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人面翻白头(八 )
夜色诡谲,引得杜凉夜再一次抬头仰视。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垂直下,明黄烛火里的容颜姝丽光洁,明眸璀璨,华美得令人窒息。待她收回目光,正对上一道窅黑锋锐的目光。
“究竟是什么令你这样心神不宁?”他悠然而淡漠地问道。
杜凉夜直视他的眼睛,如实回答:“是您的安全,令我不安。”
他不以为然地一笑,淡淡道:“是么,你对慕容秋水就这么有信心?”
杜凉夜心中微颤,她估摸着他是知道一点的,但由他口中说出这个名字,依旧令她十分震惊。有关自己和慕容秋水,以及慕容的真实身份,他究竟知道多少呢?他那副讳莫如深的表情,永远叫人琢磨不透,他或许只知道三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知道了十分,极为笃定,自信十足。
杜凉夜琢磨不透他,唯有冷静并诚实地答道:“这无关我的信心,您不该为此冒险,这不值得。”
他笑起来:“哦?你这样认为?”
“是的。”
他浅浅勾起嘴角,撂下手里的白巾,起身来到栏杆前静立,沉默一会儿,方才淡淡问道:“难道我的命比别人的金贵?”
杜凉夜也站起身来,在离他约两步远的身后站定,沉声回道:“您的命不比别人的金贵,但是您所处的位置却比别人高贵,您承载着天下苍生的福泽,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天下苍生!”他忽然冷笑一声,没有后话了。
杜凉夜心中隐隐不安,唯有闭唇不语。
所谓天威难测,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一句,或者她应该恭维他天生金贵,但那实在有点儿侮辱他的睿智,也有违自己的原则。
他负手向着月光下的洛河眺望,薄荷色的丝质长袍在月色烛光之下略泛微光。他的背影挺拔而消瘦,有一种慑人的气势,令人不由自主地要去仰视,偏偏又跟身高位置扯不上关系。杜凉夜看着他,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起昔日在哪一本杂书里读过的一句诗,叫做:未离海底千峰黑,才到中天万国明。
她觉得他就有这样一种才到中天万国明的气势。
沉默顷刻,多尔衮缓缓说道:“古书有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据闻唐朝的太宗皇帝常以此训诫子孙说,民意是水,君王是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你以为如何呢?”
杜凉夜闻言微怔,暗自诧异:怎么忽然扯到这个上面来?
她顺着他的目光略略抬头,一眼便望见会春楼附近的洛河一带人流如织,万头攒动。今晚的洛阳城几乎是倾城而出。她的心里忽然透明雪亮,当下假意谦恭道:“我见识浅陋,只怕说得不对,惹您生气……”
他袖袍一挥,带起一股气流拂动她颊边的几缕青丝,简短有力道:“但说无妨!”
她抿嘴一笑,道:“在我看来,不论是载还是覆,舟都永远凌驾于水之上。”
他正在摩擦手掌,闻言动作微微一滞,随即仰头爆发出一阵大笑,嗓音浑厚清朗,隐有金石之音。杜凉夜无声含笑,微微低下头。
然后,她闻到一股香气,有别于菊花的清新淡雅,这股香气极为馥郁浓烈。
于是,她的笑意更深了。
他转过身来,长臂舒展就将她拥进了怀里,那张俊朗但略显沧桑的脸上依旧带着一丝笑影,声音却轻柔得不像话:“到底是夜儿……”后来的话便不再说了。
除却多年前的辽东马场,近十年来,他们首次靠得如此之近。
他正值壮年,妻妾众多,她亦非天真少女,未尝没有想过有一天……但是他从来没有碰过她,连她的手也不曾碰过。过去他们曾经有过几次类似的机会,她疑惑着他要怎么样了,甚至已经暗暗做好了准备,但是他也没有。
所以,杜凉夜始终不大了解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刻,她整个人僵硬地伏在他的胸前,手掌下的温热触感真实得令她有些恍惚,她木然地仰起头。他的唇适时落下来,滚烫,热烈,充满男性气息,带着一种原始的掠夺意味。她大脑空白,意识有点儿昏沉,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但却是她心理上一早准备好要承受的,事到临头,反而变得不太真实,仿佛是徘徊在梦与醒的边缘,说不上来是清醒,还是迷糊?
忽然之间,她感觉皮肤一紧,有一股冰冷的凉意袭取了她的感官。下一秒,她果敢地将他推倒在地,整个人覆在他的身上。几乎是同一时间,三枚柳叶刀穿过他们刚刚站过的位置,只听“咄”的一声,刀锋深深没入窗棂,只余三条艳红的布条在风里飘荡。
随即,楼下传来铿锵不绝的兵刃相接声,低沉短促的喝斥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乱哄哄的各种声响仿佛在一瞬间爆发,撕裂了小楼的安静。
杜凉夜待要自他的身上跃起,他的双臂却如铁箍一般用力摁住她。她低下头,看见一双锋锐至极的漆黑眸子,不由得心底一凛。
他伸手捏住她尖尖的下巴,冷锐地看住她:“夜儿,别让我失望!”
她略一点头,伸掌自地上轻轻一按,整个人借力弹起,宛如一只姿态曼妙的瑰丽蝴蝶。她身在半空里,宝剑铿然一声鸣响,雪亮剑锋出鞘,一道青光如练,直击向楼下。在思维的某个空间里,她依稀闻到偌大一朵血花瞬间绽放的气味。
她仰起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边勾起一抹艳绝的笑容,然后缓缓睁开眼,抬脚踏过地上的无头尸体,目光冷冽地扫过庭院里黑衣蒙面的人,在十来双仇恨凶恶的眼睛里准确无误地找到那一双澄澈如水般的眼瞳。
他居然在对她微笑。
杜凉夜觉得自己的胃部似乎疼得更厉害了一些。然而,眼下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细细体会这种近乎自虐的痛感,刀光剑影左右夹攻而至,强大的真气激荡之下,她那一头美丽的黑发倏忽飘扬起来,白玉般的耳垂上两颗泪珠状的天蓝色耳坠晃动不绝,发出幽蓝的光芒。
她不躲不闪,左掌牢牢擒制住迎面刺到的剑锋,右掌中的宝剑快速贯穿使刀那人的咽喉,手腕一个轻巧旋转,对方的头颅高飞出去,剑势迅疾回转,迎上使剑之人的拳头,血光“噗”地喷溅开来。她闻到血腥之气,仿佛中了魔咒,体内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缓缓苏醒,当下不退反进,拼得左掌鲜血淋漓,奋力将剑锋刺进对方下腹。
凄清乐音里,戏台上的《桃花人面》演到崔郎访佳人未遇,门扉填诗之后,开口唱道:望青山生晚烟,伫空庭人未旋,则教我冷清清、一字字、一句句,空啼红怨……满怀怅惘的一唱三叹,不着痕迹地转下台去。
音乐声渐生微妙变化,细细涓流,为温良辰的再次出场委婉铺陈着。
戏台下有一个青衣汉子脚步快捷地来到杜大人的身边,附耳悄悄说了什么。杜大人面色不变,掌心的一盏茶险些倾洒出去,他微微欠身,但随即又重新坐了下去,挥袖让那名青衣人退下。
温良辰在清悦悠扬的乐声里,风姿款款地移步上台。台下不闻一丝掌声,若干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耳听她那把珠圆玉润的嗓音时而高亢清亮,时而凄冷伤情,可他们无从领略其中的妙处,反倒是楼外不时传来高声喝彩、热烈掌声。
这情形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一个美艳戏子在舞台上旁若无人地浅吟低唱,一群男人在舞台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张张木讷死板的脸,没有温度,毫无热情可言,这不像是在戏馆,更像是在某人的灵堂,空寂得近乎诡异。周遭里只闻如泣如诉的琴声,伴随着温良辰优美的声音迂回婉转,带着春逝花残的哀伤,纵是如花美眷,怎敌他似水流年,一切终究是挽留不住,风流云散两无情。
杜大人的额头已经微微见汗,终于坐不住了,待要起身走人时,范大人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臂,笑道:“杜大人,这戏还没完呢。”
“范大人,情况不对劲,我们还是快点离开吧。”他压低声音说道。
范大人看着他,仿佛笑了一下,但脸上的肌肉却纹丝未动,灯光下的脸呈现出一种古怪的蜡黄色。杜大人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清晰地看着他的脸,冷不丁就看出了异样,他的脸好像不大真实,鼻翼间隐约有道裂缝。
“范大人,你的脸……”
范大人依旧按着他的手臂,将脸凑得更近一些,语含笑意道:“我的脸怎么了?”
这种距离上的逼近令杜大人感觉很不舒服,然而,盯着朝廷大员是一种极不礼貌的行为。于是,他只好讪笑着使劲眨了眨眼,表示自己老眼昏花了。恰在这时,戏台的乐声陡然拔高一个音节,温良辰的嗓音倏忽高亢,清亮到凌厉。
突兀至极!
一朵明亮刺目的烟火蓦然爆裂在半空里,“砰”的一声劲响,浓浓的白色烟雾四散开来,迅速弥漫至整个室内,伴随着浓烟一起漫延开来的,是刺鼻的异味,似乎是硫磺,还夹杂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杜大人刚一闻到这股味道,胃里就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好像有千万条虫子在嗓子眼里蠕动。这一下,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面子的问题了,一把甩掉范大人的手,起身朝门口狂奔过去。但因周围浓烟漫散得很快,他立刻就迷失了方向。
周遭的气氛异乎寻常的静,没有一个人说话,唯闻粗重的呼吸声,作呕声,铁器相击声……戏台上的音乐居然仍在继续,只是那琴鼓里已然充满了冷峻萧杀之音,恍如铁马金戈的塞外沙场,残酷浓烈的杀气肆无忌惮,纵横驰骋。紧接着,他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它像深山里一小股喷射而出的山泉,精准无比地迎面扑向他的鼻子。如此刺激的味道,使他能够想象得出那道血线喷薄在空中的弧度,必然很短暂,但足够优美。
胃部的强烈不适,令他站立不稳,慌乱中摸着一只椅背,立刻弯腰狂呕,翻江倒海似的几乎把肠子都吐出来。吐完之后,他的脑袋稍稍恢复清醒,但只得清醒一秒,或更短的时间,空气里的异味便再一次包围了他的鼻子,各种各样的异味扑鼻而来,人体毛发被烧焦的焦味,皮肉腐烂的臭味,铁器混合了血液的冷腥臭……以及生命猝然衰亡时迸发出来的一切异味,宛如洪水决堤般向他的嗅觉袭来,其中最浓烈的,依然是血腥的臭味。
杜大人的两条腿仿佛灌了铅似的沉重,全身无力地瘫软下去,他将自己的腹部死死抵在椅背上,直到椅子承受不住重量,失衡倒地,他的整个人也跟着翻倒下去,意识迷糊中,他感觉有个人逼近身前,他伸手攥住对方的衣袍下摆,虚弱地叫道:“帮帮我……”
浓雾迷漫之中,对方依稀轻轻地笑了一声,声音里有浓浓的讽刺意味。紧接着,杜大人感觉有一个冰冷锋利的东西刺进自己的胸腔。
与此同时,杜凉夜的心里猝然生出一股尖锐的疼痛。
她顿住身形,鲜血淋漓的宝剑停滞在半空里,一动不动。她那张清妍绝艳的脸上有一种惘然若失的表情,仿佛遗失了生命中最最珍贵的东西。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好像有一个空荡荡的洞,凉飕飕的冷风不断地灌进去,灌进去,以至于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
机不可失!
一道凌厉狠绝的刀光斩向她的后颈,刀势疾响,宛如风雷,刀势之快,酷似闪电,或许比闪电更快,几乎不能目测。然而,有一个身影比这记刀光更快,他推开了杜凉夜,替换到她的位置上。
风雷刀一出,决不回头!
星灭光离之间,眼看刀锋即将吻上他的脊背,杜凉夜迅疾一招,横剑回挡。只听“锵”的一声,火星四溅,锐利的剑锋寸寸折断,她的整个手臂及半个身子几乎麻掉。但是,那一刀依然准确无误地砍在了慕容秋水的背上,所幸八成力道已经被她的剑锋消耗,余下的两成不足以造成重伤,然而,滚滚血珠浸染衣袍,仍是触目惊心。
这情形是如斯熟悉!
杜凉夜一边退入阁楼,一边睁圆乌眸望定他。他的脸上只露一双清澈的眼,那双眼睛出奇的温柔,宛如故国的明月,江南的流水,倒映在她明亮的瞳仁里。忽然之间,仿佛魔幻一般,所有的往事纷至沓来,风驰电掣般飞掠过她的脑海。一千多个日夜的思念和深情,在这一刹那间,悉数化作了一个叫做沧桑的东西,深深烙刻在她的心上、眉梢、眼角、唇边……年华是袖口边的一袭凉风,轻轻一个翻腕,红颜便白了头。
无数的精锐士兵纷纷拥出来,从四面八方拥出来,弓箭自小楼的墙头上冒出来,锋利的箭镞、殷红的箭羽纷纷直下,箭势如雨。隔远一点的距离看过去,居然有点儿美丽,又很壮观的样子。
她调转马头,随着一小股护卫队悄然离开,人群里那道瘦高的身影显得异常从容淡定,姿态优雅。他的身边只有十名护卫,至今尚没有人见过他们的出手。然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由八旗兵营里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呵呵,不论她对他何等忠诚,他总归还是相信满人。
杜凉夜的嘴唇弯起一道讽刺而悲哀的弧度。
慕容秋水将手中的一把箭镞奋力反掷回去,墙头上的士兵顿时倒了一片。他纵身飞跃而起,掌中利剑如虹,将后继填补上来的兵卒迎面斩杀,西侧墙顿时露出好大一个缺口。院里的一众兄弟二十余人见缝插针,纷纷朝西侧退散,甫一突围便往那群卫队离开的方向追踪过去。
飞天鹤刘卫辰不但轻功高绝,暗器手法更是精湛。他和另外两名兄弟协助慕容秋水断后,双手十根手指灵活得不可思议,撒布各式暗器宛如漫天花雨,偏他身子又极瘦小精悍,顺着墙根溜上一圈,守墙的士兵便死伤大半,身手快得令人咋舌。
这时的西边忽然传来剧烈的爆破声响彻夜空,一股熊熊火势冲天而起,会春楼顷刻便葬入火海,摇摇欲坠,猩红的火舌肆无忌惮地吞卷着慌乱逃散的人们,火光里人影交错叠乱。漫天火光燃亮半边夜空,整个洛阳城陷入到一种巨大的恐慌里。
慕容秋水举头望见那股幕天席地的火势,不禁微微一怔,料不到温良辰竟有这样的魄力。
他想起昨日在客栈,她那张温婉明秀的面容沐浴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用一副柔和寡淡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们的行藏已然暴露,清廷的爪牙盯得甚紧,明晚怕是不能够有什么风吹草动了,但是慕容公子身为抗清领袖,我这里有一个消息,公子想必会感兴趣?”
他微笑着问是什么消息,心里却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果然,她所说的和他们的推测完全吻合,清廷最位高权重的一位王爷悄悄来到了洛阳!
这实在是天赐良机啊!
用师父曲澜的话就是老天有眼,将这个狗贼送到他们跟前,决不能错失这绝好的机会。所以,尽管大家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一个预谋已久的陷阱,但依然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他们是真正无所畏惧,视死如归,企图用自身的皮肉和心血拼打出一线希望、一个未来。他们对满人的这种痛恨,是带着一股浓烈的家仇成分的,至于国恨嘛,自然也是有的,但比较少,这是曲澜不停进行教诲灌输的结果。
一想起自己的师父,慕容秋水的心里就不可避免地布满了一种悲哀的情绪。他适才相救杜凉夜,师父一定气疯了。倘若师父骂他两句或瞪他两眼,那么事情还好一点。可是,他一言不发地领着众兄弟奋力直追那王爷,就证明他是怒到了极处。
这一次决不会像三年前那么好过了,那时候毕竟还有无双可以做挡箭牌。
慕容秋水不由苦笑一下,整个人有些木木的,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各种感觉都有,最明显的就是疼,背上的刀伤很疼很疼。可是,在那样一个刻不容缓、千钧一发的间隙里,他根本无从多想,也来不及想。他只是作为一个男人,要奋力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能让她受到一点伤害。仅此而已。
然而,当冷锐的刀锋落在他背上的那一霎时,他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透彻通明,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了自己的心:杜凉夜是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是他的全部性灵与精血,这世上倘若没有了她,那么他的存在将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他所存活的每一天都是煎熬,相比这种性灵的煎熬,背上的这点儿伤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背部,指尖黏糊糊的一片,因为不断厮杀的缘故,伤口处总有新的血液不断冒出来……那些士兵也不断地冒出来,浑不畏死,好像麻木了没有知觉似的。慕容秋水杀得也有些麻木了,剑光一闪人头便落,眼睛也不眨一下。可是,有谁能够想到,他在杀人的时候,心里居然是充满柔情的,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起那一年的洛阳牡丹是怎样的浓艳而芬芳,他想起那一夜白马寺的风雪是怎样的温柔而暴烈,他想起杜凉夜是怎样的柔情似水,更兼热情如火……
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落,西边的火光冲天,愈烧愈烈,整个洛河都沸腾了,那股热浪像是要直逼到他的脸上来,他的面罩早已全部汗湿,紧紧贴在面上,背后的伤口侵入滚滚汗珠,便是阵阵钻心的疼,耳畔恍惚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慕容,擒贼先擒王,我们快去助曲师父……”
“少主,不要恋战,快走……”
他回头看见三道身影急如星火般朝北方窜纵过去,于是反手一掌击毙刚刚登上墙头的一名士兵,足尖在墙壁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像一只矫健的黑鹰般掠过沉沉夜色,追着前方的刘卫辰等人而去。
这时候的温良辰也在朝西北方撤退。
她火烧会春楼,一来是要警醒楼外的无辜百姓,令他们速速离去;二来是铁了心要和里面的一群爪牙同归于尽。可恨的是,这群爪牙比她料想的更厉害,特别是那范大人,竟是个功夫一流、经验丰富的江湖好手,不但没有中悦意的剧毒,反倒被他带领着一小股人冲突了出去,待她追踪出去,放眼尽是惊惧恐慌的脸孔和凄惶无助的哭喊。
她转过身来,看见燃烧的会春楼开始坍塌。她尽管事先就告诫大家说“不要相互拖累,能走一个是一个”,但是,当她自己获得这样的机会时,她并没有放弃已经伤痕累累的悦意。主仆二人相互掩护、彼此扶持着逃离火海,投身洛河,顺着流水狼狈地一路向北,朝着一条被人预先设计安排好的路线走过去。
杜凉夜很快就发现这条路有一种熟悉感。
她曾经带慕容秋水走过一次。不同的是,那晚他们走的是水路,此刻走的是陆路,只要绕过洛水河畔的那座废弃的宫殿,再越过后面那座丛林繁茂的山林,就算是出了洛阳城了。
这个认知使她习惯性的手脚发冷,每前进一步,心里的后怕就增一分。毫无缘由的,她想起父亲的那句话:这是一条不归路。是的,这确实是一条不归路,但她却并非如父亲所说的“不能后悔,或不敢后悔”。
试想一下,就算她背叛王爷,投入慕容秋水的怀抱,但曲澜和他的反清复明会能够接受她吗?她是清廷的密探,用他们的话就是清狗的爪牙,鹰犬,杀过他们无数的兄弟,他们能饶过她吗?她的年岁虽浅,阅历却一点儿也不浅,她深知这是一项无法调和的矛盾,一道无法填补的鸿沟。
再退一步来讲,即便慕容秋水能够抛下一切和她远走高飞,王爷会轻易地放过他们吗?他的手段,包括他下面那群人的手段,她是深有体会的,有时候想起来都要不寒而栗。难道要他们一辈子东躲西藏,四处流浪,像老鼠一样见不得光?不不。这种生活她曾经经历过,决不会再想经历第二次,决不!这不是她的作风,她是宁愿壮烈地死,也不要苟且地活!在这一点上,王爷无疑比她的父亲更了解她。
她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然而,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恋爱,她今生今世里唯一的爱情,却将被她亲手埋葬!
她舍不得啊!
杜凉夜策马走在最后,内心酸楚得有些麻木,眼眶里不知不觉就聚满了泪水,风一吹便溢出两滴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仰起头,大颗大颗的泪珠迎风跌落,打在玫瑰色的衣襟上,然后纷纷滑落在尘埃里,摔得粉身碎骨。
在这样一个夜幕凝重、剑拔弩张的晚上,在这样一片急促仓皇的马蹄声里,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分外紧张,唯有她在无声地哭泣。
一队人马行到山下,须得下马徒步穿越山林。那道高瘦但威武的身躯矫捷地跃下马背,没有立刻步入树林,而是转过身来朝她伸出手,沉声道:“过来!”
杜凉夜扔掉马缰,依言走过来,他将她整个人裹进自己深红色的大氅里,拥着她大步走向丛林深处。她的身量在女子之中算是高挑的,跟他比起来依旧显得极为瘦小,步伐也远远不及,被他带着步履踉跄,颇有些狼狈,心里头是十二分的委屈,适才努力收控住的眼泪便再一次倾涌而出,打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终于放缓了脚步,可她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扑簌簌地直往下掉,一方面还紧紧抿着唇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他低下头,借着惨淡的月光看向怀里的小小脸蛋,晶莹剔透的眼泪成串地掉下来,宛如梨花带雨,娇柔中透出一股倔强,格外有一种矛盾的叛逆之美,却也并不如何惹人怜爱,但不知怎么的,他的心底忽然就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原始的冲动,前所未有的强烈。
怎么会在这时候?这样一个追兵将至的时刻?
他自觉也颇有些离奇好笑,但光是想想也觉得十分的刺激,手掌就不自觉地抚上了她的脸,拇指粗鲁地摩挲她柔滑的唇瓣。几乎是条件反射,她张口用力地咬下去,心底一阵快慰。他料不到她这样大胆,吃痛闷哼了一声,眯起双目,眼神锐利地瞪住她。她含泪仰起头,毫不畏惧地直视他,乌黑双瞳清**人。
他自她那双明亮漆黑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脸,就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不由得慢慢放柔了神色,重新勾起她的下巴,温柔地吻下去。这一次,杜凉夜一动也不敢动。她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起来,脑袋里一片巨大留白,耳畔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响,风过山林的呼啸声,远处凄厉的呼救声,渐行渐响的马蹄声,以及铁器快疾摩擦空气而产生的锐鸣声……这些全都深深刺激了这个在她身上掠夺的男人,情势越紧张,他似乎就越兴奋。
他用力将她按向自己,紧紧裹在深红色的大氅里缠绵,身侧的十名护卫都恍若未见,面不改色井然有序地守住四方,将迎面袭来的暗器尽数击落,林外的喝斥叫骂声渐盛渐近,她依稀听到曲澜那熟悉的拨高了的阴柔语调,奋力叫嚣着清狗一类的脏话。
终于,她捉住衣襟里那只不安分的手,坚决有力地推开他。他挺直身躯,一双深邃的眼睛盯牢她艳如碧桃的脸,口里却对那十名护卫发布命令:“阿七、小青把他们引去那座废殿,其余人跟我上山!”
杜凉夜被他再次拥着朝山上走。
他以摄政王之尊亲来洛阳,决不单单是为了曲澜和慕容秋水,他们还不配,当然,她也不会天真地以为是为了自己,她更不配。但是派她来洛阳确实是带有一定的考验成分的,谁叫她三年前放走了慕容秋水呢?
不过,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呢。
想到这一点,杜凉夜的心忽然神奇地镇定了下来。
她垂眸瞥见深红色大氅疾闪如风的下摆,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会过意来:怪不得穿得这么鲜艳,要引得别人来追嘛;怪不得将她带在身边,万一真有什么意外,也好令慕容秋水投鼠忌器——在这方面她确实还是有利用价值的,刚刚在小楼那一幕就是明证。
没准让她看到那份手谕,让她知晓他的整个计划,也是一种特意的安排。
老天!这是何等精明缜密的一个人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