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瞳走后，周遭饱含嘲讽的吵闹声，小凡不停叫着妈妈的哭声，都不在我耳朵里，我甚至看不见那些不善的目光。
所有思绪，全都被简瞳追逐林陌的脚步带走。
整颗心，空落落的。
记忆里，只有简瞳一袭白纱决然而去的身影，如同烫伤瞳孔的一道白光，劈进我的内心深处，劈开所有前尘往事。
我甚至觉得，简瞳是在报复我，她在报复我曾经那么多次为了小爱抛下她。
我甚至很清楚地听到十年前的自己在内心深处恸哭，仿佛终于和尹枭一起沉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我甚至在这片冰冷漆黑的地狱里，再次看到了十年前的小爱。她面色苍白，笑眯眯地说：“皓桀哥哥，当初是你为了我，自私地把简瞳推进了地狱，现在，轮到她推你下来了。”
听到小爱的话这一刻我才懂，十年间无数个梦里出现的那片冰冷深海，原来根本就不是海，而是我们这群人的活地狱。我们以为可以去那片海里、那些梦里，逃避不愿意面对的现实。
可现实就是现实，由不得你逃。
逃的结果，就是堕入虚构的天堂，真实的地狱。
那地狱如同一片泥沼，你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我啼笑皆非地抬眸望向天花板，又看到了小爱模模糊糊飞翔的身影，她不再说话，只是对我笑。
就在我想对她说“对不起，哥哥还是没能争取到幸福”的时候，耳畔倏忽响起了一道温暖的声线：“爸爸！爸爸！快去追妈妈阿！”
小爱飘飞在半空的缥缈身影，仿佛被这道声线融化，顿时隐匿无踪。
我低头，看到小蜜蜜握着我的手晃个不停，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有着不符合五岁孩子的成熟。
她踮着脚，伸手想要给我擦眼泪，可是跳了半天也够不到，最后只能嘟着嘴对我说：“爸爸，你答应过我，一定会给我一个妈妈的，所以，不可以哭，要加油阿。”
听到她的话，我才察觉到，自己的脸上，布满了滚烫的泪痕，像是一道道透明的白日焰火，烧得眼睛生疼，痛楚逆流进心脏，激发出更多的泪水，仿若成了永恒无解的恶性循环。
“爸爸！你怎么还愣着呢？”小蜜蜜猴急地扯着我的手，晃得更用力了，喋喋不休地催促：“快去追妈妈阿！我来照顾小凡弟弟！”
追？有用么？简瞳……她真的还爱我么？
想到这些问题，我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
什么时候……我竟然变成了这种……只有被爱……才愿意付出的……懦夫？
我应该早有觉悟，即使简瞳不爱我，即使简瞳一辈子恨我，我也必须要把她留在我身边，因为，这是小爱的心愿，林陌的心愿，小蜜蜜的心愿。
于是，我装作不慌不忙地吸了吸鼻子，垂眸对上小蜜蜜装满期盼的殷切目光，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爸爸这就去，你要好好照顾弟弟。”
“嗯，包在我身上。”小蜜蜜拍着胸脯，径自走到了穿着花童燕尾服的小凡身旁。
我对孩子们撑起一丝笑意，像被无数誓言和承诺鞭挞着一样，快步追了出去，奔向简瞳，奔向那些已死之人、将死之人的盛大心愿，奔向我唯一的未来，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光。
出了会场的大门，我就看到了简瞳不时被婚纱鱼尾摆牵绊住的背影。
她的头纱随风飞舞成凌乱的曲线，一如我混乱的心绪。艳阳下奔跑中的环佩叮当，一如我毫无规律的心跳。她磕磕绊绊地奔向江畔的快艇，步伐坚定，一如当初跨越我们之间的千山万水。
跑得太急，她的鞋跟陷进草坪里，一个趔趄，栽倒了下去。我迅速上前，拉住她的胳膊，目光碰撞的瞬间，看到她满脸的泪痕，竟无语凝噎。
我没想过，林陌最后居然真的会赢得简瞳的心。
可我不能放简瞳走，只能拉起她，恼怒地大吼：“简瞳！你醒醒吧！艾滋病怎么可能会好？你觉得林陌会让你以后过寡妇和单亲妈妈的生活么？就算他能允许！我也绝对不允许你这样委屈自己！”
简瞳很伤脑筋似地瞅了我半天，忽然笑了。
“你委屈我委屈得还少么？当初我爱你的时候，你只看得到纪心爱，对我熟视无睹。后来我开始犹豫了，你又口口声声说你爱我，把我留在你身边，继续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动不动就为了纪心爱一脚重重把我给踢开。”
面对简瞳持续向我发射的怨怼的视线，我被逼问到词穷，半个辩解的字都说不出口。
“你做的这些……难道就不委屈我么？”简瞳见我不说话，不肯罢休地苦笑，一双眼睛，泪汪汪的。
她问我：“我流产的时候，你在哪？我一次次被尹枭伤害的时候，你在哪？我一个人生下小凡的时候，你又在哪？”
“你知不知道？这些你不在的时候，都是林陌在我身边守着我，不是你。他在我身边看着我爱你，陪着我等你，难道他就不委屈么？”
“尹鸩，我告诉你，我们不可能了！因为一直被你委屈着，伤害着，所以不会有人比我更懂林陌的心情，我绝对不会再为了你自私地丢下他一个人。”
说到最后，简瞳甩开了我拉着她的手，怨怼的目光，已然变成了浓郁深重的仇恨。
整个过程当中，我都像个废物一样，傻傻地听着她埋怨。
我无从反驳，因为她说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事实。
是我对自己太过自信，也对简瞳的爱太过自信，一点点撑到简瞳的恨开始无限扩散，撑到了彻底无力回天的今天，简瞳不再爱我的今天，简瞳爱上林陌的今天。
我哀伤地注视着简瞳，唇瓣轻颤着问：“如果……我求你呢？如果……我求你别离开我呢？”
这次换简瞳不说话了。她比我还要哀伤地回望我，动作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在她摇头的弧度里，我终于明白，我真的输了。
心头涌起的挫败感，激化了我的情绪，原本想好的就算下跪也要求她回来，演化成了扛起她坐上江边的快艇。
除了小爱，我谁都不愿意再去成全。
简瞳在我肩头扑腾着大喊：“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我要去找林陌！”
“你当然可以去找他。”我努力克制着一触即发的情绪，放下简瞳，弯腰准备发动快艇，目光却依然直直地扫在她脸上，“但是在找到他之前，我要先让你知道，你属于谁。”
简瞳抓住我准备发动快艇的手，噙泪的眸子里，哀伤转瞬荡然无存，眉眼间没了从前的温驯，满满的都是不耐烦。
像是发出最后通牒，她问：“你是不是一定要这样逼我？”
我见她没有要逃跑的意思，忽略了潜在的危险，声线平淡地冷笑：“是你先逼我的。我可以给你下跪，也可以陪你去找林陌，但是在下跪以前，在找林陌以前，我必须要让你记住，你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我的妻子。”
话落，我顺势把简瞳捞进怀里，报复地咬住她的嘴唇，吻得她一个措手不及。
直到带着她独有香味的血液流进我嘴里，我才感觉到这一刻的真实，缓缓放开了她，故作气定神闲地发动了快艇。
我忽略了简瞳的眼神，忽略了她接受我那个吻时的麻木，天真地觉得，她是认输了。
所以，当快艇迅速驶出的那一刻，简瞳一头扎进喷射的浪花里时，我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气浪喷进她嘴里，模糊了她的脸，她不反抗也不挣扎，任由自己在江面沉浮，分明是一心求死。
这一秒的画面，和无数个梦里的记忆重叠在一起，快艇以风一般的速度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
眼看简瞳就要沉坠下去，我根本来不及去气简瞳居然愿意为了林陌去死，仓皇地纵身跳进江里，拼命手蹬脚刨地游向她。
可不等我够到她的手，她已经被一副精瘦的双臂抱住，拖着她游向了岸边。
待我游上了岸，才在沥沥滴水的视线中，看清那副臂膀的主人……居然是林陌。
他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边缘，狼狈又高傲，双手急切地按压着简瞳的腹部，像是完全看不到我。
我发懵地蹲下去，拽住他给昏迷的简瞳做着急救的双手，问：“你不是走了么？”
“简瞳跟你和好以前，我还能走到哪去？”林陌摇头，唇畔苦楚的笑意，和简瞳如出一辙，“我只是想偷偷看着你和简瞳在一起，看着简瞳得到幸福，也算了了最后一桩心事。”
我觉得他简直比我还反复无常，一会抱走小蜜蜜又送回来，一会说要走又没有走。
我甚至有点后悔昨晚一直延续到现在的所有愧疚和同情。
于是，我发出一声冷冰冰的嗤笑：“说得那么好听？我看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吧？”
“我有时间看你的笑话么？别忘了，我就快要死了。”林陌不再看我，视线牢牢锁定着简瞳陷入昏迷的睡容，伸出手像是想要最后摸一摸她的脸，但终究只是隔空描摹了一会简瞳的眉眼，最后收回了手，攥成拳头。
他抬头看着我，咬着牙说：“我不想借着我的死得到简瞳，就算我明明知道……我只要借着我的病、我的死……忍一忍，只要暂时不去想简瞳的幸福，她就永远都是我的了……可我还是不想那么做……我做不到。”
林陌咬牙切齿、抑扬顿挫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眼底翻涌着暗潮，看得我再度无言。
我甚至很希望，林陌能给我一拳，我希望他能杀了我。
那样，我就能对简瞳死心，我就能像当初成全小爱一样，我就能像林陌成全简瞳一样，成全简瞳的意志。
我望着林陌，林陌望着简瞳，就这样沉默了好半天。
简瞳忽然咳嗽了一声，浑浊的江水被吐出来。
她悠悠转醒，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陌，完全忽视了同样在她身边的我，虚弱地抓着林陌的手，带着哭腔奋力微笑：“你说过……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