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大暑已过,时至中伏。
北方比南方稍微凉爽,尤其昨夜有风有雨,今晨十分舒爽。
北周皇宫,文德殿。
王卜奉诏觐见,拜过皇帝。
柴兴看他一眼,将一张轻飘飘的信笺递给给王卜。
“这是墨修的亲笔信,两日之前到的,你务必仔细看看。”
他通常以王卜的名义和渠道给风沙发信收信。
这封信却是来自于金素玉那条线,王卜并不知情。
这是以墨修的身份发信,比之风沙来信,分量不可同日而语。
王卜取信看之,视线一行行、一字字地慢慢扫过,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
末了举信奉还,躬身道:“臣看完了。”
信上所写之事于大周极为有利。
然而,禁忌过多。
涉及辰流柔公主,南唐永嘉公主,乃至花蕊夫人。
哪是一个臣子所能妄言的?
另外,柴兴刻意向他透露了收信的时间。
说明该查的已经查过,该证实已经证实。
柴兴问道:“你怎么看?”
王卜斟酌道:“墨修信中所言甚多,不知陛下所问何事?”
信中提到了一位大人物向南唐施压,要李玄音参与和谈。
摆明就是和亲的意思,任谁都会觉得这是皇帝授意。
他一时间有点想不明白,柴兴应该不会如此不智吧?
当真不怕风沙发飙?
“这小子反应有点大!”
柴兴展颜笑道:“他莫不是喜欢自己这个小姨子,不对,是前小姨子。”
无论笑容还是话语,充满讥讽。
王卜谨慎道:“墨修人在江城,难免道听途说,不解实情,或有误解。”
光看信的内容就知道风沙气炸了。
为了救李玄音,居然以墨修的身份设了个大局。
维持一个大局的代价不可计数。
恐怕风沙杀人的心都有了。
柴兴招惹这尊瘟神干嘛?嫌手头的事情还不够多吗?
又或是报复风沙逼他娶符尘心?
“误解?误解的好啊!”
柴兴冷笑道:“他误解朕看上李玄音,所以他就找朕讨要花蕊夫人?”
不管风沙信中如何弯弯绕,化繁为简之后,这件事就是来信的目的。
王卜瞳孔缩紧。看来还真不是柴兴的意思,会是谁这么胆大包天呢?
居然敢同时招惹柴兴和风沙。
活得不耐烦了?
嘴上应付道:“当年辰流确实参与瓜分旧蜀,花蕊夫人的女儿也确实有可能是他的婢女,我见过绘声,与乃母……”
柴兴倏然转目盯上王卜,脸上依旧带笑,只是眼神森然,目光如刀光。
王卜心下一凛,躬身道:“乃母蜀王妃于旧蜀亡国之后不知所踪,有关其下落之语,众说纷纭,荒诞不经,臣认为亦属道听途说,根本不足为信。”
司星宗在宫内势力颇大,他当然知道花蕊夫人自北晋灭蜀便被掳入皇宫。
近二十年间,历经多朝多位皇帝,遭遇多次清宫清洗。
居然无不受宠,一直安然于后宫尊位。
这么犯忌讳的人,见过也要装成没见过,知道也要说不知道。
柴兴淡淡道:“不是什么道听途说,花蕊夫人确实在宫中。”
王卜躬身不起:“为人臣子,岂敢窥探禁宫,更不敢妄议。”
柴兴道:“你知道是谁替朕看上了李玄音么?”
王卜分明听见了咬牙声,忙道:“臣不敢妄言。”
柴兴往后躺靠,仰脸盯着殿顶,笑道:“是赵义,大义灭亲的义。”
王卜愣了愣,脸色转过一丝喜色,又阴沉下来:“他好大的胆子。”
赵义与符尘修成婚后,自认后台多又硬,开始通过武德司往禁军大肆渗透。
严重危及司星宗的利益。
司星宗不想惹干同样事情的赵仪,打算给赵义一点教训。
没曾想赵义居然把柴兴和风沙一起得罪了。
还是真是瞌睡遇上枕头。
柴兴冷笑道:“朕的胆子也不小。”
王卜再度躬身:“陛下当需戒慎。”
赵义跟柴兴是连襟,是主管探事司的武德司副使,父亲是四灵的玄武总执事、天下第一军护圣营左军使,岳父是魏王,哥哥是赵仪,还有一群当军使的姐夫。
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柴兴贵为皇帝,那也不是想动就能动的。
柴兴恼而拂袖:“我需要戒慎,他倒是嚣张。到底谁是君谁是臣啊?”
王卜微微一笑:“古语有云: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臣有一言:家有贤妻,其家不败。夫妻和谐,家财俱旺。”
柴兴从不耐烦,到眼睛越听越亮,揶揄道:“真没看出来,你比那小子还坏。”
王卜正容道:“臣说得乃是放诸四海皆准的正理,可以任人点评,臣心无愧。”
柴兴笑了笑,召来内宦:“以她的名义让她那小妹进宫。另外把长公主找来。”
“她”显然是指符尘心。
连名字都不肯叫,说明两人关系很不和睦,甚至势同水火。
内宦神情紧张,领命而去。
王卜束手垂目,好像魂飞天外,什么都听不见。
……
江城的形势譬如弹琴,先前大弦嘈嘈如急雨,至今小弦切切如私语。
狂风骤雨过后,通常一片清爽。
尤其七夕佳节将至,江城那炎热的街头,渐有靓丽的风景频繁出没。
令人目不暇接,令人心情愉悦。
风沙并不开心,因为刚刚送别了授衣。
授衣远去南唐四灵任职,他当然舍不得。
然而为了授衣好,不舍也得舍。
他也快要启程,马玉怜将会留在江城。
以往亲密熟悉的贴身婢女,只有绘影绘声姐妹俩还留在身边。
难免感怀,又不得不打起精神,跟该告别的人告别。
一圈转完,踱上街头,行至码头。
因为由江城溯长江西去,不再有危险,所以他的行程行踪也就不必再遮遮掩掩。
伏剑特意给他买了一艘崭新的座舰,取名顺风,最近都呆在船上筹备启航事宜。
宫天雪跟着帮忙,主要张罗船舱的内饰。
每到家宴的时候,两女十分得意,偏又神秘兮兮地不肯说透。
令风沙对这艘新船充满期待。
最近他一有空就跑来码头,看不见里面,看看外观也是不错的。
这艘战舰改装的座舰虽然不蒜大,尤其精致,堪称精美。
泊在成片的桅杆风帆之中,如鹤立鸡群,特别醒目,更是吸睛。
近月下来,都成码头景观了。
每天都有很多人跑来围观。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更多是啧啧称奇。
风沙混迹其中,非常得意。一来是这确实是艘好船,好船就如好马,谁人不喜?二来这是伏剑送给他的礼物,且是自己掏钱,并非三河帮支出,他心里高兴。
在码头上看了会儿自己的座舰,又撩了撩绘声,低落的情绪总算好多了。
这时,绘影带着几个手下匆匆找来,一连送上好几封信。
风沙有些不悦。
什么信不能等他回去再看,非要立刻送来,莫非出事了?
心情又坏了起来,并不接信,一脸不高兴地问道:“什么事啊?”
绘影露出明媚的笑脸:“三封北周方面的信传,传火司传来的。”
风沙眼睛一亮,脸色瞬间缓和下来,迫不及待问道:“连通了?”
“仅是搭建了三条主干,开封府、江宁府和流城。”
绘影嘴上谦虚,俏脸上却洋溢着自豪:“也不能说完全通畅,只是勉强堪用。”
风沙笑道:“传火初传,首战告捷啊!干得很好。”
听主人夸奖,绘影十分兴奋,递上了第一封信件。
这是彤管来信。
开头便写说她奉皇兄之命惩戒符尘修,当着符尘心的面,用板子掌符尘修的嘴。
风沙有些愣,彤管怎么能惩戒符尘修?还敢当着符尘心的面?忽又恍然。
彤管身为北周长公主,兼着宗正府宗正,掌皇室亲属。
北周皇族除开皇帝,就属她最大。
别说惩罚符尘修这个外戚,硬要管皇后都可以。
何况符尘心还不是正儿八经的皇后呢!
风沙一念转过,接着看下去。
符尘修不甘受罚,打死两名掌刑的女官。
彤管则亲手扒了符尘修的裤子,亲自鞭笞,一直抽到符尘修求饶为止。
然后让符尘修跪到殿外,自己掌嘴,从中午抽到日落,又罚跪到天明。
风沙不禁摇头。
彤管自幼被父亲培养成密谍,何止心狠手辣。
符尘修这辈子顺风顺水,也就吃过他一点亏。
一个经不得风雨的花骨朵,居然敢跟彤管顶蛮,那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
绘声挨着主人旁边偷看,一目十行看完,娇笑道:“打得好,活该。”
风沙皱紧眉头,琢磨柴兴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符尘修惹什么事了,还是故意打给他看的呢?
毕竟是他硬逼着柴兴娶符尘心。
看似打符尘修的脸,其实是打符尘心的脸,更是在打他的脸。
也亏得符尘修多少练过点武功,要不这半天一夜折腾下来,哪还有命在?
绘影见主人脸色不对,赶紧又递上一封信,展开道:“王卜的。”
风沙定了定神,冷眼扫视。
王卜写了同样的事,只不过末尾提到晋国长公主将符尘修送进了洞真宫。
还什么静待有缘,似乎别有深意。
洞真宫是北周惩罚皇室女子的地方,乃隐谷所属,道门直辖。
现在由郭青娥的徒弟守一道人钟仪心管着。
风沙越发莫名其妙,他怎么越看越糊涂呢?
绘影知机递上了第三封信,易夕若的。
信上仅有一行字:经查,永嘉公主赴周和亲系赵义所为。
风沙愣了愣,恍然大悟,赵义八成是趁着两国和谈之际,意图浑水摸鱼。
假借柴兴之名逼南唐拿李玄音和亲,实际上是想离间他和柴兴的关系。
幸亏他当时按住了脾气,没有一封信跟柴兴决裂,否则就让那龟儿子得逞了。
柴兴也是绝到家了,赵义不好打,那就打他老婆。打了还不放,囚起来关着。
还关进隐谷的地盘。赵义的后台再多再硬,保管连句话都递不进去。
最关键,他也可以把手伸进洞真宫。
赵义再敢乱动,他和柴兴就敢乱打。
不愧是当皇帝的,起手就是株连家人,以绝后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