。他爱我,是真的爱我。是我杞人忧天,自寻烦恼。
我心中虽然温暖,可是更加挂记玄珠。那祸害世间的玄珠还未销毁,藏书阁集齐了东泽的传世资料,没有线索。昭铎没给我这方面的答复,意味着西泽也束手无策。可我已经不能长途旅行,所有的道路堵死以后,天阙是非去不可了。
明戈王眼皮底下太危险,去了恐怕凶多吉少。但是我别无他法,为苍生而牺牲,这是一个王者应有的觉悟。
我考虑是否要对穆谌说明我的打算,再三权衡之后,我决定还是不要了,一旦他不同意,必定对我加强戒心,时刻盯着我,不让我做任何危险的事。
于是我自作主张地带上玄珠,去了天阙。我给昭铎寄了一封书信,也给穆谌留了一封。我叫穆谌相信我的智慧,叫他千万不要来找我,他在身边时,我关心则乱,说不定反而陷入险境。
我这番先斩后奏,穆谌埋怨也好,愤怒也罢,都无所谓。我在路上只是想,若我回来还找得到他,我得先将他隐瞒我的事慢慢清算。
天阙。明戈王对我的到来,深感意外。一来我带着重伤,二来我单枪匹马,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
也许是见过墨舞和他的往事,我此时仔细看他,觉得他漆黑的眼眸如深潭一般,上了年纪越发锐利,比昭铎更令人生畏。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与他对视许久。
他风姿斐然,一甩广袖悠悠地走向我,面带微笑,眼中一派冰凉:“不愧前东泽女皇,识时务。玄珠呢?”
他并不打算多废话,我也直爽地将玄珠放到他手上。
他将玄珠拿起来,迎着光看了一看,递与旁人收了,又对我道:“本王真舍不得放你回去。你同昭皇的感情不错,眼下战火猛烈,昭皇将天阙的军队逼得快要走投无路。”他微微一哂,“仔细想一想,本王说好让你亲自带玄珠来,可从未答应放你回去。”
老狐狸阴毒至此,我撑着冷笑道:“我同昭皇有些交情,但即便你拿我做要挟,他顶多就是觉得可惜,未必在战事上妥协。”
“一刀杀了你,固然可惜。”他突然抓起我的手,拽到面前,嘴角噙着玩味的笑,“不知……他会不会认得你的手指?”
“你卑鄙!”我心下一凉,挣了两下,却因他力气比我大许多,这一挣竟摔倒在地毯上。他依旧抓着我的手,随着我蹲下来。
我手腕被他扣得生疼,张口还未说话,他已从一旁的托盘上拿起一把银刀。我看见那银刀刀柄镌刻繁复纹饰,寒光凛凛,倒映我苍白的面容。银刀贴上我的手指时,陡然一阵冰凉直戳心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