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复思量着,这个充满错误的人生,如果能够重新开始,简瞳会想从哪里重来。
为了问她这个问题,吃完那顿味同嚼蜡的团圆饭,我把郗语默和小蜜蜜送回家以后,打着给小爱放河灯的旗号,迂回地带简瞳去了江边。
蹲在封冻的江沿,我将一盏小小的莲花灯放进湍急的江水,看着微弱的烛火随波逐流,喃喃地轻声咕哝:“简瞳,这个充满错误的人生,如果能够重新开始,你会想从哪里重来?”
“从遇见你那天开始。”
倘若是不知情者,听到简瞳的回答,一定会认为这是最波澜壮阔的浪漫告白。但我清楚,她一定还有下文。
果然,简瞳顿了顿,自嘲地说:“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我不是简瞳,我笑不出来。
我只是慢慢地站起来,回头虔诚而笃定地凝望着简瞳的眼睛,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我对她说:“这个充满错误的人生,如果能够重新开始,我也想回到遇见你的那天,什么都可以改变,只有你,绝对不可以消失。”
我想给简瞳一个从未有过信仰之人的全部忠诚,我想让她知道我爱她。
可我总是弄巧成拙。
比如,我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幻觉。
我没来得及去看简瞳脸上的表情,是不是感动。
因为,我听到江堤对面传来了小爱的呼唤:“皓桀哥哥,皓桀哥哥……”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小爱在我身后奶声奶气地质问:“简瞳姐不可以消失,爱爱就可以消失么?”
我甚至忘记了身后是一片江水,愚蠢地转过身,仿佛看到小爱纤尘不染地站在江面,对我笑。
简瞳做出回应以前,我已经迈进了江水。
我感觉不到江水刺骨的冰冷,感觉不到脚踝在抽筋,听不到简瞳在我身后大吼:“尹鸩!你疯了么?我不跟你离婚了!你给我回来!”
我只看到小爱在看起来好像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对我笑。
我只看到小爱一边对我招手,一边说:“皓桀哥哥,爱爱好孤独哦,你来陪爱爱玩,好不好?”
近在咫尺的小爱,还和小时候一样顽皮,我向前走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当江水没过腰际,我还是够不到她。
小爱制造的顽固幻象,占据了我的全部心神。
我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四溅的水花在追随着我,完全没听到简瞳在我身后哆嗦着威胁:“尹鸩!如果这次孩子没了!你可不能怪我!是你把一个孕妇逼下水救你的!”
待到简瞳出现在我面前,我都还没从幻觉里清醒过来,我只看到扑腾的人影在我面前站定。
我以为是小爱掉进了水里,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欣喜若狂地说:“你不可以消失!你也不可以消失!绝对不可以消失!”
当我唤出小爱的名字,一记湿漉漉、轻飘飘的耳光在脸上扫过。
我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简瞳,也终于听清了简瞳的话。
她说:“你看清楚!我是简瞳!不是你的小爱!”
我像是做了一场梦,完全不记得自己叫过小爱,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跟简瞳在这里“冬泳”,我只能举目四望,搜寻那盏小小的、烛火微弱的莲花灯,寻找到某种确定。
搜寻无果的我,无从解释,苍白地对简瞳说:“我爱你。你要相信我,我是爱你的。我唯一真正爱的只有你。”
简瞳冻得嘴唇发紫,恶狠狠地咧开嘴角冲我笑:“你爱我是用嘴。可你爱她,是用心。”
我当然知道简瞳说的她,是指小爱。
我很生气,完全忽略了简瞳牙齿在寒冷中磕碰的声音,发狂地摇晃着她的肩膀:“要我说多少遍?我对小爱的爱,和对你的爱不一样!如果我真的能给她爱情!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娶你!”
简瞳的肩膀在瑟瑟发抖,面部神经不断痉挛着继续对我笑:“你敢对天发誓,说你对她真的没有一丁点爱么?”
“当然有爱!但那不是男女之爱阿!”我恼火地吼她,后知后觉地脱掉我的貂皮大衣,裹在她身上。
“你知不知道?超越了男女之爱的爱更可怕!”简瞳耸肩把貂皮大衣甩进江水里,眼眶发红地冷冷看我,严肃得俨如无情判官。
“别再自欺欺人了。你这辈子都忘不掉她,我不想永远活在她死亡的阴影里。你的眼中心中,从来都只有她,我们只会在耳鬓厮磨后相看两厌。纪心爱命好,她死得早,无法跟你共度余生。”
“假如纪心爱真的跟你白头到老,你能保证一直真心喜欢她逐渐老去的容颜么?你能保证完全忘记她和尹枭、和林陌的过去么?你能保证永远包容她所有的阴暗面么?你不能!”
简瞳轻颤的声音,慢条斯理,将我无形的厚重铠甲,剥丝抽茧般揭穿,像在剧透一出不好看的电影。
“你连对纪心爱都不能保证做到的事,我要怎么相信你会为我做到?你会永远记得是我害死了纪心爱。你现在说得再爱我,以后也只会恨我。”
说到最后,简瞳释然地笑了,定定盯着我,说:“放我们彼此一条生路,离婚吧。”
终于听到简瞳开诚布公地坦露内心的顾虑,我表情严肃地许诺:“如果我说我能呢?我能保证不管你变老还是变丑都依然爱你,我能保证完全忘记你的过去,我能保证永远包容你的一切。”
简瞳的身影在寒波中微微晃悠,轻轻扶额,不屑地一笑:“你不能。你太反复无常了。自从纪心爱死了以后,你的反复无常变得更加严重。你该去看心理医生。”
“我去看。你说什么我都做。”我扶住简瞳的肩膀,郑重其事地问:“不离婚行么?不离开我行么?”
简瞳好像对我点了点头。
没错,我也不太确定她是不是在点头。因为,她一头栽进我的怀里,晕了过去。
我拍着简瞳的脸蛋,叫了她好一会,发现她仍毫无反应,急忙抱着她飞奔上岸,把她塞进车子里,开足了车里的暖风,焦急地驶向医院。
还是上次的医院,还是上次的值班医生。
医生给简瞳更换衣物检查身体的过程中,我很焦灼,不停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医生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现在知道急了?玩冬泳的时候想什么来着?不知道孕妇这样很容易感冒么?严重的话还有可能流产!”
我自责得不敢搭腔,垂头盯着沥沥滴水的裤脚,任凭医生喋喋不休地数落我:“你怎么就这么不知道关心自己的老婆呢?怪不得她想跳楼!我看谁嫁给你都会想死!”
一番检查例行检查过后,医生板着脸说:“这次只是营养不良和血压骤降引起的暂时性休克,但安全起见,还是要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病号服太薄了,你现在找人给她送身厚点的衣服过来,我先叫护士给她用微波炉弄碗姜汤驱寒。”
“谢谢。”我唯一能对医生说的,只有这句轻飘飘的感谢。
送走了医生,掏出电话想打给家里的时候,我才想到,我碍于种种原因没带雪姨回去,小蜜蜜必须有人照顾,我只能亲自回家给简瞳取衣服。
跟那位爱骂人的大夫交代了几句,我以最快的速度开车赶回家,翻箱倒柜地给简瞳找衣服,然后折回医院。
可等我拖着冻硬的裤脚和发麻的双腿走进病房,已是人去床空。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心脏,我急匆匆地冲进医生值班室,揪着那位爱骂人的医生的衣领,恼羞成怒地质问:“人呢?”
“已经被家属接走了!”医生嫌厌地皱着眉头,垂眸睇着我关节发红、青筋凸起的双手,“离婚可别把气撒在我身上!谁叫你不好好珍惜的!”
我没闲心跟她废话,继续追问:“谁来接的她?”
“一个年轻小伙子。”医生比我更不耐烦地说。
是林陌!一定是林陌!
这个推测从心里冒出来的那一刻,我失去了全部力量,颓唐地瘫坐在了地上。我努力地去安抚自己的情绪,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但医生递过来的手机,还是让我彻底失去了控制。
那是简瞳的手机,密码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解锁以后,画面定格在草稿箱里唯一一条超长短信上。
“尹鸩,你一定不知道。我当初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真的很想把这个孩子打掉。但它已经开始有清晰的体貌了,我没法那么狠心,毕竟它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孩子,它也是我自己的亲生骨肉。”
“可孩子并不能维系我们的关系。我只有觉得你爱我,才会和你在一起。你思念纪心爱,我并不想责怪你。我知道,如果是林陌死了、程阿姨死了,我也会一样难过。所以,在挪威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选择了成全,任由你去疯。”
“因为,那时我觉得你还是爱我的,觉得你只是对纪心爱心存愧疚,觉得只要有这份爱,再大的困难也不成问题。我一直以为,我们不管怎么闹,不管绕了多大的圈子,最后都会回到爱的起点。”
“其实,我这段时间对你的逼迫,的确有一方面是受到尹枭的胁迫,可更多的,是希望你学会尊重我,希望你能用正常人的方式来爱我。我始终还是想跟你在一起的。所以我陪你回尹家,所以我收下公公的红包,所以我跟你去放河灯。”
“可今天在江里,你居然叫我小爱,你居然把我当成了她。那个瞬间,我很清楚,我们完了,彻底完了。”
“尹鸩,你再也给不了我爱,我也永远无法心无芥蒂地去爱你。或许,尹枭正是看准了我们之间,存在着这么多不可调和的矛盾,才会苦心孤诣地想要拆散我们。”
“我们……离婚吧。”
“不要找我。等我找到新住处,我会联系你办离婚手续。你的钱,我一分都不要。开店的钱,也会慢慢还给你。”
“祝你幸福。再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