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九 )
站在某一高度俯瞰夜色下的洛阳城,感觉是全然不同的。
城里的万家灯火密密麻麻,犹如夏夜草丛里的萤火虫,又似群星跌落凡尘。月光下的洛河宛如一道华丽的玉带,两岸的屋舍人家倒映其中,随波摆荡不绝,漫天星斗和粼粼波光一起闪闪烁烁,美固然是美的,但倘若看客没有欣赏的心情,这份美便显得烦躁。
杜凉夜一眼望下去,直觉得头晕眼花,恍恍惚惚地看不真切。
她静静站在山丘上,向着城西的那一段河流极目远眺,会春楼的火势已经渐渐弱下去,人们的哭喊声便清晰地浮起来,渐呈高涨之势。即使隔了老远一段距离,听起来依然十分凄惨,只因这死亡来得太过猝然,令存活的亲者措手不及,全无心理准备,便格外显得悲恸。
她心中挂念自己的父亲,耳听一片悲戚之音,不由得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既然派出去的人尚未回复消息,一切皆属未知,她便努力将这股不安按捺下去,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山下的废殿之上,不容许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这会子约摸是亥正时分,月华如练,天碧如洗。
山势并不如何高峻,但坡上林木茂盛,连月亮的银辉似乎也不能完全侵透,周遭尽是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夜行军在丛林不停地穿梭。自山的峰顶望下去,但见那水畔的废殿之中身影绰绰,一团混战,无从分辨敌我,唯有铿锵的兵刃交接声不绝于耳,不时有明亮的弧光忽隐忽现,那是锋锐的兵器恰好反射到月光的结果。
杜凉夜默然静立,想起慕容秋水的背伤,想起他当时的眼神,便觉得心头一阵绞痛,眼泪再次夺眶而出,难以自抑,像要把这二十年来攒积的泪水一次流光似的。
她平日是最恨人淌眼泪的,因为自幼便晓得,眼泪是这世上最廉价最薄幸的东西,全无一点实用,不待岁月来吹,自己便风干了。这一刻临到自己身上,方才明白:一个人若是真正伤心绝望到了极点,亦唯有哭了。
“你就这么不甘心么?”
他转过头来,目光凛冽地盯看着她,声音冷淡且坚硬,全无一丝适才的温柔与热情。
杜凉夜闻言愈发哀痛难当,泪如泉涌,止都止不住,忽然扑倒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声音之响令周遭多名镇定自若的护卫也不禁侧目。
他面无表情,身躯纹丝不动得挺拔如松,静默了好一会儿方才伸臂揽住她的肩膀,轻抚那一头披散的秀丽乌发,用一种充满回忆的声音缓缓说道:“夜儿,你记得吗,你第一次在我的怀里哭泣,是在很多年前的辽东。那天清晨我领兵出发不久,身边的人就告诉我说,你在追着队伍跑,那么冷的天气,地上的冰层结得那么厚,你只穿一件破旧的棉衣,光着脚丫子踩在冰面上,跌倒摔破了皮也全无所谓……”
杜凉夜听到这里,身子微微有些僵硬,泪水却自发地停了。
在他怅惘的语气里,她仿佛又看见多年前的自己,贫穷困顿,衣衫简陋,跟随官职低微、屡遭排挤,并被迫辞官的父亲一路北上,寻访他的昔日好友范大人。因为瘟疫,因为没有银钱,她先后失去了兄长和娘亲。这对她的父亲打击很大,倘若死亡亦可以自主选择的话,他自然希望存活下来的是个男孩,可惜天不从人愿。呵!当年的她啊……
“当年的你只有十二岁,一双小脚丫子冻得通红,脸蛋更红,嘴角却有一股执拗的倔强,明知道自己追不上,仍然很努力地追,那时候我就在想啊,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这个孩子呢?”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沉默有顷,忽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道:“夜儿,那时候的你可比现在的你要聪明多了……你要知道,这世上的大多数事物都是有遗憾的,两全其美的也有,但是太少,一般人通常轮不上……”
听到这里,杜凉夜不着痕迹地站直了身躯,转身擦干两颊的泪痕,重新抬起头来时,已然换上了平日的冷峭面容,眼神宛如冰封镜湖,不兴一丝波澜。
他负手而立,神色极淡漠而悠远,口吻淡淡的,像是扯家常:“这个世界很奇妙,各种各样的事都在发生,你无法保证明天会发生什么,转机也是会随时出现的,但是夜儿,切莫把转机当作梦想,也切莫心存侥幸。”
她轻轻哼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他的声音里忽然带了一丝笑意:“相信我夜儿,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很聪明,但你性格里的那一点别扭劲,有时候会促使你铤而走险。呵呵,容我提醒你夜儿,一个人的好运气是很有限的,你可不要把它一次性都用光了。”
杜凉夜静默不语,依旧维持着举目远眺的姿态,修长身姿站得笔直,月光下的容颜清冷艳绝,眸光有如刀锋上泛起的冷冽光泽,一头乌发和玫瑰色的锦袍被山风吹得猎猎翻舞,恍若谪仙欲飞。
他举手扳过她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盯牢她的眼睛,道:“这一次的任务完成之后,你就不必再抛头露面,去跟那群男人争气较劲了。那群人立下功劳,我可以赏赐他们银子、女人,甚至我可以给他们加官进爵,但是对于你,我只能提供一个福晋的名分,这是我所能给予你的最好奖赏。”
他略顿一下,续道:“也是唯一的。”
这句话等于是再一次强调她的别无选择。
杜凉夜清绝的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
他看着那个笑容,好似车轮碾过冰封的雪地,有着宿命的寒冷,心底忽然滋生出一股微微的疼惜之情——是他一手造就了今日的她,她不仅是他的夜鹰,还是他最得意的一份成就。只要他一日不放开手,她就永远别想翻出他的掌心,任谁也休想夺走,但也是他,使她痛苦、绝望、不好过——可是他自己又何尝好过过?他何尝不是权力的猎物?何尝没有痛苦和绝望的时候?既然连他都这么痛苦,她凭什么得到幸福?她可以爱上男人,但那个男人必须是自己,也只能是自己。慕容秋水算个什么东西,他也配?
他的眸光愈发漆黑深幽,心里的疼惜渐渐被残忍替代,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冷冷地看向山下那座废殿,沉声喝问道:“收拾那么几个人,需要这么久吗?冯二和司马卓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护卫吹响了号角,苍劲雄浑的音色穿透重重林木向着四面八方传播扩散,号角声甫一响起,林中忽然燃起无数火把,把那座废殿照得纤毫毕现。
从杜凉夜所处的高度看下去,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呈现出非常优美的弧度,自丛林里规则有序地蜿蜒延伸开去,明亮的火把下一个个模糊的影子,黄白红蓝四色锦旗分别由四个方向快速分布直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废殿,有如天降神兵。
火光太浩盛太明亮,照得那座废殿像是要燃烧起来。尽管隔了相当远的距离,她依然能够感觉到那一片刀光剑影里的凌厉杀气,一刀一枪,一剑一式,仿佛正向着她迎面袭来。
号角声仍在继续,在这凄清萧杀的夜色下听起来,显得格外悲壮,且苍凉。
杜凉夜低下头,闻见一阵夜来香的浓郁芬芳,心底无限凄怅。
从今日起,这十丈软红里的情情爱爱、恩恩怨怨,与她再没有任何干系了,她是决意从此撂开手,做一个最最冷静无情的人。所谓的前尘旧事不过是烟花春梦一场,人生亦不值得深究。
温良辰弯下腰,俯首在冰冷的河水里洗了一把脸,擦净面上的胭脂香粉,露出一张清水芙蓉般的素白容颜,转头问岸边的悦意道:“腿伤要不要紧?”
悦意摸着小腿,咬牙道:“还行,能走。”
她的腿伤是适才在会春楼里混战时,被人射中了淬毒的暗器。毒是比较普通的那种,于她倒无大碍,只是伤口有点深,一旦走动起来便流血不止。
温良辰卷起她的裤管,将伤口清洗,干净包扎起来,又帮她擦擦脸上的污迹,顺手拢拢她散乱的头发。
悦意自打跟着她也经过不少的风浪,都不如这一次来得惊心动魄,及至这时仍有些惊魂不定。
温良辰拍拍她的脸,安慰道:“没事的,只要翻过后面那座山——”
一语未毕,忽听一阵浑厚的号角声,转身举头只见一条巨大的火龙自山坡上冲将下来,伴随着冲锋陷阵的呼吼声,汇成一股强大的旋律逼近废殿。
悦意叫起来:“老板,那是怎么回事?”
温良辰皱起娥眉,没有吱声。
她惊疑地瞪大眼,道:“莫非是慕容秋水,他真的骗了咱们?”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嗤笑了一声,声音之轻,恍若耳语。她心中大骇,本能地反手拍出一掌,掌力有如石沉大海,扑了个空。
那人又嗤笑了一声,已经换了方位。
悦意料不到来人的轻功竟这般高明,心中更是吃惊,待要跃起身来防卫,却见温良辰霍然转过身来,一双明眸微愠地看向自己身后,道:“你怎么才来?”
语气里居然大有责备之意。
她忙扭过身子一看,只见后面的芦苇丛里站着一个人,织锦华服,身姿清挺,一只蝴蝶面具紧贴鼻梁、覆至两颊,唯露一对漆黑眉眼,朱唇玉齿,丰神俊秀。
她不由得脱口叫道:“啊,是你!”
无双一边伸手整理被风吹乱的长发,一边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然后方才抬眸看定温良辰,哼道:“若不是我在后面替你们挡住那些追兵,你们能逃得这么快吗?竟然还埋怨我来得慢,我这已经是很快了。”
温良辰冷冷绷着一张素颜,道:“我的人都死光了,你——”
无双不为所动地打断她:“你不是还没死嘛,其他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温良辰顿时气结,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加惨白如纸,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灼出两个洞来。
无双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淡淡道:“你心疼你的手下,但那些被无辜烧死的人呢?他们难道就没有亲友兄弟吗?”
温良辰语塞,面皮由白转青继而涨红,怔怔说不出话来。悦意一时搞不清他们的关系,眼见老板露出这副从来没有过的神色,也不敢多话。
温良辰整理一下思路,问道:“那个姓范的是个冒牌货,真的在哪里?”
“他根本就没有进入洛阳城。”
“难道一直都是假的?”
无双不置可否:“他是否进城根本无关紧要,反正将你们引入洛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温良辰沉吟一下,道:“这些慕容秋水全都知道吗?”
“当然!”
“他明知是陷阱还往里跳?”
无双嗤笑一声,道:“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温良辰脸色微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双舒展眉峰,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魅惑人心的笑影,悠悠说道:“温老板,你应该知道,对于天下无双阁来说,这个江湖上是不存在什么绝对的秘密。如今这个世道,大家出来混无非是图个钱财,但温老板却非常慷慨豪气,将自己辛苦积攒的银钱全部捐献给了大西义军,实在是难得的女中豪杰。”
温良辰沉默一下,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无双也不看她,将视线投向远处混战的宫殿,忽然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这次的事,任谁都能看出是一个陷阱,但是,这个诱饵实在是太大了,令人无法拒绝。所以,慕容他们决定放手一搏。”
他停顿下来,凝眸远眺,无限感慨地叹息一声:“人生,有时候就是一场赌博。”
那么,这一场赌博,慕容秋水真的会赢吗?
温良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那座废殿周围火光烈烈,杀声四起,人影交叠,整个场面混乱不堪,根本无从分辨敌对的双方。
没错,她将清朝王爷来洛阳的消息透露给慕容秋水,是有点儿借刀杀人的意思,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他们本来也是要动手的。慕容秋水若是死了,自然最好。倘若他不但没死,还杀了清朝狗王爷,那么他就是众人景仰的大英雄……事情恐怕得另当别论了……
温良辰微微收缩瞳孔,不愿再想下去。好像自从投靠了大西义军开始,她就失去了当初快意恩仇的单纯生活,开始顾虑重重了。不过话说回来,慕容秋水要是真当了英雄,只怕李定国等人还不乐意呢。呵呵,有时候她也不大理解那些个平日自命爽达的男人们,竟也会为那点陈年烂芝麻的破事而怨恨深结,纠葛不清。
二十年前,张献忠和李自成同为高迎祥麾下闯将,后二人因小故分裂。崇祯十四年秋,张献忠接连受创,信阳败走后转投李自成,李以部曲遇之,张不从,李欲杀之,为罗汝才所阻。罗私赠五百骑于张献忠部下,重振义军声势。崇祯十六年,张在武昌称大西王,李亦在襄阳建号称王,并对张占据武昌极为不满,双方势成对立。
其后两方还曾有过多次交锋,具体的情形温良辰并不十分明白,上述种种亦是她幼年自父亲那里听来的。当时势力最强大的两股义军,却彼此不和,互不服气,他们在不断和明朝官兵鏖战的闲暇时间里,逮到机会就相互切磋,彼此较量……可以想象,这场混乱的内斗无疑给清兵攻占中原制造了绝好的机会。
她思及此,面上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
近年来,大家忽然一致意识到联合抗清的重要性。大西义军自张献忠战死川北之后,便由李定国、孙可望、刘文秀等部将率领,与南明联合抗清。她此行也是身负重任,要暗中联络各地义士和两广及江南一带的江湖好汉,共同抗击清军。慕容秋水等人是上面指定要拉拢结纳的,何妨先借这一仗瞧瞧他的本领,要是他们全军覆没,只怪自己学艺不精,跟她也没有丝毫干系。
温良辰不动声色地勾起嘴角,微微冷笑。
无双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淡淡道:“看这个情形,你们今晚怕是出不了城了。”
温良辰冷冷地讥讽道:“难道连你也没有法子吗?”
无双不以为忤地浅浅一笑:“温老板,我可没有说过要保证你安全出城,你要是能够出去,咱们的交易继续,你要是不能够出去,呵呵……那两万两的白银自然是没得退的,毕竟人都死了,要银子也没处花,对吧?”
温良辰明知他说的是大实话,仍然气得够呛,瞪着他的两眼直欲喷火。
无双却不看她,睁一双朗星般的眸子盯牢山顶的某处,忽然又道:“其实,出城的希望倒也并非完全没有,这得看她是否下得了狠心——”
他忽然停住不说,举手扬起宽大的袖袍,一道银色的弧光自袖底滑出,宛如流星般划过清澄的水面。对面的芦苇丛里随即响起几声短促的低呼,和接二连三的重物落水声。
紧接着,芦丛里窜纵出十来个人,小心戒备地围逼过来,均是黑衣短打装,手中兵刃各异。领先的那人像个没睡饱的懒汉,一双细小的眼睛酷似两道缝,缝里却透出精光,盯看着无双。
无双忍不住皱起两道漂亮的眉毛,眼睛里露出一种既厌烦又倦怠的神情,像个孩子般地嚷起来:“我说你们这些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明知道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追过来也是一个死,为什么还要拼命地追过来送死呢?你们就活得这么不耐烦吗?好好好!我今天就成全你们。”
他的声音清脆如珠玉落盘,他的出手更快,那句“你们”的“们”字刚刚落音,周围的人都没了声息,每个人的眉心里都插着一枚金光灿灿的金叶子。
贾老四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脸上那两道细缝睁到前所未有得大,他的懒散从来只是一种表面伪装,骨子里比谁都要戒备、留神。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没能看清楚无双的出手。他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时间不会给他机会,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眉心流下来,滑过鼻梁,滴落在唇上,将他的整张脸一分为二。
温良辰和悦意双双呆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们都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少年,这个秀丽到不可思议的少年,生着一双纯真无邪的清澈眼瞳,说起话来俨然是一副顽童般的娇腻口吻,杀起人来却是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谈笑之间就杀了十三个人,身手快到令人无法目测。
无双没有看她们,而是掏出一块雪白丝帕擦了擦手掌,苦恼地说:“真讨厌,总是逼得人家杀人。”
他说话的时候嘟起红唇,浓眉微蹙,俊秀无俦的容色纯真得近乎妖邪。
温良辰与悦意互看一眼,不约而同的变地沉默起来。
三人沉默地往前走,寻到一处河面较窄的流域,渡过洛河转道往西,缓缓靠近那座燃烧的宫殿。那宫殿本就残破不堪,经过一番激战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几根腐朽的梁木熊熊燃烧,火光里人头乱攒,大约有三百来人,围成一个个圆圈进攻,隔远一段距离看那阵势酷似一条细长毒蛇圈缠住一头野狗在搏击。殿内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不停地有人倒下去,又不断地有人补上来。
曲澜所领的一众人虽然勇猛善战,但究竟是经不得这种轮番攻击,有不少人已露出疲态,也有部分人杀红了眼,浑不畏死地左冲右突,却怎么也冲突不出。司马卓与冯二等人立功心切,死死咬住慕容秋水、曲澜、刘卫辰等几个首脑人物缠斗不休。
双方均是武学高手,打到激烈处四周霍霍生风,真气激荡酷虐,剑气纵横肆意,一干功力较弱的士兵根本无法靠近圈内。
慕容秋水尽管背上负伤,手中的剑气却如江河决堤,一泻千里,掌中利剑或柔或刚,或左或右,剑势忽而飘逸轻灵,忽而凝重沉稳,把那老谋深算、经验丰富的司马卓也逼得急躁起来,渐渐乱了章法。
无双在芦苇丛里望见他的剑法,也禁不住暗自称赞。他与慕容暌别三年,料知他武功必然大有长进,却也料不到长进得如此之大。
这时忽听温良辰问悦意道:“你身上可还有酥萝琉璃弹?”
悦意闻言悄瞥无双一眼,转过身去在胸前摸索,一边小声道:“刚刚在会春楼用过一颗,还剩下两颗,我看看有没有浸水。”
无双身为天下无双阁的阁主,如何不知这酥萝琉璃弹乃是唐门第一等的麻药,杀伤力极大,研制亦十分不易,故而显得格外珍贵。他耳听温良辰这样问,便知她有意相助慕容秋水。但是,悦意摸出两个香囊大小的透明流彩弹丸递给她,她只是握在掌心里摩挲,并不见下一步动作。
静默一会儿,左侧的山林峰顶忽然出现一股骚动。
他们不由得齐齐往上凝神注目,只见丛林深处劲风涌动,起伏不绝。森森木叶间隐约有几道身影盘旋飞舞,或上或下,劲气激荡的枝叶翻涌如海涛。
无双目力过人,立刻便认出一道翩然若蝶的身影正是杜凉夜。
这时,殿内的众人也发现了山上的异常,司马卓与冯二吃惊之余,用眼神相互询问,彼此均是一头雾水。
曲澜与刘卫辰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一股心领神会的紧张,慕容秋水则是面无表情,像往常一样给人一种置身事外的抽离感。他的这种抽离感曾经令曲澜既恨且爱,但眼下这个时刻,他当然不会有心留意慕容秋水,他满心所想的是:霹雳神拳高健他们是否得手了?
夜色里隐约弥漫起一股夜来香的芬芳,起先是极清浅的一缕,似有若无,而后渐渐由淡转浓,愈趋馥郁,清风过处偶有消散,随后立刻重又聚拢。
杜凉夜一招逼退身前的三人,回首见王爷的几名侍卫正与一帮黑衣人酣斗。
这群人突然自左峰悄悄潜上山来偷袭,且个个身手不弱,想必是倾巢而出,将所有的宝都押在今晚这一战了。曲澜自己走明的,另派一众高手来暗的。呵呵,果然好手段!只可惜他的敌人亦非等闲,怕是讨不了什么好处去。
她不觉望向那道瘦高的身影,月色透过疏枝碧叶在他的脸上打下重重阴影,看不清面容和表情,但身上却发出一股镇定自若的气息,在强敌环伺之下依旧波澜不惊,不失威严。杜凉夜觉得自己好像被他这股淡定的气势感染了。他仿佛生来就有这种感染别人的能力。
她很快又发现,根本不用自己动手,那八名侍卫均可以一当十,勇猛无敌,真正不愧是万里挑一的良才啊。这峰上斗得厉害,山脚下忽然发出一声巨响,夜空里爆出偌大一朵烟花,明亮刺目,浓浓的白色烟雾迅速漫散开来。
杜凉夜久历江湖,自然认得那是唐门毒器之一,正拨开树枝朝下察看,忽觉身后凉风拂体,急忙回剑抵挡。她的剑适才已经在小楼折断,现在手中这一支乃是王爷赐予的随身佩剑,锋利绝伦。这一剑轻磕顿时就把对方的兵刃给削断了,紧跟着手掌一斜,朝对方的脖颈斜切上去。
她闻见浓浓的血腥之气,不但面不改色,反倒有一种兴奋的感觉在心头急遽涌动。
这时,山底的浓浓白雾之中突然冒出一道身影,矫健、颀长、迅疾、宛如大鹏亮翅一般窜纵而起,双足接连轻点翻滚涌动的林叶,看起来酷似一只姿态优美的海鸥轻盈踏于海浪之上,凌波渡水,直往山顶飞掠过来。
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这道身影杜凉夜是无论如何也决不会错认的,她震惊之余也不禁深深钦佩,料不到慕容秋水的轻功竟如此之高。他人尚未至,凌厉的剑气已经激得人身子发寒。众人待要相救已然不及,唯见一道强光直奔人群中的红色身影,迅疾如电击雷轰。
杜凉夜当即清喝一声:“保护王爷!”
话音未落,夜色中忽地飘荡起一股熟悉的香气。
诡谲的丛林里、王爷的身边蓦地冒出七个人,形如鬼魅。当先二人齐齐展臂伸手去挡慕容秋水的攻势,一个捏拿剑尖,一个擒制剑锋,其余五人拥着王爷迅疾退开数丈。这七人仿佛是暗夜中的幽灵,身法灵动得匪夷所思。随着他们的出现,空气中的香气越发馥郁浓烈,仿佛香气们齐心协力牢牢抱成一团,浓得化散不开。
慕容秋水这一剑已尽毕生之力,那二人如何拿捏得住?
但见剑锋过处,鲜血喷涌,他们的十个指头俱已不保。但这二人也着实了得,竟连哼都不哼一声,全然不当是自个儿的身子,影随剑移,快速绝伦,两只拳头同时向他迎面打去。
慕容秋水剑势轻盈灵活至极,剑尖轻轻一颤,分出两道明光分击二人咽喉,那二人只得退后自救,他立刻乘机追击,这时身后忽又扑上两道身影,五人顿时缠在一起,斗得难解难分,目不暇接。
时间仿佛好短,又仿佛很长。
周遭尽是呼呼风声,兵刃磕碰撞击声,惨叫闷哼声,高健领的一众义军兀自与八名侍卫纠缠,各有伤亡。慕容秋水则仿佛完全沉浸在刀剑制造的迷人音乐声里,他脸上的面巾已然撕裂,露出一张湛然若神的俊朗面容,脸上写满了激情和陶醉,他仿佛不是在进行一场厮杀,而是在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疯狂舞蹈,他的对手就是他的舞伴。
杜凉夜眼见王爷暗备已久的七煞战将现身,不由得再次暗自庆幸,庆幸自己没做傻事。
此时,山底浓雾弥散,惨叫连连,像是有人勒住自己的咽喉哭喊,听起来使人阵阵发寒。杜凉夜面无表情地俯瞰下去,望见团团浓烟白雾,宛如深山壑谷中的流云。云影里隐约有两三条黑影往山顶窜纵,来势极快。她不由得微微眯起眼,大拇指下意识地摩擦剑柄。
蓦然,一道七彩的异光划破夜空。
几乎是同时,杜凉夜伸足在树干轻点,整个人借力跃起去追那道异光,身在半空一个漂亮的翻转,掌中利剑挽了个花式,对准那道彩色异光疾弹过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那道本要停滞的异光倏忽加速,疾如流星赶月般直往后山陨落,及至半山腰猛然“砰”的一声爆开,绽出一朵明丽的白色花朵。
“好功夫!”
身后有人冷冷哼了一声,一股柔韧而强大的劲力直袭她的后背。杜凉夜身在半空,感觉头皮蓦然一紧,满头秀发被激荡得凌空乱舞。她为了弹拨开那枚流弹,力道已是强弩之末,又全无着力点,本来是再也无法避开这一击。但她自幼受过残酷训练,向来置之死地而后生,故而果断地将头一偏,回手就将掌中宝剑从自己的左肩边擦过去,剑势如长虹贯日般斜刺上去,毫不犹豫!
温良辰万万料不到她如此狠绝,这双掌拼尽全力,势如破竹,再难收回,唯有眼睁睁看着雪亮的剑锋分毫不差地刺穿自己的手掌,顿时一阵钻心疼痛,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两人同时落下地来。
杜凉夜握住肩膀,连退数步方才站定,面容苍白如雪,额头汗珠如雨纷纷直下,一双眼睛却睁得乌圆,漆黑眸底的星辉映着灯火,似要燃尽这无边的夜色。
山林野外风势较大,酥萝琉璃弹的效果不及在会春楼里明显,山底下的浓烟毒雾很快便被夜风吹散开去,曲澜、刘卫辰乘乱摸上山来,司马卓、冯二率众紧追不舍,将对方困在密林继续搏斗。霹雳神拳高健等人渐落下风,慕容秋水以一敌四,早已狼狈不堪,败迹毕露,而对方尚有三人没有出手。
温良辰咬紧牙关,转目望向左侧峰顶的那个瘦高身影。他静静地站立一旁,周遭的混战、杀戮、血腥,死亡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他迎风挺立的样子像座无法逾越的丰碑,令他的敌人也忍不住要心生敬畏。
温良辰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浓烈的绝望,鲜血淋淋的左掌心里像有一团烈火在焚烧,痛得刻骨而绝望,非常绝望,但不知怎么的,又有点儿悲壮的意味。
她下意识地收紧袖里的短剑。
杜凉夜的目光一直紧紧锁定慕容秋水,他身上每多一道伤口,她的心就抽搐一下;他每流出一滴血,她的心就剧痛一分,只觉得胸口郁着一团无法言说的东西无从宣泄。她放任肩膀的剑伤不管不顾,任其鲜血淋漓,仿佛唯有肉体的疼痛才能稍稍舒缓她心头的逼仄和郁愤。
眼见一道剑光掠过他的左眉,滚滚血珠滑落在他苍白的脸颊,衬托得一张俊秀容颜莫名妖艳,像绽开了一朵清丽绝伦的海棠。杜凉夜忽然觉得这个情形无比熟悉,仿佛是在前世今生的梦里,她无数次见过这个场景。
她的整个身心都被一种怪异的感觉紧紧攥住。
混乱中有人清喝了一声,疾风掠过耳畔,温良辰连人带剑扑上左侧峰顶,快如飞矢。他身前的三煞,其一不动如山,另外二人同时夹道来迎,三人近身相搏。温良辰不愧浸**剧多年,身体灵活柔韧到不可思议,腕上功夫更是了得,一柄短剑在袖底挥舞开来如梦似幻,更兼她完全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打法,二煞一时竟也奈何她不得。慕容秋水却是节节败退,胳膊又中了一剑。
杜凉夜心知决不能再犹豫了,当下举起手中的宝剑,曲指疾弹剑锋,利刃振动发出一声清啸龙吟,响彻夜空。紧接着一道青光撕裂长空,风驰电掣般直奔温良辰的后背,快疾无比,凌厉绝伦。
二煞一早便领教过她的剑法,耳听这一声剑鸣凄绝,便齐齐向两旁避让,料想温良辰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剑。但是,杜凉夜的剑光在即将吻上温良辰的脖颈时,忽然半途疾转,向着左侧横掠过去——
二煞顿时惊呼出声:“王爷!”
杜凉夜的剑法讲究快速、直接,招式决绝、狠辣,这就要求她的手脚必须足够快。她也确实非常的快,一剑刺穿他身边那人,同时反手锁住他的咽喉。这一连串动作均在眨眼之间完成,或许比眨眼的时间更短些。因为很多人都瞪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无论是慕容秋水还是七煞侍卫,全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蒙了。
周遭忽然陷入一片巨大的静默。
在这片诡异的静谧之中,他们二人四目相对!
他的面容很平静,一双眸子却亮得骇人,牢牢盯着她的眼。
杜凉夜微微勾起嘴角,露出清艳秀绝的笑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笑容里有一股悲哀至极的意味,就像一朵花即将开至酴醾,尽情盛放之后,等待她的只有萎谢,然后腐烂!
“求您放过他!”
他没有答话。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这是一个清兵必胜的局面,山脚下的士兵已经将整座山重新围住,而反清复明会的损失实在是惨不忍睹——温良辰暗暗扫视现场,估量伤亡,在心底发出黯然长叹。
沉默良久,他终于说话了。
“夜儿,我希望你不会为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杜凉夜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道:“请您放我们下山!”
他的眼中露出无限怜悯的神色,沉声缓缓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杜凉夜忽然放声叫道:“叫你的人快他妈的给我滚开——”
半炷香后,山下的火龙断开一个缺口。一辆豪华马车停在崎岖山道上,车夫锦绣华服,青丝鉴人,脸上戴着一个五彩蝴蝶面具。毋庸置疑,他是杜凉夜见过的最有气质的车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