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因为我比林陌和任何人都更爱简瞳,就是因为我比爱小爱和任何人都更爱简瞳,所以我自私。
想要杀死尹枭的奇怪念头,从四年前就不止一次地冒出来过。
但当时我是慈恩集团高高在上的掌门人,我是小爱唯一的依靠和羁绊,我是简瞳唯一的保护伞,我是我爸唯一的希望,也是尹家唯一的未来……
然而,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曾经,我视若生命的一切,全部都被尹枭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我不后悔如今想要杀死尹枭的坚定信念,我只后悔自己没能早点杀死他。
倘若我爸还活着,倘若我还是慈恩集团的总裁,倘若我还能在这座城市呼风唤雨,即使杀死尹枭,我也可以粉饰成过失杀人或者防卫过当,和简瞳风平浪静地共度余生。
可好莱坞电影里,以罪制罪的正义使者,逍遥法外的完美结局,不可能出现在一无所有的我身上。
人都势力,趋利避害是本能。尹枭现在才是这座城市里,除了罹宏碁以外,唯一能够呼风唤雨、一呼百应的神。
我只能祈祷,在我杀死尹枭以后,罹宏碁能看在小爱的份上,能看在我曾经是他“儿子”的份上,站在我这边。如果可以得到罹宏碁的帮助,我一定会再去求简瞳回到我身边。
什么畏罪自裁,什么洗清罪孽,我统统都不要。
为了跟简瞳在一起,我情愿推翻所有的幻想,情愿背负着累累恶果活下去,情愿万劫不复地活下去。
无论……将会有多么卑微。
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我乍然摔碎手中的酒杯,准备回家请求简瞳的原谅,准备跟简瞳一起向罹宏碁下跪,准备像条狗一样去哀求罹宏碁帮我。
当时酒吧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打盹的服务生被酒杯摔碎的响动吓醒,眼神怪异地瞅着我。我无视了他的冷眼,拍到桌上一叠钱,转身出门。
关于我对简瞳态度的转变,源于对往事的回忆。
简瞳背负了太多我自以为是酿下的苦果。我自以为除了我谁都配不上小爱,毁掉了小爱,也差点毁掉自己和简瞳的幸福。我自以为足够爱简瞳,而枉顾简瞳的意志和自尊,连亲热缠绵的责任都推到简瞳身上,让简瞳以为爱我是她的罪。
这样下去,谁都不会得到幸福。
天堂里的小爱,也不会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
为了改写我亲手导演的这出悲剧,为了让好莱坞电影里不合常理的完美结局实现,我必须向简瞳袒露所有心声,我必须让罹宏碁站在我这边。
几乎一刻都不能等地,我飞奔在凌晨四点的街头,想凭借这股惆怅凝聚成的勇气,还简瞳一场有生以来最浪漫的表白。
那是我欠她的。
我靠着一双脚,在刚刚苏醒的世界里,拼命热烈地向前跑,穿过空无一人的繁华街区,穿过冒出新绿的街心公园,穿过才开门的早点铺……脚步轻快的像是要飞起来,飞往终极的幸福里去。
然而,我遗忘了,乐极容易生悲。
一同电话,打破了我前行的脚步。
我猜一定是简瞳,喜出望外地接起来。
“尹鸩……”
果然是简瞳!
被完美幻想冲昏了头脑的我,忽略了简瞳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无比天真地说:“有什么事等我回家再说……”
“你……先别回来……”简瞳的语气严肃得要命,每一个都格外沉重,“……去一趟……罹董事长家吧,他……出事了。”
我有些怔怔地发愣,说不清楚是因为突然得到这个平地惊雷的消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更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
我想问简瞳怎么了,可我问不出口,我只是呆站在十字路口,像只漏气地皮球。
简瞳在电话那头艰难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罹董事长,因为涉嫌倒卖军火……还有……涉黑,畏罪自杀了。”
听简瞳无比沉重地说完最后一个字,我手里的电话跌落下去,在空空荡荡积雪融化的泥泞路边,发出闷重的声响。
如同,在濒死边缘看到的最后一丝希望,被彻底瓦解粉碎。
我慢吞吞地转过身,举步维艰地往小爱外公家的方向跑去。
——小爱在那里,一定很寂寞。我要把所有她曾经拥有过的,和还没来得及拥有的,通通送下去陪她。
尹枭在我爸葬礼过后,向我挑衅的话,不断萦绕耳畔,心头的恐惧,空前绝后。
我没想过,他会做得这么不留余地,连小爱的外公都要送走。
我不知道下一个人会是谁?林老爷子?林陌?简瞳?还是我?
跑到小爱外公家的时候,我已经无暇顾及其它了。
罹宏碁——小爱的外公,脊背坚挺地坐在面向窗子的沙发椅上,只有头被手枪的冲击力打歪,太阳穴上巨大的洞摧毁了他素来不怒自威的容颜,花白的胡须、黑色的西装,尽数被粘稠滚烫的鲜血染红。
石楠烟斗、手枪和弹壳,安静地躺在他脚下的血泊中,红木书桌上的黑色墨水,和血迹混成一块,像在悼念恶魔垂死时最后的安详。
警务人员面无表情地戴着手套,在警戒线里来回走着,分工明确地调查取证。林老爷子在林陌和程阿姨的搀扶下,僵直地站在警戒线外。简瞳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头发上的呕吐秽物还没洗净,围着林家爷孙和程阿姨焦躁地来回踱步。
见我出现,简瞳像是找到了唯一的依靠,低低地喊了我一声,声音沙哑:“尹鸩……你终于来了。”
我感到丝丝入扣无法抑制的心疼。
天知道我有多想冲过去紧紧抱住她,轻轻拍拍她颤抖的脊背,温柔地抚摩她湿漉漉的后脑勺,对她说上一声:嗯,我来了,有我在,你放心,不要怕。
可我只能说一声:“嗯。”
剩下的所有安慰,都只能咽回肚子里。
我唯一的靠山倒下了,这座城市里,传说中唯一最猖狂的老枭雄,被尹枭击败了。
现在的我,既然已经选择了拿枪,就绝对不能再去拥抱简瞳。
我只能掩藏起所有担惊受怕的情绪,平静而艰难地走到林老爷子面前,问:“怎么回事?”
“没事,这个老东西不想再跟我斗了,先我一步走了。”林老爷子挤出一个笑容,颤着手递给我一张写满黑色钢笔字的牛皮纸,上面明显溅到了血,带着斑驳的暗红印迹。
接过牛皮纸血书的那一刻,我看见林老爷子的眼眶情不自禁地红了。
一个年逾古稀叱咤风云的慈蔼老人,不为任何苦痛皱眉头,却在这一瞬间红了眼睛,肩膀微微颤抖,笑着抬手去揉眼角不断奔流的暗潮,喋喋不休地连连叹息:“他怎么可能畏罪自杀呢?他当年还大放厥词,说什么我不死他就不会死呢!”
“不就是涉黑么?不就是走私军火么?都已经这样胡闹多少年了?被抓进去那么多次,最后还不是都被放出来了么?他不是畏罪自杀,他这是在跟我比谁死得快呢!又被这老家伙给赢了!”
我不是林陌那种幼稚的混小子,看得出林老爷子的情绪不对,明白其中必然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便也没再多问,默默退到一旁,一行一行仔细读着罹宏碁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讯息,自私地渴望着,能够寻找到尹枭作恶的蛛丝马迹。
可罹宏碁在信上却对尹枭只字未提,只是交代了自己的罪恶往事。
我从信里知道,罹宏碁和林老爷子原本是最好的朋友。他们交恶,始于罹宏碁的妻子在某次争吵中,冲动地跑去林老爷子家,并且彻夜未归的一个误会。
罹宏碁因为这个误会,怀疑自己的妻子和林老爷子有染,开始了疯狂的报复,霸占自己妻子家的产业,气死自己的老丈人,甚至在妻子难产的情况下,也因为怀疑孩子不是他自己亲生的,没有到医院露面。
但罹宏碁终究是爱他的妻子的,为了不让他所以为的“一家三口”团聚,他制造了妻子难产去世的假相,藏起了脑死亡的妻子,去挪威的玻璃花房,抢走了当时还是婴儿的小爱的妈妈。
不过,依旧因为怀疑小爱的妈妈不是他自己亲生的,他虐待小爱的妈妈,给小爱的妈妈催眠,反复无常地折磨了小爱的妈妈很久之后,终究还是因为看见小爱的妈妈,就会想起自己被背叛过,而抛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最后,当他知道全部真相的时候,他的女儿已经恨他入骨,一直到死,都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甚至报复性地藏起了他的外孙女,不准他见。
为了忏悔自己多疑酿成的悲剧,罹宏碁相信了我是他的孩子,没有给我做亲子鉴定,可我爸却亲自证明了我不是。再后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只是草草扫过,期盼着在末尾处能够找到尹枭的罪证。
可我又失望了,直到信的最后一行,罹宏碁都没有提及尹枭。
他只是笔锋犀利地写道:“我年轻时,害死了自己的妻子;人到中年,又害死了自己的女儿;如今,到了这把岁数,居然又害死了自己的外孙女。”
“这个世界上,十恶不赦的人那么多,或许,我并不是最坏的那个。可我原谅不了自己,只能去地狱赎罪。”
“可笑的是,哪怕去死,我也不能和我的亲人团聚。因为,他们都在天堂,而我,只属于地狱。”
读完罹宏碁的信,我暂时忘记了自己一行一行寻找的真相,陷在枭雄迟暮的忧伤里,难以自持。
晨曦的光,慢慢爬上来,风干了牛皮纸信笺上斑驳的血迹,所有邪恶的华丽残酷,所有正义的深沉无奈,都化作字里行间沉痛的惆怅,成为咏叹罹宏碁多舛命运的最后乐章。
我完全理解了林老爷子发红的眼眶和翻涌的泪潮。
他最好的朋友,误会了他半辈子,和他缠斗了半辈子,最后用这种激烈决绝的方式,为过往的所有遗憾和悲剧,亲手写上了终场。
忽然密布的乌云,如同关上了散场的灯。我往罹宏碁的书房瞧过去,依稀看见满地的鲜血,如同红色的幕布般降下,定格了结局。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下不进屋里,洗不清罪恶,只能妄图洗净黑暗的高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