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这个季节，在理想里应该用来播种，而在现实中，却只能用来埋葬。

　　这个春天里，我经历了三场葬礼。第一场，是我妹妹的。第二场，是我生父的。第三场，是我养父的。

　　罹宏碁的葬礼，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声势浩大。

　　仅仅一场葬礼，治丧委员会居然特地为他找了一块五千坪的空地，搭了两千坪的灵堂。现场云集的宾客，简直比我和尹枭的婚礼，再加上林陌订婚宴上的客人都多。

　　政商名流，演艺圈和各个大小帮派齐聚，将近两万来人，再加上附近寺院四大法门的两千多名诵经居士，和一百多台豪车组成的引灵车队，人潮车流，绵延了整整两公里，仪式规模绝对是空前绝后。

　　不过，这样也对。

　　都说墙倒众人推。

　　在这座城市里呼风唤雨，十年魔鬼十年神的罹宏碁倒下了，自然有许多人来看热闹，尽管大多都是诸葛亮吊孝。

　　警方似乎觉得这样大规模的公祭不太妥当，可笑地派出了几百名荷枪实弹的警力，在现场和周边维持秩序，进行道路管制，还意外拦下了几十名未满十八岁的不良少年，会场入口也象征性地架着几台录影机。

　　这一切，应该都是为了避免在罹宏碁的公祭会场，出现任何擦枪走火的“意外”。

　　因为，罹宏碁除了小蜜蜜，已经再无亲人，我不得已，只好在林老爷子的安排下，和林陌一起扮演丧主的角色。

　　我们频频麻木地向那些各怀鬼胎的吊唁者鞠躬答谢，竟然还有艺人准备了节目表演，政商名流自不用多说，纷纷上台假惺惺地发言谬赞罹宏碁生前的“丰功伟绩”。

　　艰难地捱过了这场作秀般的公祭，我们随着整齐的黑色宾利车队，前往火葬场，彻底结束罹宏碁轰轰烈烈的人生。

　　这些天来一直跟我有些赌气的简瞳，在副驾驶抱着小蜜蜜，望着车窗外涌动的人潮，不由唏嘘：“罹董事长这辈子，还真是不虚此行。”

　　我好笑地摇了摇头，在心中无声地腹诽：谁又能想到，这个威震八方的风云人物，居然会是被尹枭那个凭空冒出的小角色害死的呢？

　　“尹鸩，我跟你说真的，我原谅你做的那些荒唐事了，你也原谅我吧。咱们不闹了，好好在一起不行么？”

　　简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老生常谈地重复着那个不变的话题。

　　说到最后，她竟然举着小蜜蜜肉嘟嘟的小手，开始跟我撒娇：“尹鸡爸爸，人家保证会像疼我们的孩子一样疼爱小蜜蜜，会像孝敬我亲妈一样孝敬你妈。”

　　我故意刺激她，发出一声轻蔑地嗤笑：“说得好像你有妈一样。”

　　简瞳果然中了招，皱着眉头光火地问：“你就不能正经一点么？”

　　我不是不正经，只是不知道，罹宏碁死后，有没有什么关于我和尹枭的安排。

　　所以，我暂时没法给出简瞳明确的答复，只能模棱两可地打岔：“我要是真不正经，早就在灵车里，当着孩子的面，把你给办了。”

　　简瞳气鼓鼓地白了我一眼，煞有介事地堵住小蜜蜜的耳朵，又不跟我说话了。

　　我却一点也没有因为简瞳的情绪而心急。这次，我不是觉得，她闹情绪，证明她爱我。而是觉得，只有这样吵吵闹闹，才能感受到活着的实在感。

　　小爱的死，让我愧疚，让我活得像只孤魂野鬼。我爸的死，让我遗憾，让我活得像具行尸走肉。罹宏碁的死，让我迷惘，让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走失的魂魄找回来，重新唤醒这具腐朽的躯壳。

　　如果罹宏碁对我有合理的安排，我甚至愿意放弃复仇，跟简瞳、小蜜蜜和我妈，一家人找一处世外桃源，静享余下的漫漫人生。

　　而如果罹宏碁只是不问尘世地任性离开，即使我不找尹枭复仇，尹枭也绝不会放过我和简瞳，除了同归于尽，没有更好的结局。

　　碍于重重顾虑，我始终没有对简瞳卸下心防，一直沉默到罹宏碁挫骨扬灰的火化结束，林老爷子吩咐林陌，依次把三坛骨灰放进我的车里。

　　没错，三坛。

　　我看到的时候，也是一愣。

　　林老爷子似乎看出了我的惊讶，苍老的容颜，牵起一丝疲倦的笑意，语调缓慢地向我娓娓道来。

　　“这是那个老东西的遗愿。因为沫沫……就是小爱的妈妈，她死的时候，连骨灰都没留给那个老东西，那个记仇的老东西一直介怀这件事，小爱下葬的时候，特地装了一点骨灰回来，说要留着当念想。”

　　“可能是临死之前想通了，决定把自己的骨灰也葬到挪威的玻璃花房，跟家人魂归一处，在地下完成团圆。”

　　听到后半段，我又是一愣。

　　简瞳好奇地指着另外一坛骨灰，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那……那个……是谁的？”

　　我简直被她气得够呛，看来一孕傻三年，是有科学依据的。真要跟简瞳继续生活，我怕是要好好抢救一下她的智商。

　　“那个……是小爱的外婆。”林老爷子深吸了一口气，一脸的往事不堪回首。

　　简瞳这次终于学聪明了，没再多问。

　　林老爷子苦笑着叹了口气，继续说：“那个老东西，真是自杀的，死前还特意找律师修改了遗嘱。”

　　我顿时眼前一亮，屏息凝神地望向林老爷子，想着罹宏碁会不会分给我一个半个的帮派势力，让我能够顺利铲除尹枭。

　　林老爷子拄着拐棍靠在车门上，颤巍巍地冲林陌比了个手势，悠悠地说：“律师宣读遗嘱的形式就省了，你自己看吧。”

　　林陌全程黑着脸，迅速把罹宏碁的遗嘱丢给我。

　　翻开一看，罹宏碁真没让我失望。确切来说，他把我吓坏了。他竟然把整个罗亚传媒……他名下所有的股权、动产、不动产……都给了我！

　　在任何地方，有钱说什么都是硬道理。有了这些资产，我绝对有足够的资本能跟尹枭一较高下。

　　看着白纸黑字的条条款款，我的心情有点微妙。

　　“傻X！别美了！那个臭老头是有条件的！”林陌不悦地爆了一句粗口，“自己翻到最后一页，看最后一行。”

　　我懒得跟林陌一般见识，直接把这份文件翻到最后一页，看到最后一行赫然写着：“尹鸩仅作为尹蜜的唯一合法监护人，代为保管以上财产，代为行使以上权力。尹蜜年满十八周岁时，尹鸩必须完成以上财产和权利的全部交接。”

　　原来只是这样。

　　但这样就够了。

　　这样就足够我铲除尹枭那个祸害，这样就足够我跟简瞳、小蜜蜜和我妈，安然无恙地共度余生。

　　我再也不用对简瞳摆出那副让自己都觉得很难堪的做作表情了，我再也不用违心地摧毁简瞳和我妈对我的所有好感了。

　　现在，我有了和尹枭抗衡的资本，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完成几天前的那个夜里，还欠着简瞳的那场，最浪漫的表白。

　　想到这里，我简直有些迫不及待，可火葬场绝对不是适合表白的地点，林家爷孙和小蜜蜜，也绝对不是合适的见证者。

　　我应该回到我和简瞳的家，在我妈面前，完成对简瞳的告白，和简瞳牵着手跪在她面前，给她磕头，好好叫她一声“妈”。

　　一秒钟都不能再等，完全顾不得林老爷子和林陌的想法，我猛地把简瞳塞进副驾驶，欢欣雀跃地坐到驾驶位，一路吹着轻快的口哨，准备回家去见我妈。

　　我妈因为少不经事的时候，曾经和罹宏碁有过一段不愉快的荒唐经历，没有出面参加罹宏碁的葬礼。我猜，她此刻一定又做好了饭，在等我和简瞳回家。

　　这一刻，喜悦冲昏了我的头脑，我甚至已经幻想到了好莱坞大片般的完美结局，坏人遭到应有的惩罚，以恶治恶的英雄，最后和心爱的人，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故事的最后，我和简瞳、小蜜蜜、我妈，还有简瞳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将会一起回到挪威的水晶花园，每天供奉着玻璃花房里沉睡的亡灵。我将会夜夜抱着简瞳入睡，吻着简瞳起床。

　　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人在海边散步，吃生日蛋糕，看午夜太阳，赏午夜极光，坐在庭院里烧烤，每天都有源源不断能让自己快乐起来的新理由。

　　可是，我忘了，挪威的水晶花园，虽然是小爱的家，但却从来都不是我的家。

　　我忘了，尹枭对这个世界重新燃起的恨意，源自我不能给小爱矢志不渝的爱。

　　此时此刻，天真如我，在路过蛋糕店的时候，还喜出望外地踩下了刹车，俯身亲吻简瞳的额头，笑意盈盈地对她说：“今天，咱们一家五口过生日。弥补所有曾经错过的，提前庆祝以后即将到来的。”

　　“不就分到了点钱么？不就总裁变董事长么？至于这么人格分裂么？”简瞳用一种看精神病的眼神看着我，但还是难以掩藏旺盛的惊喜情绪。

　　我心情好，自然不予争辩，美滋滋地下车去蛋糕店，买了一个超大的巧克力草莓蛋糕。

　　当然……

　　如果，我能预见后来急转直下的变故，或许，我不会觉得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们庆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