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庵后墙外是处斜坡,植满了翠竹,灰瓦白墙与这片青翠溶成一景,观之赏心悦目,竹林紧邻庵堂,菜园又在竹林后头,围着篱笆,再往后就是漫山遍野的果树了。
每年秋天佃农收了果子,水月庵便通过牙人经济将果子卖掉,竹林也是一样,竹材长到一定的年份,便会雇人砍伐,这些都是水月庵的田产。
唐曼宁见竹林青翠,地上只有一些枯叶,倒也整齐干净,就想进去走走,李博却惦记着逮鸟儿,要去果园。
唐曼宁不理他,拉着曼春就进了竹林,李博有心自己去,走了两步,又犹豫了,这里毕竟人来人往的,万一被人冲撞了,她们身边跟着的小丫鬟恐怕也不济事,于是跺跺脚,转身跟了上去。
姐妹两个见他跟了上来,相互看了一眼,会心一笑,唐曼宁道,“中午吃的笋子不错,不知是不是这里的竹林采的,可惜你们去白云寺了,没尝着。”
曼春走了两步,弯腰掰了一支嫩笋,“这不就是?”
唐曼宁左右看看,也找着两支。
一行人就这么走走停停,瞧见有细嫩的小竹笋就掰下来,不一会儿李博两手就掐不住了,他索性把竹笋用衣摆兜着,提着衣角跟在女孩儿们后头。
从竹林出来,她们绕了好一圈儿才找到去果园的路,半道上却遇到了老庵主通明。
唐曼宁回头给她们使了个眼色,上前招呼道,“老师傅有礼了。”
李博抱着那一兜竹笋,赶紧躲在丫鬟们中间,让她们帮着遮挡一下。
通明身上穿的不是早晨那一身新僧衣,也没披袈裟,只一件半旧的灰色袍子罩在身上,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老尼姑,她见了唐曼宁这一行人,面上露出笑意,合掌道,“小施主。”
唐曼宁轻咳一声,“我们想去后头园子里走走。”
通明点了点头,和煦道,“山上的花开的晚也落的晚,诸位看便罢了,切勿攀折枝条,惊扰鸟雀。”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唐曼宁见她这般,倒将心里的轻视去了几分,笑道,“我们知道了。”
通明又去看余下的人,小丫鬟们自不必说,李博很不情愿的哼着应了一声。
大家继续往前走,曼春落在了最后一个,才后知后觉的将视线从篱笆上的藤蔓移到了通明身上,拘束地朝她笑了笑,点点头,便快走几步匆匆去追赶同行之人。
曼春这个样子,通明只当她是性子腼腆不爱理人,也不放在心上,笑笑就过去了。
结果一行人只是去看了看景,鸟儿也没能逮成。
唐妍见着他们这一兜子的笋,哈哈大笑,“我说你们做什么去了,原来是嘴馋了。”
唐曼宁道,“姑妈就别笑话我们啦,中午他们去吃茶了,没尝到这样的好味实在可惜。”
唐妍笑着点点她,“你们呀,也不管采来的是嫩是老,能不能吃,罢了——这庵堂里过午不食,咱们也不好坏了她们的规矩,用咱们自己的人,只借她们的炉子一用吧。”
唐李两家出来游玩,除了中午那一顿由庵堂招待,余下的茶水点心都是从家带来的,本也没有在庵堂开火的打算,唐家的仆妇找庵堂借了炉灶,由伙房的大师傅指点着,将采来的笋子捡那嫩的用素油炒了,装了四小罐,分给男孩儿们。
唐、李、高、陈几家的太太都凑到了一起,庵主通明也换了身整齐的僧衣,来到太太们这里*。
在座的除了众位太太们,还有各家的姑娘,通明便讲了个《波斯匿王丑女赖提缘》的故事,听过这故事的会心一笑,没听过的也好奇倾听。
“……这赖提身形相貌极其丑陋,见过她的没有不害怕的。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波斯王为了把女儿嫁出去,就在国内寻觅曾为豪族而后破落贫寒的子弟,使臣好不容易寻觅到了一位,他孤独贫苦,平日里靠在集市上乞讨为生。”
在座的年轻姑娘们多数都没听过这故事,听到这里,不禁露出忧色,还有的干脆显出嫌恶的样子。
“……真是丑陋之处除净尽,端庄美丽如天女。驸马酒醒后回到家里,看到这美丽的女子,就问她。她说,‘我是你的妻子赖提,听说你多次赴宴都因我而被罚,心中惭愧,于是恳切念佛,后来见到佛从地中踊出,我见佛形象心生欢喜,于是身体相貌也变得好看了。’”
通明的口才不算很好,可她自有一种祥和的气质配合着将故事娓娓道来,听的人或露出会心的微笑,或微微蹙眉沉思。
曼春却始终低头垂目,面无表情好似在发呆,唐曼宁悄悄用胳膊撞撞她,“你愣什么神儿呢?”
曼春笑了笑,“没什么。”她掩唇打了个哈欠,抬头往上座看,却见老庵主正看着她。
不等她多想,通明就看着她开口道,“赖提这番变化是什么因缘呢?这位小施主,你可知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
通明讲经的时候,因为坐的位置高些,因此很容易看到众人的神色情状,别的人也都罢了,唯独唐家的那位二姑娘,看上去虽冷淡些,说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可通明心里总觉得她和别人有些不同。
“这……”曼春抿了抿嘴,想要推辞,通明笑道,“我见这位小施主眉目从容,既有感悟,不妨说说看。”
曼春怔了一下,摇头笑道,“我这点见识哪里好在庵主面前献丑,还是不说了吧。”
通明笑笑,伸手相请,“无妨。”
看这架势,曼春若是不答,讲经就要中断了。
曼春尴尬的同时心底也生出几分怒意,虽然知道老庵主的脾气,可她如今并未入水月庵为尼,又不受她的辖制,若不是眼下时机不对,她便是拂袖而去,又待如何?
唐妍见曼春不开口,通明也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便笑道,“你小小年纪,就是说错了,还能怪罪你不成?庵主,你说是不是?”
通明笑笑,点点头没有言语。
曼春骑虎难下,只好应下,她抿了抿唇,“若是说的无理,还请包涵……相貌丑陋,是因本心丑恶;相貌俊美,乃因恭敬侍佛。如此这般,这世上貌美而行恶之人,是什么因缘呢?”
“若是这般,这世上但凡丑的、矮的、难看的、得病的、残疾的,都是前世种下的因,只看这些人外头怎么样就能知道他们是不是罪人?可行恶之人活到百岁安然而终的也不是没有。那么‘慈悲’又何解?小女子愚钝,还请庵主指点。”
在座的众人齐齐一静。
唐妍眉梢一挑,诧异地看了她两眼。
王氏愣了一下,忽然直起身子训斥道,“狂悖!不得无礼!”
通明怔然,半晌才叹息一声,对曼春道,“你不入我佛门,真是可惜了。”
曼春用力掐着掌心,才微笑道,“庵主让我说,我就说了,其实想来大家也是不明白的,只是我傻大胆儿,才敢问了出来。”
她权当看不到别人瞧她的目光,那些人面上还是那般笑容可掬,可她们心里想的什么又有谁知道呢?
唐曼宁从刚才就一直吃惊地望着她,完全没想到她这个软乎乎的妹妹竟想的这样深。
通明笑着摇了摇头,“能够想到这些,也是你灵性通敏。”
话题很快被绕开了,曼春不再开口,别人笑,她也笑,别人安静,她也不多说,至于后来到底说了什么,她实在没心思去听。
到了差不多的时辰,太太们叙话叙得差不多了,便向庵主提出了告辞。
直到出了山门,曼春才悄悄长出了一口气。
王氏和唐妍下山的时候走在最前面,小声说着话,唐妍见她神色不虞,总是频频走神,心里叹道,谁能想到这么个小丫头竟说出这番言语,可见是个聪慧的,只可惜命不好,没托生在嫡母肚子里。
下了山,各家的车马已经在路口等着了,唐曼宁努嘴挤眼的给她使眼色,示意她上后头的车,哪知王氏却特特叫了她,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踩着凳子上了王氏的大车,唐曼宁一见,也硬着头皮上了车。
车门帘刚放下,二人还没坐稳,曼春就挨了一巴掌。
王氏冷冷地看着她,“你今天可真是给唐家长脸。”
唐曼宁小声的提醒,“母亲,外人听见了会笑话……”。
王氏瞥了她一眼,“闭嘴,我怎么就有你这么蠢的女儿。”
这句话仿佛一记耳光打在唐曼宁的脸上,她脸色变得苍白,不敢置信的瞪着眼睛,心里一阵绞痛,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她此刻觉得自己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见女儿“安静”下来,王氏又对曼春道,“也亏得通明师傅不计较,还给你台阶下,你以为你是谁?好大的胆子,敢这样胡言乱语!”
王氏训斥了几句,见唐曼宁在一旁脸色神色不定,便心烦的摆摆手,“……都出去!”
唐曼宁低下了头,“是。”
她轻轻拽下曼春的胳膊,给她理了理头发,姐妹俩默不吭声的下了车,上了后头的清油小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