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的电话已经打不通,关机关机……每次拨通电话,我都会听到这个让人厌恶不已却又无可奈何的声音,我知道郭宇是在用这种方式与自己之前的过往告别,他的意思很明显,任何与他的过往有所牵扯的人,都会成为他诀别的对象。
我依旧固执地保持着每天给他发信息的习惯,我固执地认为郭宇肯定会在夜深人静的某个时刻打开手机,一条一条认真看我发给他的信息,只是他不想回或者说狠着心不回,我有理由相信自己的猜测,不然为什么不是停机或者销号。
郭宇的日记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那种一天一击的日记,顶多算得上郭宇心灵里程的记录本,赶上心情起伏的时候,他会连着几天一直写,赶上心情平静没有波澜的时候,也会连着几个月写不了一点儿东西。我只能根据他字迹的潦草整齐以及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情感来揣测当年郭宇的心路历程。有时候看着纸张皱皱巴巴也能联想得到郭宇在记录的过程中曾心痛流泪的样子。
1996.11.15 阴
我竟然成了杀人犯的儿子,真是笑话,我的爸爸怎么会是杀人犯!
警察到家里来询问了,妈妈一直在哭,亲戚们都不怎么说话,把我赶到房间里学习,天知道,我还怎么学得下去?!我还能学下去嘛!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我和他们大吵,不让他们管我。
爸爸不知道去哪里了,从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见到爸爸后,已经四天了,没有再见过他。
我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总算是弄明白了整件事,爸爸晚上开车撞人了,结果因为怕对方讹上我们家,爸爸倒车将那个人给撞死了,然后逃逸了!!!
我不敢相信这是爸爸做的事,我哭着问妈妈是不是真的,妈妈一把抱住我,大声哭起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1996.11.17 大雨
好像生活在周遭的人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了,我每天需要硬着头皮去上学,过往的路人,学校里的同学们都开始对我指指点点,我知道他们一定在议论我爸爸的事情,我抬不起头来,觉得自己浑身都贴着杀人犯的标签。
中午回教室的时候,五班那个长头发的男生竟然笑着将我指给他们班的其他人看,我认出来了,他住在我们家隔壁的那个小区,现在爸爸的事情肯定是人尽皆知。我恨不得一把把他拽过来,把他痛打一顿,告诉他,我爸爸才不是什么杀人犯。
可是,我不敢。
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是不是去一个没有熟人认识的地方,生活才能好起来。
1996.11.18
被害人家属找上门来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来的,十几个人在门外大声嚷嚷,我和妈妈害怕极了,躲在屋里不敢去开门。
对门邻居出来劝他们走,他们骂骂咧咧不肯离去,邻居威胁他们说不走就报警,他们才慢慢离去。
听见他们下楼,妈妈松了口气,躲在窗帘后边,看这些人是不是真的离去。
1996.11.20
我从来没想过那些家属竟然会这么欺负人,他们竟然大白天的撬门而入……
大门敞开着,妈妈头发凌乱地坐在屋子中央,满屋的狼藉,暖瓶、茶几、茶壶……能摔碎的东西全都变成了碎碴子溅了一地,妈妈的头被打破了,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成了暗红色挂在脸上,她的胸前也有大片的血迹。我上去扶妈妈起来,却怎么也搀不起来,我双手用力,费劲地将妈妈从地上移到沙发上。
这是从爸爸出事后,妈妈哭得最厉害的一天,有几次几乎要休克。从出事以来,妈妈几乎没怎么吃过东西,有时候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吃下去,不一会儿又会全都吐出来……妈妈现在瘦得几乎不成样子了。住对门的李叔给我们送来了几个包子和两杯八宝粥。我和妈妈谁也没吃,李叔帮我一起收拾了一下家里。李叔临走时说他有个房子现在空着,可以暂时借给我们先住一下,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说。不过,李叔的话,妈妈好像没听进去。
我好后悔今天为什么要去补习,如果我不去补习的话,妈妈至少不会被人打,有时候真想去和那些人理论一下,难道人死了,就得让我们一家人都跟着陪葬,他们才乐意吗?
每天回来都觉得心惊胆战,听见走廊里有人嚷嚷,我总觉得那些人又会找上门来。我真希望现在自己能强大起来,保护好妈妈,保护好我们这个家。
我从未有过这种惊心动魄随时会被人找上门来的经历,但是从这些剪短文字的描述中,我几乎可以想象郭宇母子每天提心吊胆谨慎小心的生活状态,也几乎可以想到被害人家属不依不饶要求说法的坚持。一起车祸,两个家庭,所有人的命运都在悄无声地被更改。
只是此时的郭宇没想到的是,郭爸爸出事儿只是一系列灾难的开始,他人生轨迹的更改早已经埋下了伏笔。
从这里开始往后有二十来页被撕掉的痕迹,再看下去便已是三年之后的事情了。
1999.12.24小雪
今天是西方圣诞节的前夕,校园里的很多情侣已经欢天喜地地开始迎接这个节日。下午接到妈妈的电话,问我元旦的时候回不回家。我推辞说要准备考试了,确实没时间回家,妈妈有些失望,不放心地嘱咐了我两句便不再坚持。
我很想问问妈妈,我哪里还有家?哪里才是我的家?
爸爸在监狱里待着,十五年后才能放出来。妈妈和李叔在一起,我除了在学校还能去那里,那个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还是我的家吗?
我不会回去了,永远都不会回去了。估计妈妈现在和李叔在一起,应该会过得幸福一些了吧,我去了也是打扰,我还回去做什么?
现在谁都不会在乎我,一个人的感觉真好,想哭就能哭,想笑就能笑。只是,我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笑过了。
1999.12.31
我在医院里见到了妈妈最后一面,她一脸平静地躺在床上,脸上、额头上、手上到处是血迹,她的胸前还戴着我高二时送给她的那个平安符。
妈妈就这样走了,从6楼上轻轻一跳,她45岁的生命就这样终结了,带着对我的渴望带着对我的愧疚,更多的应该是对我的牵挂,她就这样走了,不给我留下一点儿机会去解释。
我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不记得自己和妈妈说了多少话,我觉得她能听得到我的忏悔,妈妈,你醒醒啊,妈妈,我回家,你让我回家,我立即回家,好不好。
李叔进来的时候,我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擦着,他把我拉起来想把我拽走,我一个转身,一个拳头打在他的胸上,都是你害死了我妈妈。如果不是你和她走得那么近,她会走这条路吗?
李叔匆匆地看了一眼我妈,不由分说地拽着我出了太平间。刚一站稳,我揪着他的衣领大声喊道,姓李的,你还我妈妈!还我妈妈!
小宇,你别这样,我知道自己当初不该和你妈妈走得那么近,但是请你相信我,你妈妈和我没什么关系的。
我挥起拳头不由分说地照着他的脸就给了一拳,没什么关系?你好意思说没什么关系?你让我妈妈给你洗衣服做饭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没关系。现在我妈妈尸骨未寒,你说没关系,你还是不是个人。
小宇,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你妈妈得了抑郁症,现在想不开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姓李的竟然这么恬不知耻,妈妈,妈妈,你看看眼前这个男人,你所托非人哪!
你说什么,抑郁症?我妈怎么会得这种病?你骗人,你这分明是在推卸自己的责任。
看来是你妈妈没告诉你啊,她很早之前就得了这种病……哎,别怪我说话难听啊,小宇,你真的是太不知道心疼你妈妈了,不然她也不会这么早走啊。还有你对我最好客气点儿,不然我可真的要还手了?
我猛地推开他,大叫着让他滚出去。我妈怎么可能会得抑郁症?她不是说和姓李的在一起挺好的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今天才知道妈妈生病了。
2000.1.2
当所有人都欢天喜地地为跨进新世纪兴奋不已的时候,我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孤单落寞地喝酒,妈妈已经入土为安。
看着挂在床头上的全家福,我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流,曾经的三口之家如今阴阳相隔、高墙相隔,两个最爱我的人如今都已经抛弃了我,一个奔向了极乐世界,一个还在艰难服刑。世界这么大,却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知道亲戚们都在背后议论妈妈是罪有应得,非要和姓李的搞什么婚外恋,我也曾经恨过妈妈,如今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姓李的害死了我妈妈,可他却安然无恙没事儿人似的还在那里充好人,我要报复,让他也尝尝最爱的让你离世是什么感受。
2000.1.9 晴
我今天去看爸爸了,他又变瘦了也更苍老了,头上的头发已经变得灰白,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看见我也只是淡淡地和我打了下招呼。好像一瞬间,他的青春他的活力全被抽走了,只剩下这样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哽咽着将妈妈去世的消息告诉了他,他低着头抹抹眼角的泪,说自己已经预料到了,前两天他梦见妈妈来看他了,说她现在很好,不用挂心了。他心知凶多吉少,没想到到头来真的是一语成谶。
孩子,你知道吧,是我对不起你们,如果当年不动那个念头,今天就不会这样啊。爸爸哭得老泪纵横。看着曾经在我面前那么威严的父亲,如今趴在桌子上哭得一败涂地的样子,我的心如刀割一般疼痛,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残酷。
爸,我以后可能不能经常来看你了,你也知道大学课程紧……我嗫嚅着,丝毫不敢去看他失望的眼神儿。
我知道,知道……好好上学,不用经常看我。……小宇……把房子卖了吧,把欠的钱都还了吧,剩下的钱以后上学用吧,别再像我……爸爸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他怕我会走他的弯路。我哭着连连说好,除此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回到家,把所有的照片全都用布仔细地包了起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连夜赶到火车站,已经将卖房子的事情托给大姨做了,那个曾经最熟悉的地方从今往后再也不存在了。我的家,彻底没了。
写在去北京的火车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