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从黑转灰,再转蓝,新一轮的太阳升起,尹鸩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医院,我站起来去迎他。
他却看都没看我,直接坐到了病床边,背对我捋顺纪心爱的头发,语调温柔地说:“你守了一夜,换我来吧,去休息休息。”
我慢半拍地意识到尹鸩是在跟我讲话,汗颜地说:“你还在出差,这样突然跑回来没问题么?”
“放心吧。”尹鸩依然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回头看我,握紧纪心爱的手,继续给我吃着定心丸,“本来我也不想出差,而且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合作案,只是不自觉地在不停工作而已。”
“那好吧,你别太辛苦了。”我刻意忽略掉尹鸩和纪心爱握在一起的手,转身离开。
身后突然响起稚嫩沙哑的闷喘:“……哥……哥。”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刚巧瞥见尹鸩帮纪心爱摘下氧气罩。
可懵懵懂懂醒来的纪心爱却好像不认识尹鸩,充满警惕地问了一大串问题:“你四SEI?介四哪?皓桀哥哥捏?爱爱要找皓桀哥哥!”
What?失忆梗?太老套了吧!
尹鸩也和我一样,面色铁青地僵住,但他不是我,几秒之后就恢复了正常,和蔼地笑着指了指我:“我这就去帮你找哥哥,先让那个姐姐陪你好不好?”
纪心爱没点头也没摇头,眨巴着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维持着戒备森严的蜷缩姿势裹紧被子。
我察觉到她的敌意和抵触情绪,没敢轻易靠近,守在门口等尹鸩。约么在病房里沉默着僵持了半小时,尹鸩终于带了医生进来。
医生一开口就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爱爱,你今年几岁了?”
本应是张口就来的问题,纪心爱却满脸惶惑,摆弄着手指小心计算了半天,最后五官皱成一团,哭着扑腾起双腿:“爱爱几岁了?爱爱不鸡道阿!皓桀哥哥!爱爱要找皓桀哥哥!”
“别生气,别生气,你21岁了。”医生小心安抚着纪心爱,拉过尹鸩,跟她介绍,“你的皓桀哥哥就在这,他长大了,所以变样子了。”
“好像……是有一点点像。”纪心爱半信半疑地嘟囔着,歪头瞅了尹鸩好一会,最后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可是他不是皓桀哥哥!你们骗人!”
“好,我们这就去给你找真的皓桀哥哥,不骗你了。但是你必须乖乖躺着,不可以乱动,乱动就见不到哥哥了。”医生怕纪心爱又发脾气,竭力稳定她的情绪,对我和尹鸩使了个眼色。
随着纪心爱迟疑点头的动作,我和尹鸩心领神会地跟医生一起离开病房,进了医生办公室,与医生相对而坐。
医生翻看着桌上的病例,眉宇间聚满了阴云,连连叹息着抿了一口茶水。
同样满脸愁云密布的尹鸩沉不住气了,微微发怒地问:“为什么她会不认识我?”
医生深深地叹了口气,翻出一张脑CT送到我们面前,指着其中一块指甲大小的阴影说:“安格尔曼综合征患者本来就普遍存在单侧脑萎缩,现在纪心爱小姐因为受到颅内肿瘤的影响,已经发展到智能减退的程度了。”
听着这些专业术语,我和尹鸩一头雾水地看了看CT,随即面面相觑。
“目前这种情况,通俗点来说,就跟老年痴呆差不多,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医生继续唉声叹气地解释,“患者会慢慢谁都不记得,包括自己的名字、年龄,后期只能卧床,生活无法自理,大小便失禁,最终完全痴呆。”
生活无法自理?完全痴呆?纪心爱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这么残酷呢?
我还陷在震惊里,只听尹鸩猛地一拍桌子,咄咄逼问:“怎么可能会这样?你们不是说慈恩的药临床效果最好么?为什么没延缓脑萎缩?反而还长了肿瘤?反而还病情加重了?”
医生被尹鸩逼得很紧,向后仰着头躲开,冷静地辩解:“脑肿瘤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但纪心爱小姐已经将近一个月没继续用药了,可以说自从确诊脑肿瘤之后,她就一天药都没吃过。”
“什么?”尹鸩蹙起眉头,放开了揪着医生白大褂的手。
医生舔了舔嘴唇,酝酿了一会,再度开口:“而且,纪心爱小姐送来医院的时候,呼吸道含有信那水的化学成分,大腿内侧根部有大面积瘀伤,明显……明显是遭到过虐待。”
“好,我知道了,麻烦您了。”
尹鸩的声音无比喑哑,低着头的关系,双眸被湮没在窗外投进的树影里,看不到眼神,只能看到他咬紧了牙帮骨,凸起的青筋跳动着上行,从脖子爬到两腮,蔓延向太阳穴和额头,紧攥的双拳,嘎嘣嘎嘣直响。
见他始终保持着这样发怒前的隐忍姿态,我怕惹怒他,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快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尹鸩猛然顿住脚步,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我,双眼好像渗着血,没有表情地对我伸出手,冷冷地说:“把包给我。”
我顿时明白了尹鸩的心思,苦笑着问:“你怀疑我么?是夏烛安……”
“给我。”尹鸩漠然地打断我,整张脸仿若笼罩着一层无比阴鸷的繁霜,伸出的手,坚定不移。
虽然事情不是我做的,可我不能把包给他,包里有纪心爱的那叠造假病例,还有那堆呕吐药的票据,只会让尹鸩更怀疑我。
我抱紧背包,声音发颤地问:“如果我不给呢?”
“你没资格说不。”尹鸩一把拽过我怀里的背包。
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全被倒在地上,手机、钱包、纸袋、化妆品……还有那堆病例和票据,走廊里的医护人员和病患家属不时投来诧异的目光。
尹鸩毫不介怀,旁若无人地弯腰翻着地上的东西,抬头问我:“小爱的药呢?信那水呢?藏在家里了么?”
“真的不是我!”我词穷地跺着脚跟他解释,急得都快哭了。
“不是你?”尹鸩恶狠狠地咧开嘴角,捡起地上的病例和票据,重重摔在我脸上,抽得我脸颊生疼。
“这些东西你怎么解释?想骗我小爱装病么?我告诉你!小爱的检查只在这家凇城最好的脑科医院做过!中心医院的病例根本没有用!要骗我也麻烦你认真下点心思!”
我不顾围观群众的指指点点,毫无尊严地抓住尹鸩的衣袖:“你听我说……”
“听你说?听你说什么?装病的人是你才对吧?”尹鸩大力甩开我,捏着一张刚刚残留在掌心的票据塞给我,眼底涌动着发红的水汽:“呕吐药!你以为把购买日期提前几年我就会被骗么?嗯?*的代码不会变!别忘了我是个商人!”
我死命咬紧唇瓣,却止不住奔腾的泪水,带着哭腔竭力辩解:“我会吐不是因为吃药阿!你相信我!这些都是夏烛安给我的!”
“夏烛安未卜先知么?”尹鸩越笑越发狠,眼眸闪动着斑驳的波光。
“心理医生那天跟我说过,你可能会做出伤害小爱的事情,还特意嘱咐我,让我看住你。我选择了相信你,而不是相信心理医生的话。可你是怎么做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我!明明自己犯了错,却不是推给林陌就是推给夏烛安!”
尹鸩说着,步步后退,如同一只受伤的困兽,颓唐地靠着墙壁。
我慢慢靠近他,轻轻牵起他的手,抽噎着跟他道歉:“亲子鉴定的事情……我有错……我不该瞒着你。可是……这次的事情,我真的……也是被夏烛安骗了,你就再、再相信我……最后一次吧。”
“别碰我!你不值得信任!论骗谁能骗得过你?”尹鸩甩开我的手,忍无可忍地给了我一记耳光,“你还不知道吧?尹枭也给我看过你真正的诊断书!我早就知道你根本没有抑郁症!但我心疼你没了孩子,不想计较。”
说到这,尹鸩突然垂下头笑了:“呵呵呵,对,孩子。你是不是为了让我内疚,连自己的孩子都舍得弄死?算了……”
“简瞳,离婚,没得商量。”尹枭乍然抬头,瞪大眼睛看着我,目光仿佛千万根淬了毒的银针,笔直地扎进我胸口。
也许是心痛让我清醒,我居然不再想要挽留,异常平静地说:“我没意见。但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么?”
“别说爱,你不配。”尹鸩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和我噩梦中那句“你变了”,异曲同工。
我冷静地抹掉脸上的泪水,吸着鼻子瓮声瓮气地笑:“不是这个问题。我想知道,你对我好,是出于对妻子的责任?还是为了达成纪心爱希望你永远幸福、永远不孤单的心愿?”
“责任?你配么?”尹鸩戏谑地翘起唇角,目光阴冷,“回家把离婚协议签好,让雪姨给我。现在,马上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这张充满谎言的脸。”
“好,我明白了。”我故作潇洒地点了点头,转身的瞬间,泪雨滂沱。
在指指点点中踉跄前行了几步,我还是没忍住,折回去扑进尹鸩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怕他推开我,我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语无伦次地小声说:“求你了……别推开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这次以后……我会永远彻底松手。别怕,我不会再伤害纪心爱了,也不会再伤害你。就让我……最后一次……抱抱你。”
尹鸩真的没有推开我,沉吟片刻,声音发冷地问:“抱够了么?”
我依依不舍地抽出双手,再次转身的一刻,听到尹鸩用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了一句:“真脏,真贱。”
“谢谢你。”我回过头,给了尹鸩一个泪流满面的笑容,轻轻对他挥挥手,“再见。”
谢谢你,谢谢你曾经不顾一切地相信过我,谢谢你曾经那么努力地尝试过爱上我。
再见,我最爱的尹鸩,我最亲爱的尹鸩,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没有了满嘴谎言的简瞳,没有了任性自私的简瞳,没有了歇斯底里的简瞳,就没有人会再想绑住你了。
请你,一定,一定要幸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