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阡仇火化的第二天,是这个世界上最昏暗的情人节。为了陪水太太逃避现实,我们从殡仪馆回来后,几乎是不眠不休地一圈接一圈打着麻将。没有人忍心违背水太太的意愿,大家都装作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直到水太太的两个孩子跑到棋牌室好奇地问:“季叔叔去哪了?”
所有人再度陷入压抑的沉默,整齐的叹息声被收进窗外阴霾的天色里。
最平静的依然是水太太,她叼着烟若无其事地说:“他去替你们找爹地了,找到就会回来。”
水太太的小女儿不肯罢休地追问:“不可能!季叔叔每次离开都会给我们买礼物的!”
然后水太太也沉默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转瞬滂沱,敲打着窗子,如同超渡亡灵的凄楚哀歌。哀歌之中,突兀响起了门铃声。
我终于找到可以逃脱此刻窒息的唯一机会,偷偷抹着眼泪跑出去开门。
开门以前,我以为那是拯救我的最后一块浮木。开门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压在水太太身上的最后一棵稻草。
一个小丑模样的人抱着两只比他还高的玩具熊站在门口,递给我一个精致小巧的礼品盒和一大捧漂亮的七彩玫瑰,笑嘻嘻地用法语说:“情人节快乐,水太太!”
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解释我不是水太太,色彩绚烂画着笑脸的海洋球顷刻涌入门廊,包裹住我。我被海洋球冲得站立不稳,跌倒下去,仓皇间看到屋顶飘满了粉红色的气球。
这波惊喜太过声势浩大,很快引来了所有人,纪心爱和水太太的儿女无比兴奋,雀跃着扎进满地的海洋球,银铃般的欢畅笑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全部给我清理干净!现在!马上!立刻!”
水太太愤怒的嘶吼,夹杂着说不清的悲伤,我还没从海洋球里爬出去,水太太已经上楼了,最后,我只听到如同地震的关门声。
纪心爱和孩子们的笑声戛然而止,门口小丑的笑容也完全僵硬,沉闷的叹息充斥在每一个空气分子里,无法稀释。
我们和那个可怜的小丑,光是清理那些海洋球,就用了整整三个多钟头,连纪心爱和水太太的两个孩子都有帮忙。
送走了这份过于准时的惊喜,我为了确认手中的礼物究竟是送给水太太还是送给夏烛安的,非常不合礼数地拆开了。
虽然那位小丑叫了水太太的名字,但我心底还是有一些怀疑,毕竟季阡仇说过要娶夏烛安,那么当着刚刚走出阴影的夏烛安送给水太太情人节礼物,对夏烛安绝对是一种致命刺激。
尽管季阡仇平时没个正经样子,但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躲进卫生间,打开礼物的缎带,我看到一枚红宝石的铂金戒指和一封字迹干净的信笺。
信笺上的第一句话才刚落进眼底,泪腺就被触发,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跟夏烛安坐上飞机回国结婚了。我会做一个好丈夫,不会再让你内疚,也不会再让你失望。这枚戒指,是他当年留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我不能继续替你保管了,无论你多不愿意接受他的离开,你的东西,我终究要还给你。”
“以后,我再也不能死皮赖脸地缠着你了。你的臭脾气自己管着点,没有我在你身边,我怕你吃亏。平时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还有,千万别再不踩刹车就往人家饭店里冲,如果你出了事,怿心和幼清怎么办?”
“而且,搞不好哪天他还真就回来了呢。毕竟咱们都没看见尸体,外一他回来了,你死了,你俩不成了你最讨厌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了么?对了,你肯定不知道吧?其实我一直都有个心愿,我希望,我死以后,可以葬在你的身边,我们的名字,可以刻在同一座墓碑上。不过,自从他出现,我就明白永远不可能了。”
“算了,不说了,我要去订机票了。最后,祝你情人节快乐。对不起,以后不能继续在情人节给你送礼物了,怕我老婆会吃醋。对不起,一厢情愿地爱了你这么多年,给你添麻烦了。”
看到最后那句道歉的话,我不争气的泪水撒着野,洇开了“一厢情愿”四个字,卫生间的小光源,照着信笺上的斑驳泪迹,格外刺眼。
以前,我一直以为,水太太在季阡仇的世界里扮演着纪心爱的角色,却忽略了季阡仇在水太太的身边扮演着我自己。
不,他和我不一样。
幸福甜蜜的爱情大致都相同,不幸的爱情,却各有各的不幸。
我抖着手把那张被泪水浸湿的信笺折好,重新系上礼品盒的缎带,抹掉眼泪急匆匆跑上楼,迫不及待地想给水太太送去。虽说这封信不能算是遗书,但季阡仇写的时候,同样是怀着告别的心情。
我敲了很久的门,水太太始终没有回应,结果无计可施的我,愚蠢地说出了对她伤害最大的话:“你不想看季阡仇的信没关系,可他给你的礼物,是你先生的遗物……”
“扔掉就好!别来烦我!”水太太打开门,睚眦欲裂,唾沫横飞,打掉了我手里的礼品盒,“为什么这些自私的人死了还要来打扰我?活着的时候不把该说的话说完!现在再说又有什么意义?”
我还来不及再跟水太太多说上几句话,房门就被“砰”地一声无情关上了。
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我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有多冒失。水太太显然和我不一样,她曾经有水先生作为依靠,后来有季阡仇作为依靠,可如今两个人先后丧命丢下了她,要她今后一个人抵挡如此庞大的悲伤,独自扛起沉重的生活,当然很难接受。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从头到尾始终无依无靠,是我的最大优势。因为没有期待,所以不会失望。
可现在我有了尹鸩,所以还是会忍不住期待,期待他能给我安慰,给我撒娇的机会。只是有时,期待,也成为一种错误。
我吃了水太太的闭门羹回到房间,发现尹鸩竟然连灯都没舍得开,一想到尹鸩昨晚趴在我胸口哭泣的模样,我就第无数次觉得自己没用。
明明该陪在尹鸩身边的时候,我却跑去八卦水太太的家事。明明所有事情一肩挑的尹鸩更需要安慰,我却想跟他撒娇。好像除了和纪心爱争风吃醋,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好。
而就是这样的我,几天前还斥责过纪心爱,说她和尹枭一样,除了添麻烦什么都不会做。
“你怎么又在哭阿?”尹鸩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后,突然抱住我,轻轻握住我的手,亲吻我的手背,语气慵懒中带着几分无奈,“我觉得我死了你可能都不会这么难过。”
“胡说什么?你不会死的!”我丢掉季阡仇留给水太太的礼物,转身反搂住尹鸩的脖子。
我承认,我现在就是一只惊弓之鸟,哪怕只是一句玩笑话,都足够我捕风捉影。
“别怕,如果要死,我也会先杀了你。”尹鸩托起我的下巴,缓缓向我凑过来,黑暗里微微舒展的眼角,精光乍现,温柔缱眷,“我没有季阡仇那么伟大,死也想把你带在身边。”
我破泣为笑:“那你现在杀了我吧。”
“我现在……还不想死。”尹鸩说着吻了上来。
所有悲伤像是都被情欲冲散,世界仿佛在这一刻没有了对错是非,好像只要肌肤相亲,便可以相互赦免彼此的罪孽,洗净死亡附赠的恐惧惩罚。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除了吃饭、洗澡、睡觉,我和尹鸩一直闷在房间里,暗无天日地滚床单,用情欲宣泄着无尽的悲恸。
当然,前提是连续两天的麻将局终结了。因为,自从情人节礼物事件过后,水太太再也没迈出过房门,三餐都是她的孩子们送去的。纪心爱整天和水太太的孩子玩在一起,林陌负责照管他们三个。所以才有我和尹鸩这段没羞没臊的时光。
看似平静的生活,一直维持到农历正月最后一天的夜里,我们终于听见水太太的浴室传出水声。之前听孩子们说,整整小半个月,水太太一直闷在屋里抽烟喝酒,都没洗过脸刷过牙。
以为水太太终于想通了,隔天一大早,我趁尹鸩下楼做饭的功夫,拿起季阡仇留给水太太的礼物和信笺闷头疾走,准备把属于她的东西归还给她。未曾料想,会迎面撞进尹鸩坚实的胸膛,抬头间竟看到他的脸上又写满了让我心疼的哀伤。
“别去了,人已经走了……”尹鸩说话的时候,我没看清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攥得我都痛,紧接着一把将我箍进了怀中。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轻轻推开尹鸩,盯着他的眼睛,像个傻子一样问:“……走了……还是死了?”
“不知道。”尹鸩用力箍紧我,一个字都没再多说,只是在楼梯转角一直抱着我。
窗外刺眼的灼人晨光,映照着水太太寂静的庄园,冰雪消融的声音,盖不过水太太一双儿女的哭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