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后。
一个妙龄女子跪在地上,她面前是紧闭的大门:“师傅,求您让徒儿去救师姐。她当年虽然离开师门,但她心里始终想着师傅,她写来的问安信足足有两百封,您从来不看,但您心里还是疼她的,是吗?师傅,您就让徒儿出去吧,如果师姐有何不测,我如何对得起她?如何对得起您?师傅,求您!师姐,师姐,你要平安啊,师姐,师姐。。。”声声哭诉却唤不开紧闭的大门。“啊。。。师姐!”银叶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满头大汗。
“师姐,师姐怎么了?又做噩梦了?”一个穿得雍容华贵的女子放下手中的书来到床边为银叶擦汗。
“我没事,牡丹。”
原来做噩梦的是现在绣花宫的宫主银叶,她唤作“牡丹”的就是绣花宫的花王“牡丹”。
“师姐,十四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大师姐的死不是你造成的,你何苦如此苛责自己呢?何况你待焰儿如亲生,大师姐泉下有知,一定不会怨你的。”牡丹一边轻抚她的背,一边说道。
“十四年了,我总忘不了那滔天的火焰。如果不是师傅阻拦,如果不是师傅不愿出手相救,也许师姐就不会死,也许。。。。。。”银叶哽咽不能言语。
“明日就是焰儿的十五岁生辰了,咱们不想这些不开心的,来,我帮你梳妆,开心点,免得焰儿看出了什么。”便扶她往梳妆台边走去。镜中映出两个美丽的容颜,一个脸上点点泪痕,一个头上戴着一朵雪白的牡丹,花面交相辉映。
天朗气清,蓝天白云之下,亭台楼阁围着一池碧水,一座数丈宽的汉白玉平台架在水池中。台上有一个娇俏的身影,身着鲜艳的红衫,手中握着把一尺来长的短剑,旁边的护栏上坐着一翩翩风度的男子,长发只轻轻系了根白绸,身穿白衫,衣衫随风轻舞,可以看见衣摆上画着数枝墨色的梅花,右手捧书,左手便懒洋洋的托着头斜靠着身下的栏杆,甚是惬意。正在舞剑的女子面无表情,眼中满是疑惑的神情,似乎在想什么。
“舞剑讲究的是人剑合一,练武切不可一心二用。你的剑法尽显英雄气短、心不在焉。再如此,便罚你到摘星台打坐十个时辰,以便练练你的心境。”男子不紧不慢地说着,眼睛继续盯着书卷。
女子心中一惊,赶紧收敛心神,聚精会神地舞剑,如此一来,剑气横飞,引得高台四角上放置观赏之用的桃花漫天飞舞,她一边舞剑一边旋转,桃花便在四周上下翻飞,每每碰到剑或剑气,花瓣便被割碎,片刻间,飞舞的花瓣都裂成了碎末,氤氲成一片桃红,此时女子停止舞剑。舞剑完毕,摆出收剑之式,淡定收剑入鞘,然后握着手中之剑雀跃着向男子身边奔去,身后的花瓣飘零一地。男子不待她走近,将书往栏杆上一拍,便飞身到了水池边的凉亭中,女子一见,也飞身跟了过去,只是那男子的轻功显然好过她,她还需踏着水面借力飞过去。亭子边百花围绕,亭子的飞檐上挂着风铃,微风拂来,清脆悦耳。他放下手中的书,不理会身后跟过来的人儿,倒一杯茶在嘴边闻了闻,再小抿了一口,闭眼细细品味,然后微微一笑,飘飘然道:“云雾茶,入口甘甜,清冽爽口,滋味甘醇,正合我意。嗯。。。”
女子在男子对面坐下,两手撑在桌面托着下巴,秀眉微蹙到:“墨师叔,你说话要算数!我已经学会烟雨桃花了,你自己答应说只要我在自己生辰之前学会了烟雨桃花就带我出山的。”她叫他墨师叔,这男子又武功不俗,气质不凡,加上他衣衫上的梅花,看来他就是掌管绣花宫、桃花源所有护卫之责的前任绣花宫公主红线的三弟子,也是唯一的男弟子,绣花宫花圣——墨梅。
墨梅继续闭目品茶,一脸的享受。
“墨师叔,您是绣花宫的花圣,不能食言,否则我就告诉绣花宫的所有弟子和全桃花源的乡亲。”
墨梅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妙人儿,咧嘴一笑,道:“呵呵,我们的焰儿居然也会威胁人?居然也会生气撒娇?真是稀罕事。你平日里不苟言笑,每日专心习武,学习刺绣、音律,然后就是吃东西,从不耍心机。今天为了出这武陵源,可是不同寻常地性情转变了哦。”
原来这妙人儿就是花王牡丹口中的焰儿,从小就在这绣花宫长大,现在的情形应该是想要墨梅带她出去游玩,估计平时是被禁足在家的了。她瞪着琥珀色的大眼睛看着墨梅道:“师傅一直就说我时而沉着冷静,时而热情似火,时而冷酷无情,时而温婉似水,性格乖张,阴晴不定。此刻我便是性格乖张了。墨师叔,我十岁以后师傅才允许我出桃花源,而且还只准在武陵源境内,我都十五了,从来没去看过外面的世界。你就带我去看看嘛!再说了,这是你自己说要带我去的,明天才是我生辰,刚才我已经学会了,你也看见了。总之,你不能耍赖。”焰儿不依不饶,步步紧追。
墨梅一言不发,继续悠闲地品着茶:“这小丫头怎么会这么快就学会?我都是琢磨了好久才能用剑驾驭得了飞舞的桃花,更何况还是这把短剑笑靥。这可如何是好,作为长辈,不能食言,但师傅和师姐明令不得带她离开武陵,师命也不能违,愁煞我也!这小丫头天生就长着双能读懂人心的眼睛,可不能被她看出我的心思。大师姐,你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厉害女儿?可苦了我堂堂绣花宫的花圣了。”
心下虽愁,却不能表现出来,真是愁上加愁。
原来,这被他们唤作“焰儿”的,竟然就是烈蕊的女儿,湘阴刘家的血脉——刘紫焰。可当年她明明是在刘曦语的手中的。
“师叔,你是不是怕我师傅和师祖?”
“啊呀,还是被她看穿了。”墨梅心下一惊,但还是故作悠然之态:“师叔只是在想将来带你出去,该给你个什么身份,谁说我怕他们了?”然后继续品茶,品了一杯又一杯,品完了一壶就叫焰儿去提热水继续品。焰儿也不着急:“今天一定不能放过这机会。”她亦下定了决心,非要等出个答复。如此一大一小就各怀心思的对坐品茶。
日将西斜。
绣花宫建在一峡谷中的半山腰上,主楼高约十丈,飞檐翘脊,直达云霄,主楼的大堂门楣上书有“绣花宫”三个大字。离绣花宫主楼百丈远的山上,一条白练飞流而下落入山下的水潭中,建造这绣花宫的能工巧匠,将潭中之水引入绣花宫的建筑群中,主楼拾级而下就是那有着汉白玉平台的池塘,周围还有甚多雕梁画栋、造型秀丽的楼阁厢房,廊下、路边、庭院之中,都种满了各色各样的花花草草,山上引来的水流在环屋绕殿、穿墙而过的水渠中缓缓流过。远望犹如是诗画之中的景象。整座绣花宫就在一座大山谷的最高也是最边缘的悬崖下,山谷目测估计方圆有近十里,谷中河流、平地遍布,山谷的四周都被高达百丈的悬崖峭壁包围。除了靠近绣花宫附近的那些精美的亭台楼阁,谷中都散布着普普通通的民居,还有很多着粗布衣衫者,河中有人还在撒网捕鱼,唱着渔歌,河边有人浣纱洗衣,嬉笑之声此起彼伏,田地中还有耕作完毕,牵牛准备回家的农夫,孩童则在一大片晒谷场上追逐玩耍,晒谷场周围种满了桑竹,有些房屋上空已是炊烟袅袅,时近傍晚,估计家家户户都开始在做晚饭了。如此和谐的美景,如人间天堂,莫非真是传说中的桃花源?
绣花宫上上下下为了明日的寿宴,提前就开始做准备了,明天是上一任宫主红线宫主的寿辰,也是紫焰的生辰,绣花宫预备双喜同庆。红线宫主自从烈蕊离开绣花宫后,便足不出户呆在星辰洞中潜心研究刺绣。星辰洞就是绣花宫主楼后面的一个山洞,洞内宽敞,通风极好,洞顶及四周的山壁上布满了石英石,只要有光照,洞内便光彩闪耀,有如日月星辰,洞中还引入了一汪清泉,石英反射的光芒照在水池中,有如布满星辰的夜空,池边便是平日起居的地方,放着一张楠木床,床上的雕刻古色古香,以祥云为主,床上挂着月胧纱,旁边还有一个梳妆台,一个衣柜,一个香炉,炉中并未点香。白天从洞顶开的小天窗采光,夜晚则有洞壁上镶嵌的大大小小的夜明珠。这里是绣花宫的禁地,每日宫中弟子只将食物和日用送至洞口便离开,所有人不准踏入一步,唯有银叶和墨梅、牡丹允许进入洞中探视。
银叶和牡丹再次来到了星辰洞口,两人唤了声“师傅”便向洞中走去。
洞中摆满了大大小小风格各异的屏风,屏风上全是绚丽多彩的刺绣,绣品中的珍禽异兽,毛丝颂顺,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绣出的花卉,活色生香,香味朴鼻,尽态尽妍;甚至还有书法的刺绣,犹能看出书法的或隽逸潇洒、或狂野豪气。若细看便可看出这些刺绣的图案工整绢秀,色彩清新高雅,针法丰富,雅艳相宜,绣工精巧细腻绝伦。这些都是绣花宫前辈的杰作,故而收藏在这星辰洞中。在一处光线明亮处,一位长发披肩,身着白色长袍的女子坐在一个半丈长的绷架后面,右手执针线,上身前倾在绣布上观摩,似乎在思考要如何下针。
银叶和牡丹来到绷架前,半蹲着向那女子施礼:“弟子银叶拜见师傅!”
“弟子牡丹拜见师傅。”
那女子并不说话,继续专心于绣布之上,原来她就是红线宫主。
牡丹不敢抬头,眼睛瞥到了绷架下的白袍上,袍子的裙摆由边缘往上绣着朵朵鲜红的火焰,竟然与烈蕊的那件涅槃一模一样。
银叶低着头,开口道:“师傅,明日是您的九十岁寿辰,也是焰儿的十五岁生辰,这真是双喜临门啊。”银叶笑了一下,继续道:“师傅您有几十年没出过这里了,谷中的乡民们甚是挂念,绣花宫的弟子们也都希望能见您尊颜。您看,牡丹和墨梅都召回了自己的徒弟,也就是您的徒孙们,您明日就移驾一趟吧!我打算宴请桃源所有的乡亲,为您祝寿。”
红线忽然放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望着银叶和牡丹。那面容,怎能是九十岁的容颜?完全一副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之颜,虽面色苍白,却掩藏不住动人的美丽。如果说她现下是九十岁,莫不是骇人听闻?她眼眸扫过面前的人:“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她母亲为她而死,她却不知。总有一天,她该知道自己背负的深仇大恨。十四年了。”她叹了口气抬头望着洞顶,“你师姐离开多少年,这些星辰便陪伴了我多少年。这些年辛苦了你,为师知道你的苦心。我从不肯见她,是怕自己触景伤情,即便她没有蕊儿的样貌,那双眼眸还是会一样。你们退下吧,明日来为我梳洗。”
银叶心中窃喜,师傅终于要放下了。牡丹松了口气,每次来这里她都胆战心惊,生怕师傅责罚她,其实师傅却又从未责罚过她,只是她心中总有一份怯意。
待两人离开,红线缓缓望向绣布,那绣布上赫然绣着一只色彩艳丽的火焰凤凰,她的手轻轻抚过还有半寸尾羽未绣完的凤凰,喃喃道:“蕊儿,今日就可绣完了。”
“墨师叔,太阳都下山了,你还没想好吗?”紫焰耷拉着双眼伏在桌上,手中摆弄着一只琉璃茶杯。
“所有的事情都要想周全,肯定是需要时间的。师叔向来行事谨慎,你再等等,再等等。”心中正奇怪:“怎么都这么久了,师姐还不来找这丫头。”然后对着紫焰道:“焰儿,再给师叔提一壶热水来。”然后继续品茶。
紫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起来。
“焰儿。”银叶的声音从水塘对面传来。
“在这,师姐,在这里。”墨梅如遇大赦般从桌子边跳起来,然后笑着对紫焰道:“焰儿,师叔不喝茶了。你师傅找你,你赶紧过去吧!”
“不。”她斩钉截铁地说到,然后对着银叶说:“师傅,师叔答应带我出武陵,你不能让他食言。师傅,我要出去看外面的世界,我要去看桃花源外面的世界,去看武陵源外面的世界。”
傍晚的桃源,晚霞满天,淡淡的雾气开始在谷中晕开,她的声音在这桃花源的上空久久回荡,传出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