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决心以后,我跟公司请了假,当然,其实只是走了一个过场而已。然后,我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尽量让自己恢复到像从前简瞳爱我的时候那样。我没有跟郗语默一起吃早餐,直接开车去了医院。
我挂了之前给简瞳看病时那个心理医生的号,几乎是冲进诊室的,风一般坐到那位女医生面前,开门见山地说:“我觉得我的精神方面出现了一些问题。”
“你觉得?”那位慈眉善目的女医生平静地望着我,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推到我面前。
我没心情喝茶,单手把玩着精致的紫檀茶杯,悠悠地说:“其实……是我妻子这样觉得。你见过她。”
“我记得。”女医生微微颔首,“她为什么会觉得你出现问题了?是你对她做了什么么?”
我紧张地双手攥紧茶杯,无法完全面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支支吾吾地说:“我……其实……也没对她做什么。”
“那是你对你身边的人做了什么么?比如……朋友?”女医生抬起眉毛,露出和蔼的笑容。
我摇了摇头,不耐地说:“我没有朋友。”
女医生试探性地问:“那……亲人呢?”
看着女医生关切而又宁静的眼光,我心头忽然涌起了一股倾诉欲,抵触的情绪,稍有缓解,说起话来,甚至有点我不习惯的滔滔不绝。
“我爸的妻子死了,但她不是我妈,我表现得很开心,可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郗……我妈,她当年被我爸抛弃了,跟我将近三十年没见过面,现在却要我去安慰我爸。关键是我爸当初为了那个女人,总打我。我觉得那女人就是个祸害,该死。为什么我要为了别人的死负责呢?这不公平!”
说到最后,我的情绪变得激动了起来,茶杯里的水随着我双手的抖动,漾了出来。
女医生听我一股脑地说完,眼角带着一种安然的笑意,深深望着我:“冒昧地问一句,你最近还经历过其他人的死亡么?”
我心头一紧,不太情愿地说:“我妹妹。上次……也跟你提起过。”
“我记得。”女医生指着我手里恨不得要捏碎的茶杯,“你喝口水,放松一点,我都被你弄紧张了。”
我做了一个深深呼吸,猛灌了一大口茶水,像是灌进了一肚子镇静剂,在摔下茶杯的同时,莫名其妙地卸下了心防,向医生娓娓道来。
“我妻子说……她觉得我总是能看见我死去的妹妹,她觉得我在跟我妹妹谈话,我追逐妹妹,甚至为了妹妹把车子开进海里。可我确定我对妹妹的爱,不是男女之爱。我想我就是因为不能爱她,对她心存愧疚,总感觉是自己害死了她,才会这样。可我妻子觉得……我不爱她。”
女医生耐心地听我说完,继续问:“您对您妻子解释过这些原因么?”
“没有。”我又摇了摇头,指尖轻敲着茶杯,垂眸凝视着杯中茶水荡开的纹路,喃喃地说:“我是在她彻底离开我的最后一刻,才想明白这件事的。”
“彻底离开你?她之前还有离开过你么?”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很好奇,真的像是在跟一个朋友聊天一样。
我鬼使神差地忽略了她的套路,诚实地回答:“有。很多次。但最后都会回来……”
提起回来这件事,我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得更深了。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把头埋进茶杯里。
女医生笑了:“为什么你觉得她这次不会回来呢?”
我再次深深呼吸,抬头迎上女医生无比友善的视线,近乎绝望地陷入回忆,边想边说:“她这次……连骂我都没有,她摇头的时候……特别坚决,她的表情……她的眼睛……她从头到脚……她每一根头发……都写满了失望,从来没有过的那种失望。”
“是她从来没表现过的失望?还是你从来没见过的失望?”女医生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了。
我干笑:“有区别么?”
“当然有阿。”女医生勾着暖人心脾的职业笑容,仿佛眼神就能够抚摸到我的头发,给我带来慰藉。
我安静地听医生解释:“她从来没有表现过的失望,只是她对你的感觉。可你从来没见过的失望,是所有人对你的感觉。你有没有感觉到,你对不起许多人?除了你的妻子。比如……你的父亲、母亲,你父亲的妻子,你的其他亲人,还有……你的妹妹。”
听医生这么一说,我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其实,我对我爸的恨,对我妈的恨,对辛慈的恨,对尹枭的恨,对小爱的恨,都源于对他们的爱,和对自己的失望,我总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才不能改变这个不正常的家庭,不能改变自己被遗弃的命运。
其实,从来都没有人遗弃我,是我太怕被遗弃,选择了跟所有人保持距离,不敢接近,无法敞开心扉。
无论和谁相处,我都会投入到一半就感到不安。
所以,我害怕面对简瞳,害怕面对自己的感情。
“明白了。”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医生:“我病得重么?”
女医生又笑了:“我可以用多年丰富的临床经验,很负责任地向你保证,你只是一直以来承受的压力太大,出现了轻微的焦虑和抑郁。我会给你开一些促进睡眠的安神药。”
我有点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我这就可以走了?”
女医生摊摊双手:“如果你还想跟我聊,当然可以继续。”
“不用了。”我扶着椅子站起来,却半天转不过身去。
女医生忽然毫无征兆地问:“你谈过恋爱么?”
我有点火大地反问:“我都结婚了,你说呢?”
女医生笑而不语,一双沧桑的眼睛,仿佛洞悉一切。
我舔了舔嘴唇,想了一会,问:“我应该怎么做?”
“跟过去道别,迎接属于你的未来。”医生双手合拢,放在桌子上,抬眸望着我,“我曾经跟你妻子说过,人跟人的关系,不能打成死结。有时候,其实放手,才能真正拥有。”
“我会处理好的。谢谢您。”我破天荒地对这个素未蒙面地女医生,用了敬语,随后转身离开诊室。
出了诊室,我的心头顿时冒出一个想法,准确来说,是女医生跟我说,要我和过去道别的时候,我就有了这个想法。
我想在挽回简瞳以前,完成跟小爱的告别。小爱去世后的这三个月,我从未真正接受她的离开,一直把她锁在心里。
于是,我去了先前和简瞳一起给小爱放河灯的江边。
小时候,我和小爱经常在这里玩,冬天在这里堆雪人,夏天在这里放风筝。跟简瞳结婚以后,执行恋爱计划期间,我也经常带简瞳来这里散步、堆雪人。
这里有我跟她们两个女人的共同记忆,我今天要永远彻底地放开小爱,从心里放开,释怀这些年来扭曲的情感和依赖,享受她放手成全给我的碧海蓝天。
只有简瞳的……碧海蓝天。
尽管,今天的天空阴霾密布,把江水映得灰涛涛的,世界陷入了沉闷地暗色调,但我的心,依旧是晴空万里。
江边的残雪,堆不成雪人,我买来了一只风筝,祭奠我和小爱的童年和青春,祭奠小爱的亡魂。
然而,我这次把一切幻想得太过美好乐观,理所应当地忽略了残酷的现实。
我忽略了,心理医生总会把轻微的病情夸大,引起患者的注意,反而对严重的病情轻描淡写,减缓患者的压力。
我忽略了,即使我能放开小爱,简瞳那颗被伤透的心,也未必还能继续爱我。
我只是傻傻地拉着线,视线追随着风筝,看它在辽阔的天野,时而搁浅,时而飞远,忽高忽低地前行,满心甜蜜地复习着简瞳给我的温柔,想象着她面对我的挽留会给出怎样热烈的回应。
依靠这些海市蜃楼般的空想,救援心底那些最沉痛的思念。
直到……简瞳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抬手去揉眼睛,一阵强风疾疾吹过,卷走了我手中的线轴,风筝先是飘向了更远的天空,最后搁浅在一棵枯树高高的枝桠上。
简瞳站定在我面前,满脸无懈可击的笑容,云淡风轻地问:“又来缅怀你的小爱么?”
“我来放她走。”我指了指挂在枯树枝桠上苟延残喘的风筝,颇为得意地补充,“把她从我心里彻底放走,让你永远住进来。”
简瞳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发出一声嗤笑:“真巧。我是来放你走的。”
“你听我解释。”我拉住简瞳,语无伦次地拼命解释。
“你说的臆想症,我完全不记得。我不记得我跟小爱说过话,也不记得我是怎么出的车祸。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是爱你的。我只是一想到你给小爱下药,就觉得我也是杀死她的凶手。我内疚。”
“我知道,以前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够懂你,不够关心你,你再原谅我最后一次。如果这次你还是决定放弃我,我们还是没有好的结果,我绝对不会再纠缠你。我也知道,你很难再相信我的承诺,但这次,我发誓,是真的。我真的不会再让你失望。”
我说得很快,生怕被简瞳打断,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望着她,竭力表示我的诚恳。
换来的,却只是她轻飘飘的一句:“说完了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办离婚手续?”
简瞳说得无比平静,就好像问我今天上班想打那条领带,晚餐想吃什么,想看什么电影,想什么时候洗澡。
这句话,虽然和我有关,可结局,却与我无关。
我没法再像从前一样,觉得我都低声下气挽留她了,她还不肯跟我和好,而理直气壮地使用那些非常手段。
因为,我清楚,简瞳昨晚就已经彻底放弃了我,我们已经很难回头了。
所以,我只能做一个深呼吸,用如常的口吻,淡淡地说:“我今天刚好有空,你呢?”
简瞳出乎意料地愣了一下,我从她这一秒的愣怔里发现,她还是舍不得我的。
但这次,我不会再逼她承认,我想选择维护她的自尊。
当然,我也不会让她认为我不爱她,于是,我以前所未有的坦诚,向她告白:“这段错误的婚姻,早就应该结束了。”
说到一半,我顿了顿,如愿以偿地看到了简瞳神色的紧张变化。
我压抑着心头的沾沾自喜,继续说:“结束这段婚姻,等于结束我从前的所有荒唐和错误。然后,我就可以重新把你追回来,让你相信我的爱。”
简瞳又愣了几秒,表情明显从惶然无措变成了一种有所触动的释然。
我再接再厉地厚着脸皮说:“如果,你现在就相信了,我们也可以不离婚。”
听到这句话,简瞳迅速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我的证件在行李箱里,昨晚被你扔在街上了。”
要比冷若冰霜摆臭脸,我不认为简瞳可以赢过我,我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赌气地说:“我没扔,我昨晚把你的行李箱收好,带回家了。”
说完我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简瞳板着脸抬手看了看表,面无表情地说:“下午一点,民政局门口见。这一次,希望你不要再搞出什么幺蛾子。”
我亡羊补牢地问:“你不跟我回家一起取么?”
“那现在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简瞳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冷,目光里饱含着愤懑和幽怨,“我跟你回去干嘛?等着你再犯病把我关起来么?”
我气结,脱口而出一句:“你这女人怎么这么记仇?”
“记仇的不止是我。”简瞳以牙还牙地勾起一抹冷笑,报复意味十足地盯着我,“你也一直都记得我下药害死了纪心爱,不是么?”
我抓狂:“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已经不重要了。”简瞳敛去笑意,不再看我,只有沧桑疲惫的声音传出。
她说:“连你自己都清楚,你的承诺,从来不可靠。”
我彻底词穷,回不上话,憋了半天,跟小学生约架一样,不服气地说:“好。下午一点,民政局门口见。谁不去谁是孙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