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还是存有自己的私心,还是对尹鸩不够信任。
所以,我不敢告诉尹鸩,他和纪心爱之间没有那道无法逾越的血缘鸿沟。
“我刚才是不是有点凶?”见我半天没说话,尹鸩煞有介事地靠在我肩头蹭了蹭,捧起我的手,轻轻亲吻我的手背,“下次再觉得我凶的时候,千万不要骂我,但可以直接打我。”
尹鸩耍贫嘴,还真是百年不遇。
“发烧了吧你?”我配合地抽手摸了一把他冰冷的额头。
他顺势握住我的手,疲乏地阖上双眸,低声说:“我是快要饿晕了。”
“好啦,好啦,我去煮元宵。”我轻轻推开他,起身披上外套,走到门前,回头特别卖弄地补了一句:“等着我变身元宵公主吧。”
“很浪漫,可以编成童话故事讲给小鬼们听。”尹鸩说着裹紧被子,阖眸浅笑。
我凝望着尹鸩安然恬静的睡容,瞬间觉得自己很怕失去他,连搭在门栓上的每一根手指都在恐惧中颤栗。
尹鸩阿,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对你有所隐瞒,请你一定要相信,那是因为我太爱你,太怕失去你。
默默在心里对尹鸩说完这句话,我推开门,下楼去厨房为他准备我们两个的团圆饭。
满锅的白色小圆子在翻滚沸腾的气泡里冒出香喷喷的热气时,窗外响起了引擎熄火的声音。应该是林陌带着水太太的一双儿女回来了,那两个难缠的小鬼,今天心情似乎不错,格外安静。
不一会,大门打开了,我听到车轮滚过地板靠近的响动,还有一个非常熟悉的女声在抱怨:“你不要啰嗦!医生都说我可以回家了!再住医院我不闷死也会因为想孩子思念致死!你想谋杀我么?”
是水太太的声音!她出院了?
想到这,我立马放下一整锅快煮好的元宵跑进走廊,果然看见水太太穿着厚厚的衣服坐在轮椅上,脖子打着石膏,头部绑满绷带,嘴里叼着支烟,喋喋不休地数落身后推轮椅的季阡仇。
原来沉默寡言的水太太也会这样跟人讲话讲个不停,想必她和季阡仇的感情一定很好。
此刻的画面,仿佛只看得到他们。异常温顺的两个孩子,和抱着孩子的林陌,简直就像不存在一样。
“怎么有股糊吧味?”最先打破眼前温馨画面的是林陌,他鬼叫着放下两个孩子,推开我冲进厨房。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锅里还煮着元宵。
我的元宵公主梦……就这么惨烈地碎了!
那一年的正月十五,我们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吃到元宵。最后,还是林陌跑去把尹鸩从床上拽下来,为我们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虽然有遗憾,但却是一顿真正的团圆饭。
我坐在尹鸩身边,季阡仇挨着水太太,水太太的一双儿女围着林陌和纪心爱。
是的,抱恙的纪心爱也被林陌哄了下来。不过,因为牙痛,她只能喝尹鸩煮的八宝粥。
认识林陌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好脾气的样子,小时候跟我打架,他一次都没让过我。可现在却跟孙子似地哄着纪心爱,一小口一小口地把粥吹凉,喂给有些发烧神志不太清醒的纪心爱。
“看什么?吃菜。”尹鸩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放在我碗里,继续闷头吃饭。
水太太眼尖的小女儿顿时有了情绪:“尹鸟叔叔,妈咪说做人不能太自私!你怎么可以把最大的排骨给自己老婆?”
尹鸩眼皮都没舍得抬一下,冷冰冰地说:“如果疼老婆是自私,那我愿意自私,还轮不到你这个小鬼来教训我。”
被他这么一说,我有点不好意思,面红耳赤地把那块排骨送到了水太太小女儿的碗里。
水太太的小女儿咬一口排骨,不服气地对尹鸩扮了个鬼脸:“尹鸟叔叔自私鬼!”
纪心爱不知为何突然来了精神,牙痛的关系,说话很吃力,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但还是眨巴着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问:“哥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名字叫尹鸟?”
“我和我哥起的。”水太太的小女儿认真地拿筷子沾了点番茄酱,一笔一画在盘子边写上尹鸩的名字,特别得意地指着那个“鸩”字,对纪心爱笑,“这个字不像‘鸟’么?”
纪心爱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撇着嘴巴摇摇头:“不像‘鸟’,像‘鸡’。”
话音刚落,满桌子的人都笑了,包括我。水太太的一双儿女还特兴奋地不停叫着“尹鸡叔叔”。
“我吃饱了。”尹鸩的脸都黑了,撂下筷子站起来,低头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杀气。
我哪还能笑得出来,急忙夫唱妇随地放下筷子,尴尬地对大家摆摆手:“我也饱了。你们慢慢吃。”
“大过节的,别扫兴嘛。”季阡仇拉住尹鸩,把他摁在椅子上坐好,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见尹鸩没反抗,我便也没起身,视线一路追随着季阡仇。
季阡仇拿出醒好的红酒斟满,乐呵呵地高举起酒杯,巡视着我们,看起来像在打圆场,脸上的表情却很真诚:“小朋友们,还有某些三等残疾的大朋友们,倒上饮料。剩下不缺胳膊、不少腿、智商在线的,倒上酒。”
一直没说话的水太太不满地横他一眼:“你这什么破修辞?”
“我给你倒上。”季阡仇避而不答,赔着笑脸给水太太倒上饮料,抓着水太太的手和他一同举起酒杯,“来,快都倒上,我敬大家一杯。”
尹鸩还是动都没动,一脸面瘫地问:“敬什么?”
“敬大家今天能一起在巴黎过正月十五。”季阡仇笑眯眯地给尹鸩也满上了酒杯。
尹鸩嗤之以鼻:“这种节日有什么好庆祝的?”
“那就敬水太太以后身体健康。”季阡仇完全没有在意尹鸩的不为所动,绕着桌子忙活了一圈,满上了每个人的杯子。
尹鸩仍旧没被他的诚意打动,冷着脸说:“你敬水太太就可以,跟我们没关系。”
“那……”季阡仇晃着酒杯,沉吟了片刻,菱唇轻启,“……敬我们终将在一地鸡毛的生活里获得幸福?”
“获得幸福?那种事情太遥远,能不能实现都不一定。”尹鸩嗤笑一声,终于端起了酒杯,“还是敬我们一地鸡毛的生活吧。”
“对!敬我们一地鸡毛的生活!”
大家一应而起。八个大大小小的杯子,像八块曾经分崩离析各自流浪的月亮,重新完整地聚拢再一起,合成巴黎夜的小团圆,映着窗外的满月,和每个人眼底璀璨夺目的月光碎片。
杯中美酒才刚入口的瞬间,餐桌上突然响起纪心爱含混微弱的声音:“哥哥,你为什么会掉毛?还掉了一地?”
“噗……”
喝下去的月光,尽数喷出,撒下满地满桌斑驳破碎的粼粼水光,像不能永恒圆满的月亮。
觥筹交错间,不胜酒力的我已经记不清大家后来都说了些什么。只模模糊糊记得林陌中途把纪心爱抱上了楼,再也没下来。
直到被尹鸩摔在床上,我才渐渐清醒过来,像个白痴一样不要命地捏着尹鸩的脸,笑嘻嘻地呼唤他的新绰号:“尹鸡……”
“不能喝酒就别喝。”尹鸩摁住我不老实的手,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知不知道连续两天给你洗澡换衣服很辛苦?”
“昨天是你给我洗澡换衣服的阿?我还以为是林陌呢!”我没心没肺地笑着,完全没注意到尹鸩的脸已经黑了。
他压在我身上,凶巴巴地盯着我:“谁都可以给你洗澡换衣服么?”
我满不在乎地嬉皮笑脸:“你都可以陪纪心爱睡觉,林陌怎么就不能给我洗澡换衣服了?”
“简瞳,别挑战我的底线。”尹鸩的脸更黑了。
我可能真是喝多了,不怕死地继续说:“你有底线么?你的底线就是不能伤害到你的纪心爱!我算个什么东西?我连根鸡毛都不算!我也就是帮你败败火,给你解决解决生理问题,陪你演演戏,让你以为自己能忘了她。”
“你到底怎么样才会满意?”尹鸩突然坐了起来,震得床都一颤。
我瞬间就醒了酒,胆战心惊地看着他,屁都不敢放一个。
“是不是不管小爱发生什么我都置之不理你才会开心?还是林陌也放下小爱才能让你舒服?难道要所有人都围着你转,你才会觉得平衡么?”尹鸩越说越凶,眉头越皱越紧,吓得我有点想哭。
他抬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要揍我,但他只是理了理我破马张飞的头发,淡淡地说:“我知道,一定不是这样。就像我只有看到你幸福才会觉得开心一样。我生气不是气你怀疑我,是气你总要让自己不开心。”
“如果跟我在一起这么辛苦的话,那不如离开我。因为你不觉得幸福,即使强行把你留在我身边,也没有任何意义。”尹鸩叹了口气,抽回手,闭着眼睛靠在床头。
“我不要什么放我自由、让我幸福的伟大的爱!哪怕受折磨,我也想留在你身边。”我特别没用地哭个不停,嗓子都喊哑了,“可我嫉妒纪心爱,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一想到你是因为你们的血缘关系才会放弃她,我就觉得自己特别贱。”
尹鸩再次深深叹了口气,一直没睁眼睛,没说话,没解释。
我的眼泪就跟不要钱似地,噼里啪啦往下掉,根本止不住。
窒息的沉默不知维持了多久,我听见尹鸩下床的声音,走出房间的声音,下楼的声音。屋子里其实并不是那么黑,但我没有勇气去看尹鸩离开的背影。
因为,我知道,这一次,真的是彻底结束了。我把我的幸福……作丢了。
我不该哭的,至少该给他一个笑容,现在他记忆里全是我的眼泪和埋怨。
在这最后一刻……
“吱呀”一声,门开了,尹鸩居然拎着一把菜刀走了进来,刀柄上还用窗帘布打着一个蝴蝶结。
脸上撒野的泪涛顷刻间断流了,我吸着快要淌进嘴里的鼻涕,逞强地问:“你要杀了我么?”
“春节礼物。你以后要是再不开心,就拿这把刀砍我。”他说着就把菜刀塞进一脸蒙圈的我手里。
我握着那把旧菜刀,忍不住没出息地破泣为笑。
尹鸩,你知道么?直到今天,我还带着那把刀。
当初送我的时候,你一定没想过,那么爱你的我,就算砍自己,也绝对不会忍心砍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