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瞳哭着哭着,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而粗重。
我知道,这是她过度呼吸发作的前兆,急忙用力抽出被林陌攥住的手,推开林陌的身体,放平简瞳,毫不犹豫地找准了熟悉的唇瓣,直接贴了上去,为她注入平息悲伤的二氧化碳。
压抑在心底所有切肤的疼痛和感受,都灌注在为她送去的呼吸里,如同多年梗在喉头的千言万语喷薄而出,每一丝气息,都在诉说我的不舍,我的爱。
我以为,简瞳会懂。
可诚如简瞳对我的判断,我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总爱假装伟大的、自私的男人。
当然,这一点,也是到了林陌的葬礼,我才明白。
林陌非常完美地阐释了什么叫红白喜事,早晨还身在礼堂,下午已经躺在了殡仪馆里。
由于林陌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在世,我不得不亲自为他操持葬礼,加上事出突然,所有人都一头雾水,尤其是大部分不知情的人,我要一边应付那些宾客,一边照顾半死不活的简瞳,和两个年龄尚小的孩子。
直到林陌真的下葬以后,我才腾出空来,重新问简瞳要那个答案。
“你愿意跟我回家么?”我开着车,打破了车内凝滞的沉默。
谁都听得出,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还爱我么。
但简瞳大概没听懂,沉默着摇了摇头。
我觉得她兴许是还没走出林陌的死亡带来的阴影,偏过脸看她,迟疑了几秒,耐心地问:“你……是不想跟我一起生活……还是……喜欢林陌?”
简瞳这次连摇头的动作都省略了,凝住视线,定定地盯着我。
我气结,抛出最后的杀手锏:“难道你要辜负林陌的遗愿么?”
简瞳居然在林陌死后第一次笑了,然后,又开始摇头。
她说:“尹鸩,我不是你,我不会为了死人活着。”
我真的生气了,皱着眉问:“你什么意思?我都可以不计较你跟林陌的事,你为什么非要一直咬着小爱的事不放?”
“不放的人,一直都是你。”简瞳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再看我,扭头望向窗外,悠悠地问:“罹董事长和纪心爱母亲的骨灰,你到现在都还没有送去挪威下葬,对么?”
我觉得这跟我们和好,完全扯不上关系,不耐烦地说:“我很忙。”
“你不是忙,是不敢去面对纪心爱的墓碑。”简瞳转回头,抬手戳着我的胸口,似笑非笑地说:“所以,别再说什么你不计较,我就可以不计较的话了。我爱谁,你心里清楚。你爱谁,我心里也有数。”
我强压着怒火,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她闹别扭,压低声音说:“我爱你阿。”
“你不爱我。”简瞳勾起唇角,第三次笃定地摇了摇头,目光渐渐变得飘忽了起来,“我只是带你离开纪心爱的那块浮木罢了,像林陌带我离开你,看起来那么伟大,其实却那么卑微那么无辜。”
我不明白简瞳想说什么,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那你爱我么?”
“你那么喜欢看电影,看过《一天》么?”简瞳依然跟我东扯西扯。
我尽力耐着性子“嗯”了一声。
“那……你记得这句话么?”简瞳扬了扬眉毛,目光从飘忽变得温柔,“我依然爱你,只是不再喜欢你了。”
“够了!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彻底失去了耐性,“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回家?”
“送我去程阿姨家吧,或者在这里放我下车。”简瞳咽了口吐沫,哭了几天的红肿双眼,疲惫地阖上。
“为什么?”我猛地踩下刹车,重重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我相信,简瞳会懂我这三个字。
荡平了小爱、尹枭和林陌这些阻碍……捱过了十年遥相误解的漫漫时光……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能长相厮守?
“因为爱你,所以不想委屈你,也不想委屈我自己。”简瞳把眼睛掀开一条细缝,吐出一串莫名其妙的假设:“如果,你明天就要死了,要我拿命换你活,我愿意。但如果你像现在这样好好地活着,我不愿意跟你继续过。”
我低声追问:“那你怎么才会愿意?”
“不知道。”简瞳最后一次摇头,俯身在我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拉开车门走了下去。
目送简瞳渐行渐远的身影,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从认识简瞳开始,到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一个个离开。
连简瞳,都抛下了我。
只剩残留在车厢里的最后一句话,依旧萦绕在耳边——
尹鸩,其实,我现在连自己还爱不爱你,都不确定了,给我时间想一想吧。你也好好想一想,想想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纪心爱。
我开始不明白简瞳了,也不明白尹枭,不明白林陌,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固执地认为我最爱的女人是小爱。
甚至,连我自己,也开始动摇了。
在简瞳出现以前,我一直认为,今生的真爱,只要有小爱一个就够了,哪怕我不能给她正常夫妻的亲吻和男女之间的拥抱。
可遇见简瞳,如同尹枭为我布置的一场宿命,把我变成了不说谎就无法存活的怪物,让我认为只要努力相信并且珍惜,也仍然可以跟简瞳培养出爱。
而简瞳,就像一瓶淬了毒的艳丽果汁,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引诱着我去品尝,当我上了瘾,她却抛下一个谜题,转身离席。
没错,我不相信简瞳真的会考虑。她说得出这些话,就证明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委婉地拒绝了我。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所有浮动的期冀,都开始慢慢下沉,下沉,沉沦成心底喑哑的伤疤。
那些安然幽居在我心口的人,都保持着最初的样子,任凭岁月的风暴再无情,至少还有那块伤疤为他们挡风,护他们安好。
想到这里,我的眼眶红了,心里却莫名觉得欣慰。
自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我懒得再去探寻任何真相和答案,也懒得再去等待和争取。
我想,就当我和简瞳的故事,到这里已经彻底说完,谁都懒得把结局改写成圆满吧。
这一次,我没有再像从前那样沉迷,而是整理好所有心绪,带着小蜜蜜,去了挪威。
我觉得该让小爱看一看她的孩子,该让小爱跟她所有亲人的亡灵,魂归一处。
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简瞳居然先我一步出现在了小爱的墓碑前,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穿海青大袍的年迈尼姑,那尼姑抱着小凡,在夕阳下对我露出了一抹慈蔼的微笑。
不需要多看一秒,我便认出了,她是郗语默。
我当年几乎翻遍了整个世界,拼命在找的郗语默,谁想她竟会丢掉名字,躲到庙里,与青灯古佛相伴呢?
就在我心中堆垒起恼怒、激动……种种复杂情绪的时候,简瞳突然也像郗语默一样,对我笑了,在绯色夕照的映衬下,温柔如初。
她眨着狡黠的眼睛问我:“惊喜么?”
我一愣:“林陌的葬礼过后,你背着我去找郗语默了?”
“这都是我的功劳!”小凡从郗语默怀里蹿下来,蹦跶到我面前,滔滔不绝地对我说着。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我爸爸,我看过妈妈手机里的旧照片。但是妈妈说林陌叔叔快死了,我觉得林陌叔叔的确很可怜,就想等他死了,再跟你相认,先骗骗你们这群大人。结果,哪知道,林陌叔叔都死了,妈妈也不让我认你。”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看着眼前手舞足蹈的小凡,完全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聪明,演技这么好,把我们一群大人骗得团团转。
“对,是小凡说服了我。他需要爸爸。”简瞳轻轻抚过小凡的头顶,笑意盈盈地替小凡说下去,“而且,既然我为了你,甚至甘愿去死,那么,陪你活下去,好像也并不是很难。”
郗语默这时插嘴说:“我先带孩子们回城堡准备晚餐,你和简瞳慢慢聊。”
小蜜蜜有些认生地往我身后缩了缩,我低头告诉她:“那是爸爸的妈妈,你和小凡要叫她奶奶。”
此言一出,郗语默的眼角顷刻泛起了水光。
我觉得我们之间不必说那么多矫情的话,她离家出走那天,我去敲门时说过原谅她的话,我猜,简瞳一定都告诉她了。
即使简瞳没告诉她,毕竟,我是她的儿子,她又怎么会不懂。
听了我的话,小蜜蜜乖巧地叫了声“奶奶”,顺从地和郗语默、小凡一起离开了玻璃花房,只剩我和简瞳在小爱的墓碑前凝神相对。
简瞳转瞬变了脸,用格外警惕的口吻告诫我:“先说好,我是为了小凡才做这些事的,我还没想好自己爱不爱你。”
“刚好,我也还没想好,我究竟是爱你,还是爱小爱。”我冷着脸使坏地说完,出其不意地如她当初一般,没脸没皮地缠上去搂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反正有一辈子时间,我们可以慢慢想。”
简瞳不悦地抵住我的胸口,不甘心地开出条件:“不行,在想出答案以前,你再追我十年。”
“追人这种事,我不是很擅长。反正你现在是我的妻子,这点改变不了。”我不想再跟简瞳废话,直接俯身送上了热切的吻,一点一点细腻缠绵地触碰,分开,再触碰。
简瞳一开始还会挣扎着扑腾几下,后来也渐渐不闹了,乖乖沉溺在我的怀里。
我们的背影,被落日的余晖无限拖长,在小爱的墓碑上形成一块亲密无间的阴影,我的余光瞥见褪去色彩的小爱,在水晶墓碑上的四方小框里,天真烂漫地对我们笑着。
闭起眼睛,我仿佛听见了小爱在山下的那片深海里,元气十足地对我说:“尹鸩,简瞳,在一起。爱,不分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