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瞳的这句话，像是一万只飞鸟穿过我的心脏，翱翔出柔软绵密的惊天疼痛。

　　曾几何时，我也这样答应过小爱，我也这样承诺过小爱，永远都不会离开她。

　　可我最后还是爱上了简瞳。

　　所以，林陌真的爱简瞳么？

　　如果，真的爱一个人，会有勇气逼她跟别人结婚么？会有勇气将她拱手让人么？

　　我陷入沉思的短暂片刻，简瞳忽然对林陌说：“我们把婚礼办完，好不好？”

　　略带哀求的语气，溺水后沙哑虚弱的声线，全无平日里对我的理智审慎。

　　林陌并不说话，素来没心没肺的笑容，荡然无存，紧咬着牙关，直至额头青筋突爆，才缓缓沉重地推开了简瞳抓着他的手。

　　看到简瞳跌坠在草地上湿漉漉的手，我忍无可忍地揪住林陌的衣领，视线笔直地怒视着他，恨不得将他焚毁在双眼中：“折腾了一大圈！最后闹成这样！你满意了么？”

　　林陌偏过脸，不看我，也不看简瞳，反倒像在看着我背后平静的江面，苦笑似地说：“如果她掉进江里的时候，你没在旁边傻站着，我会跑出来救她么？”

　　我一时被噎得没了话。

　　“够了！尹鸩！林陌不欠你什么！别让我越来越恨你！”简瞳顿时恢复了精神，猛地坐起来，用力推开我。

　　我跌坐在地上，看着简瞳护在林陌身前，睚眦欲裂地瞪着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是真的可笑。

　　我甚至不小心在嘴角和声音里泄漏出了这份好笑的心情：“恨我？你做了这么多，难道不是在演戏么？你难道不是因为同情和愧疚才会选择林陌么？”

　　“闭嘴！别再自以为是地把我想成是你这种假装伟大的人！”简瞳冷冷扫了我一眼，和林陌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固执地盯着林陌，对我说：“我一定要跟林陌办完今天的婚礼！”

　　“不行阿，简瞳。”林陌抬手理了理简瞳被江水浸湿的头发，牵起一抹虚弱的笑，“想嫁给小爷，看来……只有等下辈子了。”

　　说完，他再度轻轻推开了简瞳挽住他的手臂，仓皇转身。

　　简瞳迅速冲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用命令的口吻哽咽着大吼：“大姐不许你走！大姐不许你一个人跑到别的地方去等死！”

　　林陌身体一顿，像说笑话一样说：“小爷原本的确是想，成全了你和尹鸩，就真的找个地方安静地等死。可是，现在，好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不过，我还是不会娶你，你不是我的菜阿。”

　　听着林陌漫不经心说出的话，我再也看不下去眼前的画面。

　　恼羞成怒一般，我冲过去拉开了简瞳，像喉咙里有根刺卡着，不由自主地对她咆哮：“你跟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你当初和纪心爱在一起会幸福么？”简瞳甩开我，腔调又恢复成之前那么臭。

　　她若无其事地说：“你为了纪心爱的幸福可以放弃一切，我为了林陌也可以。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傻X简瞳了。”

　　我被她甩在空气里的手一顿，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努力想要把她看清楚。

　　可是，我竟然一点也看不到简瞳当初的影子。

　　看不到那年婚礼，她厚着脸皮搀牢我的手臂，脸上堆满幸福的笑，却在小爱闯进教堂的时候，瞬间破功，小心翼翼地偷瞄着我，等待我做出选择。

　　看不到那年新婚夜，她狡黠地笑着，不顾自尊地缠在我身上，竭尽所能地拼命挽留我。看不到那年医院里，她心灰意冷地提出要求，故作坚强的隐忍背后，暗藏期冀的眼神。

　　看不到那年散场后的电影院，我们互相伤害的争吵。看不到那年飘满大雪的家门口，她孤独守候的身影。看不到那年她一个人生病在家，握着药瓶躺在地上的模样。

　　看不到那年她在地下室的家庭影院里，接受了我的暴虐后，苍白着脸对我微笑：“只要你想忘掉，你想离开，哪里我都会陪你去。”

　　看不到我们在酒吧竭力惹怒对方的斗法，看不到简瞳的满桌子海鲜大餐，看不到公司酒会上简瞳的舞姿，看不到水太太庄园里的除夕夜……

　　原来，我们的爱情，只美在最初的那段，后来都在依靠着回忆取暖。

　　原来，我们彼此承诺过的一辈子那么短。她已再世为人，我却还固守着曾经的点点滴滴，搜肠刮肚都不舍得放过。

　　“虽然我是个负心汉，但我最爱的人一直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你知道么？”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抛掉尊严像条狗一样跪下去的，更没注意到早已与我们悄然背道而行的林陌。

　　我只知道，我现在必须抓紧简瞳的手。我只知道，这次如果不抓紧她，我就注定要永远错过她了。

　　是的，永远。

　　我没有分毫的自信，在林陌死后，简瞳还会愿意回到我身边。

　　所以……那些该死的自尊、骨气，都去见鬼吧！

　　除了简瞳，我什么都不需要，也什么都不想要。

　　我跪在简瞳脚边，紧紧抓着简瞳的手，把头埋在简瞳的双腿间，苦苦哀求：“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我绝对……绝对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简瞳的腿在抖，被我抓住的双手也在抖。

　　我不敢抬头看简瞳的表情，我只能赌上全部，换简瞳的最后一次抉择，是我。

　　可我最后也没等到答案。

　　连该流的眼泪，都才刚刚流到一半，便被不远处林陌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断了。

　　听着林陌猛烈的吸气，咳嗽，吸气，简瞳幡然惊醒般，决绝地抽出了手，转身跑远，搀住了几欲站立不稳却还在固执前行的林陌，轻抚着林陌的胸口，给他顺气。

　　抬头看看眼前的场景，居然和小爱婚礼上的场景一模一样，我生怕林陌也像小爱一样，下一秒就喷出一口血来。

　　幸好林陌没有吐血，他只是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轻轻抱住了简瞳，不知在简瞳耳边说了些什么。

　　简瞳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用力地反手抱住林陌，语无伦次地说：“我们现在就回去办完婚礼，就算一个客人都没有，我们也要办完这场婚礼。”

　　我浑浑噩噩地看着他们湿哒哒的身影抱在一起，像在观看一出浪漫温馨的爱情电影——

　　她的婚纱不再蓬松，被江水黏在身上，皱巴巴的，他的休闲装亦是如此。她在恳求，他在抗拒；他想离开，她在挽留。她死皮赖脸地抱住他，他张开双臂，惶然得好像不知道双手应该放在哪里。

　　像所有的爱情电影，越到结局的圆满处，就越让人想掉眼泪。

　　隔着一幕空气荧屏，我简直不敢用力呼吸，我怕下一幕的镜头，就是林陌答应跟简瞳办完这场婚礼。

　　可这个世界，从不会因为你怕，就顺应你的心意。

　　林陌还是被简瞳硬生生拽进了礼堂，没有一丝还击之力，如同油尽灯枯老翁，任由简瞳驾着他往里走。礼堂里的客人早已散尽，只剩下小蜜蜜搂着小凡，坐在高台前的贵宾席。

　　“爸爸妈妈！你们终于回来了！”

　　看到简瞳拖着林陌走进去，小凡雀跃着跑过来，抹掉眼角的泪迹，抱住简瞳和林陌的大腿。

　　我知道，我终于失去了我的妻子，我的儿子。

　　我甚至无法继续挽留。

　　难道……要我在一个将死之人手里，抢走他唯一的依靠么？

　　我只能咬着牙，将双手用力握紧，让指甲刺进肉里，感受血水慢慢往下滴，用皮肉之痛，盖过心痛。

　　“爸爸！你流血了！”

　　同样循着我跑过来的小蜜蜜，眼尖地握住我淌血的双手，紧张兮兮地拿裙摆擦去我掌心的血迹。

　　连和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都知道心疼我，我的妻子……我的简瞳……却依然对我置若罔闻。

　　像是那年闹离婚，我撞见林陌和她睡在一起，情绪失控地跟林陌打架，明明林陌只是流了鼻血，我被菜刀砍伤才更严重，她却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保护林陌，而不是我。

　　那时，我就该懂，林陌对简瞳，是怎样重要的存在。

　　重要到……即使不惜跟我离婚，她也要去参加林陌和小爱的订婚宴，也要去安慰被我戳破了身世的林陌，也要去照顾被尹枭陷害吸毒的林陌，也要陪患上绝症的林陌走完最后一程。

　　重要到……为了跟林陌办完这场婚礼，她甘愿和我一刀两断，从此无关。

　　重要到……她爱他，爱得铁证凿凿。

　　简瞳就像没听到小蜜蜜的惊呼，没看到我淌血的双手，鼻端通红地对小凡笑，声音哽咽地问：“你能给爸爸妈妈主持婚礼么？”

　　“嗯。”小凡难得乖巧地点了点头，牵着简瞳和林陌的手，缓缓走向高台。

　　而林陌……居然也不再抗拒，跟他们一起登上了高台，转身面向被抛在门口的我和小蜜蜜。

　　小蜜蜜紧紧握住我淌血的手，懂事地抬头看着我，像在用眼神询问我还能不能撑住，要不要跟她回家。

　　我会意地笑了笑，轻轻抱起小蜜蜜，转身往外走。

　　一步一步，拖着绝望，离开简瞳。

　　像我和小爱的羁绊，从她的出生开始，到的她死亡结束。

　　我和简瞳的爱情，也从她的婚礼开始，到她的婚礼结束。

　　我抱着小蜜蜜，很想走得快一点。但我步步拖着绝望的双腿，根本迈不动。

　　显而易见，我没法像简瞳一样，爱和放弃，都那么彻底。

　　我走得很慢，很慢。

　　慢到听得见，小凡在我身后，故作严肃地问：“爸爸，你愿意跟妈妈结婚么？”

　　慢到听得见，林陌在我身后，气若游丝地说：“我不愿意。”

　　慢到听得见，林陌在我身后，虚弱而急切地叫住我：“尹鸩，你过来。”

　　慢到听得见，简瞳在我身后，哭着大叫他的名字：“林陌！”

　　我不明所以地转身，看到林陌早已失去重心，用类似拥抱的姿势，靠在简瞳的肩膀上，摇着头抬手指按住了简瞳的嘴唇。

　　也许是空气里安静得很，也许是悲伤让听觉变得更加敏锐。

　　我清晰地听见，林陌喃喃地对简瞳说：“大姐，对不起，小爷还是不能娶你。”

　　明明没有任何必要在这里看着他们给我带来伤害，可我的双腿却灌满了绝望，完全动弹不得。我只能抱着小蜜蜜，尴尬地钉在原地，看着林陌孱弱地继续冲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明明很想转身走掉，逃开我不愿意看见的一切，可我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样，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小蜜蜜。

　　小蜜蜜不放心地松开我的最后一根手指，抬头看着我，微笑聊聊：“爸爸，林叔叔不是坏人，快把妈妈抢回来。”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小爱，总是会在我身边，用笑容给我生气和元气的小爱。

　　我像从前亲吻小爱一样，轻轻亲吻小蜜蜜的额头。

　　短暂的触碰中，身后再度响起林陌微弱的呼唤：“尹鸩，你过来，快过来……”

　　我起身，竭力挺直僵硬的脊背，拖着更深更重的绝望，一步一步折回去，走向那座高台——

　　曾经我赌气说过要娶小爱的高台，曾经我发狠说着不爱简瞳的高台。

　　简瞳早已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拿下巴不断摩挲着林陌的侧脸，双手紧抓着林陌湿漉漉的后背，像在努力撑着他，不让他倒下去。

　　待我走到林陌身旁，他突然淬不及防地踉跄着向前，把我也揽到了怀里，宛若使尽了最后的力气。

　　他的头，夹在我和简瞳的脑袋中间，在我们耳畔呼吸温软地喋喋不休着。

　　“尽管……这场婚礼……是我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场景，可我……还是不能任性到……让它成真。”

　　“尹鸩，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就算我每天大把大把地吃止痛药，拼命想让自己活下去，可还是会头疼欲裂。我不想让简瞳为我担心，也不想让你为我退让，所以才一直忍着。”

　　“现在，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丢下简瞳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你别看她好像很八面玲珑，其实，她一直都是在逞强，你要替我保护她。昨晚答应我的事情，你一定要一辈子记得。”

　　说着说着，他忽然拉过我和简瞳的手，把我们的手，在他胸前，牢牢地握在一起。

　　他笑得眼泛泪花，继续对我们说：“你们……要……”

　　没说完的绝句，断裂在飘满玫瑰花香的空气里，然后，林陌僵在我和简瞳中间……一动不动。

　　这一次，或许是真的使尽了最后的力气。

　　没有鼻息，尚存薄凉的体温。

　　我深吸了一口气，浑身发抖。

　　简瞳不可置信地高喊：“林陌！林陌！”

　　可林陌已经陷入了沉默，沉重地伏在我和简瞳的肩头，体重不受控制地放在我们身上，像一块顽石，狠狠压住我们泪水横流的面目。

　　我完全不能呼吸，不能尖叫，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说。

　　他像一尊石像，生前的最后一个姿势……是拥着我和简瞳……把我们的手在他胸口牢牢握在一起。

　　简瞳悲恸的哭声，低低地传出，在礼堂盘旋，盘旋，越升越高，飘向远方，飘到外面嘈杂浑浊的天空，不断回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