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夹道进了乐志堂的后门,右拐又进了一道小门,就是前院书房所在的小院,说是书房,其实并不比她的院子小。
曼春说明了来意,唐辎有些吃惊,抬眼看看站在廊下等待的童嬷嬷,“这是你自己的主意?”
父亲不会是怀疑她在童嬷嬷的鼓动下才写的信吧?
曼春心里其实忐忑得很,话说的再好听,想必也是瞒不住父亲的,她也只有恭顺再恭顺,让父亲看到自己的诚意。
曼春两手紧扣,紧张地笑了笑,刻意放缓说话的速度,“这两天看到姨娘留下的首饰忽然想起来的,问过童嬷嬷才知道家里和那边来往也不多,听说他们那边也是诗礼传家,以前是我年纪小,家里事用不着我问起,如今要是知道了还当不知道,充耳不闻,倒要让人觉得我无礼了。”
唐辎看着好像满腹心事的女儿,垂下眼睛考虑了一会儿,“毕竟是亲戚,倒也没什么,只是多年没有联系,却不是单单叫个人送封信这么简单,回头我叫人备些土产、表礼,连同你的信一起送去。”
女儿此时的表现是为着什么,他心知肚明,倒不是反对女儿这样做,相反,那些被规矩管得半点自己的想法也不敢有的小姑娘更让他看不上,不过……事先一点口风都不露,这丫头是不是太有主意了些?
她莫不是……对家里有了怨怼?
唐辎扫了一眼桌子上的信,道,“我一会儿还有事,你先回去吧,好好吃饭用药,不许睡晚了。”
曼春心里一紧,福了福身,抬起头看着父亲,面上越发的驯顺,“父亲也好好保重身体,不要累着自己。”她腼腆的笑笑,像是在为难,又像是在撒娇,“是我任性让父亲为难了,本来要是只有嬷嬷的家信,随便托个船上的行商捎去就行了,可我一想到叫个陌生人拿着我的信,就……反正觉得心里不舒服。”
唐辎点了点头,神色和缓了些许,“你做的对,既是你的亲笔信,就不可随意交给外人。不过,你那个养娘怎么想起往家寄银子?以后你不打算给她养老吗?”
曼春疑惑地歪歪脑袋,似乎根本就没想到“养老”这回事,唐辎正想着“果然是这样,童氏照顾得再好,也不妨碍她有私心”的时候,就见曼春忽然一脸的恍然大悟,“叫父亲这么一说,我好像还真没想过,不过她是我的养娘,早就说好了要一直陪着我的,她要是想她儿子,让她儿子来服侍她就是了。”
“嬷嬷怕她儿子成家的钱不够用,就想把父亲赏她的银子捎回去些——我就跟她说,‘这么多银子,万一给你带信的人贪财昧下了怎么办?不如看看家里有没有人回京城,顺便拐个弯儿就捎回去了’,嬷嬷还怕人家说闲话,要我说那有什么?都是要送去青州,一封信是送,两封信也是送。”
曼春笑容里藏着狡黠,“先前我院子里伺候的小五给我拿了些果丹皮,酸酸甜甜的,听说就是托家里回京城办事的人捎回来的,那不也是顺道么?”
唐辎面上露出了笑意,这个小女儿已经十岁,是个半大姑娘了,这样半懂不懂带着点儿小狡黠的天真不知事,倒也可爱得很,“你爱吃这些,回头叫人从京城再捎些回来就是了,我平日忙,你要什么东西,就派人到前院说一声。”
曼春笑着点头,带着点小兴奋,说道,“我院子里的人要做新一季的衣裳,屋里还缺个屉柜,就跟守信家的说要找裁缝和木匠,今儿她都给找来了,事情也已经办妥了……谢谢父亲关心!”
唐辎轻咳一声,“我是你父亲,谢什么?”
他暗暗思量,这孩子明明是个有礼的,是了,王氏这个嫡母做的不好,她自然就惦记自己的生母,爱屋及乌,想跟生母的娘家亲近亲近也没什么。
“父亲忙吧,我回去了。”
不等唐辎细想,见女儿这就要走,他赶紧又叫住了她,“等等!”
“父亲还有什么事?”
唐辎一时语塞,左右瞥了两眼,看到书架,他清清嗓子,“我有东西要给你。”走到书架旁翻了一会儿,找出一本字帖来。
曼春接过来,看看封皮——《四体千字文》。
唐辎道,“先练楷书,等练出筋骨来再写别的。”他顿了一下,“每日认真写一百个字,我要查的。”
于是曼春领了一堆纸笔和字帖回去了。
童嬷嬷直到回了院子才小松了一口气,要是让老爷觉得她在背后挑唆姑娘,有多少功劳也不够抵的。
姑娘今天的表现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曼春洗了脸,童嬷嬷帮她把袖子放下来,“姑娘以后常常像这般跟老爷多说说话才好,做父母的没有不喜欢儿女孝顺的。”
曼春勉强笑了笑,打了个哈欠,“知道了。我有些冷,要躺一会儿,等晚饭好了嬷嬷再叫我。”
曼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觉得浑身累得很,心里也好像压了块大石,如今父亲是她的依靠,可她和父亲情分浅,说话做事总得小心再小心,尤其像今天这种非分的要求……虽然在父亲那里只待了一小会儿,可是离开书房后她却感觉好像打了一场仗似的精神不济。
若是有一天,她能自在的过自己的日子,不需动辄看别人的脸色,该有多好!
二姑娘的疲惫童嬷嬷看得明白,虽心疼她却也是没办法,悄悄抬步去了厨房,告诉宋大家的今日姑娘晚半个时辰用饭。
宋大家的小声问,“姑娘又不舒服了?”
童嬷嬷道,“那倒不至于,就是还没养好,容易疲乏,说是要睡会儿。”
童嬷嬷怕二姑娘晚上走了困,不敢让她多睡,到了时辰就把她喊起来了,也不要她下床,在床上放了个炕桌,一碗喷喷香热乎乎的上汤火腿冬笋面,配上几道清爽小菜,吃的曼春出了一层薄汗。
曼春休息了一会儿,不打算睡得太早,就叫小屏,“咱们搬家的时候收拾的那一大包络子呢?”
小屏想了想,“好像……放柜子里了?”
之前搬家的时候收拾东西,翻到了一包袱已打成的络子和些许配好了色的绦子,这些东西倒叫曼春想起了她这场病的由来:年前腊月的时候,太太叫人给她们送来了一大包丝线和绦子,叫她和童氏打出二百条络子,说是年节时要赏人,只是给的时间太紧了,太太要的络子数量多又花样百出,还不许有重复的,一天下来也打不了几条,只好熬夜通宵干活,有时困倦已极,便靠着床栏歪一会儿,泉州的冬天虽不下雪,却湿冷得很,疲累交加,一来二去便冻病了,童嬷嬷帮她熬了几服药都不管事,想请个大夫,报到太太那里也是不轻不重的推回来,直到后来她病得人事不省……
童嬷嬷见二姑娘又把这些遭瘟的东西拿出来看,连忙道,“我的姑娘,还看这个做甚,快好好歇着!”
曼春道,“这些本是太太打算过年时赏人的,索性到现在也没人再提这回事,不如把它卖了,换些银子来。”
童嬷嬷知道她不是要继续打络子,放下心来,“那也等你养好了身子再说,”看看包袱,童嬷嬷有些迟疑,“万一太太再叫人来要……”
“年都过去了,总不能明年再拿出来用吧?没得晦气。”曼春笑笑,“她不会提的,她要敢提,我就去找老爷告状,除非她想挨老爷的骂,如今她恐怕也只当没这回事儿呢。何况……”曼春摇了摇头,“不管了,只管卖了就是,真有人问起,就说我看到那些络子就头疼,已然让人扔了。谁还要让我赔银子不成?”
这话说得童嬷嬷也松快了几分,嘱咐小屏,“听到没有?要是有人来问起这些东西,你就说姑娘年前打络子打得头疼,早让人扔了。”
当初小屏也跟着打络子打了好些天,时常跟着熬到半夜,对这些东西也是满腹怨气,当即应下,“嬷嬷放心,谁来问我都这么说。”
童嬷嬷拿起一个缀了缨络的福字方胜,叹道,“可惜年已经过了,多半卖不到好价钱了。”
这些都是她们辛苦做出来的,要是贱卖了,总觉得不甘心。
小屏忽然道,“不如去番人多的铺子问问看?”见二姑娘和童嬷嬷都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踢踢鞋尖,“跟嬷嬷去店里买纸的时候我听那里的伙计跟人说,那些番人买的东西虽然咱们看着寻常,却是他们那里没有的,就图一个稀罕。我想……那些番人的女子未必会编咱们这里的络子,咱们的络子又好看……”
曼春和童嬷嬷对视了一眼:这倒是可以试试!
当下商议定了,挑了三十个花样不同、编得精巧的,用布包了,童嬷嬷道,“明后天没什么事,我去试试。”
曼春抿着嘴笑,“嬷嬷到时候别忘了跟人讲价。”
童嬷嬷嗔了她一眼,笑叹道,“但愿能顺利些,要是能卖个好价钱就更好了,也不枉咱们费的那些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