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在京城待了半月有余,待料理完长绝母亲的身后事,又过了七日,将近七月中旬了。
头七这天,幻芜陪长绝在母亲坟前跪了许久。长绝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幻芜不打算细问,抬头看天,日头已接近中天了。
“小绝,你如果想,可以在家待几日。我要尽快赶回谷中,不能再陪你了。”幻芜看着长绝的背影,出声说。
长绝听了,站起身来,揉了揉麻木的双腿,转身看向她:“不用,我们回去吧。”
幻芜听到,转身便走,并没有回头。待走出丈余,低低说了一声:“跟我走吧。”
长绝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天青色的绸衣渐隐在一片荒芜的草地之间,长发被无声的风扬起,好似已和远山连成一片,行走间层层裙摆已被草木间的水露打湿了,可幻芜却浑然不觉一般,脚步坚定,用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踏入这如画一般的景致中。
长绝突然有种感觉,好像此时如果没能跟上她的步伐,那眼前的这个女子,就要真的融在这画中,再寻不得。这种没来由的感觉,让长绝有些不安,没有再细想,便急急跟上。
长绝没什么东西可带,只收了些贴身之物和爹娘留下的东西,便将院门落了锁。
走出几步,还回头望了一眼,脸上虽不显,可幻芜还是感受到了他的不舍,再怎么装老成,也终究是个孩子嘛。也罢,大不了以后无事便多来京城几趟好了,可是不知道这样睹物思人会不会更伤怀呢。幻芜摇摇头,只觉得自己最近还真是喜欢想些有的没的,用青猗的说法,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唉。
马车辚辚,没了来时的急切,幻芜一行人颇为悠哉地回谷中,权当踏春,啊不,踏夏。
长绝与葛生坐在车辕上,即将生活在一起,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车内青猗撩开帘子看着沿路的风景,幻芜拖着下巴,表情郁郁。原因是当她坐上他们这辆久未翻新的旧马车,她才想起来,当初嵇晔许诺的酬金——那辆贵气逼人冬暖夏凉沉稳舒适的乌檀马车,忘了拿!
幻芜揉揉腰板,直叹,辛苦了我这娇滴滴的身板了哎。
马车行到荼梦谷口,就进不去了。荼梦谷地形特别,是典型的易守难攻地势,中空呈碗状,四面都是绝壁,除非轻功极高内力醇厚的高手,一般人根本无法从四周进去。进到谷中只有一个口,且这个入口十分难寻,因此多年来,荼梦谷难以被人发现。得天独厚的地势,孕育山水之灵气,独特的碗状谷,使得灵气经久不散。
到了谷口,只见谷口有一股清泉缓缓流出,谷口十分狭窄,夹在两峭壁之间,最多可容两艘乌篷船并行。水流不急,因此逆行也不并不费力,一人撑篙足矣。
随着船缓缓入谷,眼前豁然开朗。起处一里是连绵草地,有一木棚立着,三三两两的白鸽在近处或走或飞,远远看着里面还有些桌椅摆设。葛生看着长绝好奇的神色,好心的解释道:“那是供求梦之人休息等待的地方,有人来求梦,可将所求之事写成书信,塞进鸽筒里放飞。鸽子就会飞进谷中,待小姐看后再决定接不接这事。一旦确定接收了,就会放人上山来。”长绝听了,连连点头,这样确实方便省时,而且安全,不会让什么人都能了解谷中全貌。
往里走,地势愈高,河面也愈窄,两岸尽是接天蔽日的翠竹,船行之中,只见日光被竹叶割碎了,一束束打在人身上,像一只只活泼的蝶,随着风声飒飒,轻舞在肩头指尖。
沿着竹林再行五里左右,地势更斜,一条青石板路蜿蜒而上,需要下船行走。
倏尔,一院落立在路旁。碧瓦白墙,藜蒿斜斜,看似有人住。
幻芜对长绝摆了摆手,示意继续往前。见幻芜没有解释的意思,青猗跟上来说道:“谷中不是只有我们住着,这谷本就大,有些修成人形的精怪也不足为奇,大多都会被谷主,也就是小姐的师父荟明先生收了,在谷里做事。也有的,就像这位,自己可以独当一面的,便自己有小院,不和我们同住。”长绝听了,对这小院的主人颇为好奇。
“还有很多这样的么?”长绝忍不住问。
青猗摇了摇头:“没有了,只这一位,”再抬眼一看便笑了,“诺,这不就是。”
长绝抬眼看去,就见一身穿红衣的年轻男子蹲在不远处一棵树稍上。树梢挺细的,看得人心惊,而男子神态自若,眉眼带笑,可见轻功极好。
幻芜看着这猕猴一样蹲着的红色团子,扶额:“别闹了,你快下来。”
男子竟也十分听话,只一瞬的功夫,便轻盈地落到了幻芜跟前。歪头,眨眨眼,伸出修长有力的一只手,横在幻芜眼前。
幻芜看他动作,也不说话,抱着手跟他大眼瞪大眼。
“我的东西呢?”男子显然急了。
“要东西嘛,也可以,不过东西不能白给啊。”说罢,转身对长绝招招手。
长绝不明所以,听话地走上前来。
“他是谁啊?”男子显然更加不明所以,打量着眼前清隽看好的少年。
“他叫长绝。”说罢,指着红衣男子对长绝说:“他叫霖淇燠,是赖在我们谷中不干活白吃白喝的。”
听着这介绍,在场的人无不无语凝噎。长绝心想,阿芜嘴真毒啊,不过不是对着自己就好。
想到这,心情有些奇妙,脸上带着轻浅的笑容,露出两只尖尖的小虎牙来,分外灵动可爱,对霖淇燠打了个招呼:“你好。”
霖淇燠在荼梦谷中自诩美貌无双,也就是对荟明这种风光霁月的没了斗志,这会儿又看见一个长得比自己不差的小哥,怔愣了一瞬,突然产生了自己地位即将不保的危机感。
新来了一个鸠占鹊巢的,霖淇燠已然给长绝打上了个不讨喜的标签。不对,谁是雀啊!?
霖淇燠心思百转,竟忘了对幻芜给自己加的前缀表示不满。
霖淇燠看着长绝心思百转,长绝也在打量眼前这个谷中“独一无二”的男子。作为一个男人,红衣不是什么好选项,但霖淇燠身材挺拔欣长,穿在身上,没有那种纨绔糜艳的风流之气,反而带给人一种热烈潇洒之感。霖淇燠的长相介于漂亮与刚毅之间,皮肤白净,长眉斜飞,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嘴角含笑,整个人显得十分的灵气。墨发在脑后高高地扎成一束,红衣飘扬,发梢轻舞,迎风而立,将他的眉眼勾勒得十分开朗爽利。
“想要东西的话,要答应我一件事。”幻芜的话打断了两人的大眼瞪小眼。
“什么事?”幻芜笑得明朗,霖淇燠突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嗯……其实也不难,”幻芜指了指身旁的长绝,“教他功夫。”
“不行!”霖淇燠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徒弟可不能随便收,我可不想让我师父追着我打。”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让你教他些功夫自保而已,就算你想收他当徒弟,我还不一定答应呢,他可是我的人。”幻芜一把搂过长绝,豪气干云。
“你……你们……?”霖淇燠听了这话,睁大了眼,一幅吃惊的模样。
“你想什么呢你!?”幻芜没好气地白了霖淇燠一眼,手掌一番,将掌心若隐若现的红色火印给他看。
“哈……主仆印啊。”霖淇燠了然,可更让他惊讶的,无非就是那殷红的火焰印。
这小子绝非凡身。他自己就是五行属火的,对同属性的仙灵最为敏感。刚刚一看到长绝,就隐隐感觉到他身上浓烈的火之属性,且属性的灵气十分浓厚。此刻看到幻芜手掌上的印记,殷红的火焰恍若真火一般浓艳,他更加肯定了,长绝不是一般的火性仙灵。只是...即便这属性的气息已浓厚至此了,他仍旧看不出来,长绝的真身是什么。
讲真,他的好奇心已经被勾起了,一旦勾起,很难压下。
此刻再看向长绝,他的眼神已经不同了,一双大眼,闪着熠熠之光。
长绝被盯得一激灵。
霖淇燠脑袋一歪,笑得十分灿烂,十分地迷惑人,长绝看了,觉得这表情姿势颇为熟悉,看了眼身旁的幻芜,大概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很多时候,她的表情跟霖淇燠的十分像,尤其是歪头的动作,如出一辙。
他们俩好似认识很久了,长绝心想,不禁有些黯然。
霖淇燠把他的这一晃神看在眼里,背在身后的右手突然翻起,以迅雷之势一掌打向长绝的右肩。
长绝心不在焉,突然感觉到一阵利风袭来,本能的一侧身,堪堪躲过霖淇燠一掌。霖淇燠见势,攻出的右手却不收回,直接划出半圆,长绝折腰躲过。霖淇燠好似就等着这一刻似的,嘴角一勾,刚刚划过长绝头顶的右手直接划圆,攻向长绝腰后。长绝眼见躲不过,就着折腰之势翻了个筋斗,站定后刚吁了口气,只见霖淇燠长腿一劈,长绝忙双手交叠,往头顶一挡,虽挡住攻势,却被那气力一压,一腿跪在地上。
长绝咬牙,额上已见汗,仍是尽了全力才能顶住霖淇燠一腿的力量。
霖淇燠支着一条腿,却是十分的老神在在,还用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
“我只用了一只手哦,”霖淇燠晃了晃右手,“我可没欺负小孩子。”
霖淇燠先是出其不意地试探了一下长绝的身手,此时又以绝对优势,居高临下的调笑。以少年人的心气,必定不甘愤懑,比武无论大小,哪怕只是寻常打斗切磋,也最忌急功好进,对手若是容易被激,破绽必现。
霖淇燠低头看长绝的神色,却见长绝听了这十分挑衅的话语,面上也全然不显怒色,除了使力透出的淡淡红晕之外,面色可谓平静。
霖淇燠忍不住“咦”了一声。长绝见状,忽然将顶住的劲力一扯,霖淇燠惊了一下,慌忙撤力,长绝就势一滚,脱离了霖淇燠的压制。
幻芜一直在一旁看着,见到霖淇燠在长绝这里失手,忍不住一笑。
霖淇燠已收势,听到幻芜的笑声,却也不恼,只上下好好看了长绝一眼,心里点头,身法筋骨都属上乘,绝对是练武的好材料,心性也不急不燥,还能审时度势,的确是可造之材,收作徒弟也不错啊。看幻芜这么宝贝这小子,当了这小子的师父,算不算捏住了幻芜的把柄?
幻芜瞥了霖淇燠一眼,看他神游天外两眼放光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子又在想主意坑自己。
她也不管霖淇燠,只上前看了长绝一眼,就见他除了有些气喘之外,双目澄亮,面上并无异色,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样?你教是不教?”幻芜转头看向霖淇燠。
霖淇燠想了想,道:“教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嘛……”说罢,向幻芜伸手。
幻芜无奈,转身到葛生背着的篓子里摸摸摸,往霖淇燠手上放。
长绝好奇,忍不住凑上前看,只见那一袋袋熟悉的包装——天宝堂的白玉酥,无双楼的核桃糕,王家酒楼的珍品鸭……
吃货啊……长绝看着那络绎不绝的一袋袋吃食,直到霖淇燠两手的塞不下了,默默地在心里为霖淇燠打上了标签。
霖淇燠得了自己最爱吃的,高兴得双眼放光,嘴都快笑裂了,抱着东西就往自己院子里跑。
“哎哎……”幻芜看他跑得飞快,忍不住喊道。
“答应你就是了!以后还要哦!”霖淇燠听见幻芜的声音,站在院门处回身答道,顺便还冲幻芜一群人飞了个媚眼。
众人石化……除了青猗:“好帅啊!”
众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