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吴氏回了自家院子,还没进屋,就听见正房里头传来一阵想让人忽略都不能的动静,丫鬟们都站在院子里,个个低着头红着脸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她眉梢一皱,丫鬟红锦瞧见她脸色,忙道,“太太回来了。零点看书”
丫鬟们如梦初醒,上前福身迎接吴氏。
吴氏脸色沉沉,凌厉的眼风一扫,“屋里是谁?”
别的人都闷声不吭,红锦是大丫鬟,再不能装作不知,只得道,“是老爷和……香袖……”
啪!
吴氏伸手抽了红锦一巴掌,骂道,“你是死人?”
红锦红了眼眶,也不敢捂脸,低头等着挨骂。
吴氏骂了几句,犹自觉得不解气,北房的门帘子忽然掀开,二老爷唐轸松着领口懒洋洋的出来了,手里系着汗巾,“这是做什么?”
香袖松散着头发跟在唐轸身后,畏畏缩缩的低着头,吴氏见了,瞪了唐轸一眼,薅着香袖的头发,伸着染得红通通的指甲骂道,“也不看看这青天白日的,勾着爷们儿胡闹,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蹄子!”
“得了得了——”唐轸挥手叫丫鬟们散了,上前掰开了吴氏薅着香袖的手,香袖趁机溜了,“不过是个丫头罢了——我的太太,你这是又从哪里受了气?与为夫说说?”
唐轸搂着吴氏甜言蜜语哄了几句,两人进了屋,见吴氏仍旧冷着脸,不禁也有些没趣儿,讪讪的放开吴氏,往太师椅上一坐,接过红锦端来的茶,呷了一口。
吴氏冷笑,“自从老四封了世子,这府里的人都不把我们娘儿几个放在眼里了!老爷整天沉浸在这温柔乡里,莫不是把当初的豪情壮志都忘在了脑后?”
唐轸面上掠过些不自在,冷声道,“好端端的,说这做什么?”
吴氏哭道,“你当初怎么和我说的?‘你我出身不好,也怪不得爹娘,只要以后上进,何愁不给孩子们挣个前程?’老爷当初是这么说的吧?!”
听见吴氏哭,唐轸心里一阵厌烦。
吴氏道,“我不信你就这样死心了!”
她擦擦眼泪,“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唐轸很不耐烦听她讲那些家长里短的婆妈事。
“哼,敦本堂那边的事。”
听见是敦本堂的事,唐轸知道吴氏不会胡说,便耐下心问她,“敦本堂又怎么了?”
“夫人又有喜了!”
吴氏道出这么一句,唐轸一时愣了。
见丈夫这个样子,吴氏心里舒坦了许多,她推了推唐轸,强调道,“夫人又有喜了,再过□□个月,你就又要有个分家产的弟弟了!”
唐轸犹如一只被惊起的野兔般跳了起来,“不可能!父亲都这个年纪了……”
“去年侯爷才过的五十大寿,这个年纪又怎么了?六十多七十多又生孩儿的也有得是!何况夫人也才四十出头,这个年纪的妇人生产也不算什么。”
吴氏的这一番话让发怒的唐轸也哑口无言了,他来回走了几步,求救似的望着吴氏,“此事……果真?”
吴氏端起茶盏,“是夫人身边的林嬷嬷亲自给老太太去报的信儿,那会儿我们都在,除了几位姑娘,屋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太太说了,时候还早,先不许说出去,等胎像稳了再往外报喜讯,还让夫人以后都不必早早过去给她请安,孙子要紧!”
夫妻两个在屋里商量了一会儿,唐曼锦回来见父亲在家,还吓了一跳,“爹爹今天没去衙门?”
吴氏这才想起来,“是啊,你今儿怎么没去衙门?”
唐轸摆摆手,“今儿没什么事,上官也不在,我点了个卯就回来了。”说着,站起身,“我出去一趟,中午不用等我了。”
吴氏猜出他要去哪里,却不吭声,只当自己不知道,问女儿,“饿了吧?”忙叫人摆桌。
唐曼锦嘟着嘴把今天几位太太走后太夫人屋里发生的事说了,“……她们一个个的,哼!”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吴氏越想越觉得委屈,搂着女儿哭了一回。
唐曼颖一回到莲榭,就先发了顿火,把服侍她的丫鬟们尽都训斥了一遍,什么偷懒、耍滑、眼里没有主子,一项项的数过来,说得丫鬟们都低了头,不敢再吭声。
“姑娘,这些丫头们不过是服侍姑娘的,姑娘要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大可与奶娘说,和这些丫头计较什么呢?”
“奶娘说的什么?我倒听不懂了,怎么?我管教自己的丫鬟,也不行了?”
唐曼颖的乳母劝了几句,便被抢白一顿,只好讪讪地住了口,见从唐曼颖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便去问今天跟着唐曼颖去蔚霞堂的两个丫鬟,可是那两个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缘故,唐曼颖平日里因着她姨娘的出身,一向不和丫鬟们说什么,乳娘无法,趁着唐曼颖吃饭的工夫,悄悄去洵美堂打听去了。
唐曼瑗吃着饭,听着唐曼颖的乳娘说事,等吃得差不多了,才放下了筷子,道,“我四姐什么样子,你服侍了她这么些年,还不知道她?不过是看别人得了好的,总觉得比自己的好,又犯了爱眼红的毛病罢了。”
“姑娘不知道,才儿我们姑娘回去,将屋里服侍的挨个儿骂了一遍,劝也不听,这院子里服侍的不是一个两个,传出去了,姑娘还能有什么好名声?”
唐曼瑗被她念叨得烦,给自己屋里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客气地送了那奶娘出去,小声道,“四姑娘对我们五姑娘怎么样,你也不是不知道,怎么整天净拿这些事来烦她?姑娘年纪虽小,却也不是任人搓圆揉扁的。”
唐曼颖的奶娘唉声叹气的,“这都是主子,我哪敢?不过……四姑娘是个小性儿的,有时候真不知哪里惹了她……”
嬷嬷瞥了她一眼,小声道,“你也傻,你是她奶娘,就是给你脸色看,只要你对太太忠心,谁还能赶了你出去?她一向和她姨娘亲近,太太说什么都不听,以后能嫁个什么样儿的人家还未可知呢,你难不成还指望着跟她出去?我看那不是享福,是受罪。”
两人说着话,就见田氏身边的丫鬟报这个包袱来了,嬷嬷忙请了她进去,转过来对唐曼颖的乳娘道,“你快回去吧,仔细一会儿四姑娘找不到你又要骂人——我说的话,你仔细想想。”
那丫鬟是来送鞋的,一双棉鞋,一双毡鞋,一双紫皮靴,“太太说了,这棉鞋就在屋里穿,出门的时候先穿毡鞋,再套紫皮靴,免得冻了脚。”
“还是母亲疼我,”唐曼瑗反复看了那几双鞋,“今儿太太忙不忙?”
那丫鬟显见得是三太太的亲近人,闻言笑道,“太太忙不忙,得看姑娘回不回去,若是姑娘回去,就是再忙,太太也能抽出空来和姑娘说说话。太太说了,天天早晨都能在蔚霞堂见着姑娘,只是能说的话少,今儿姑娘若是得空,中午回去吃饭。”
唐曼瑗微微一笑,“知道了,我放了学就去。”
那丫鬟笑道,“姑娘想吃什么,我告诉太太去,好早做准备。”
“家里什么吃不着?”唐曼瑗倒是不怎么在意,“紧着太太爱吃的菜来点就是了,太太今儿还好么?如今天冷了,出门的时候一定得穿得厚实些,把手炉带上。”
……
年纪大的老人家往往睡得少,武家老太太一早听着喜鹊在枝头叫唤,直到天色大亮才慢吞吞的起身,衣裳已经暖得热乎乎的了,她抬起胳膊伸进袖子,问儿媳武大太太,“今儿要是没什么事,你和三儿家的陪我念念经吧。”
武大太太笑了,“好,您先吃着早饭,我把家里的事吩咐她们办了,就回来陪您,不过三儿家的今天要出门,可陪不了您了。”
“她人呢?去哪儿了?”
“这会儿天还早呢,一会儿服侍您吃了饭,她去安平侯家。”
“唐家?”老太太不乐意了,“去他们家干嘛?那一家子可没几个像样儿的!”
和老人家说话有时候就跟和孩子说话似的,得哄着,武大太太和婆婆相处多年,婆媳关系还不错,自然深谙此道,便笑着给老太太挑了根抹额,“您看这个颜色怎么样?——三儿家的您还不知道,平时闹是闹,却是个心里有数的,这回呀,是有人瞧上了唐家的一个小姑娘,因着家里长辈已经故去了,不好相看,三儿家的是个热心人,想着跟那小姑娘既有一面之缘,咱家和唐家也不是没来往,就自告奋勇去了。”
老太太咂摸了咂摸,“是谁家的孩子?”
这个……武大太太犹豫了一下,老太太眼一瞪,“不许骗我!”
“好好,不骗您,不是想骗您,我就是怕你想起以前的那些流言生三儿家的气,再气着了自个儿了。”
武老太太疑惑,“什么流言?”
“不是咱家的流言。这……有一件事一直没敢告诉您,先前三儿去南边——您也知道他,一没人管着就犯浑,又是从小娇养的,”武大太太停了停,“……他,他在泉州让山贼给绑了票了。”
武老太太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捶着桌子,“什么?谁这么大胆子!”
武大太太赶紧安抚婆婆,“三儿没事,就是几个蟊贼,一场虚惊罢了,如今他不也好好的?”
“要不是今天这事,你们就不打算告诉我了?!”
“……”
“以后再不许他出去了!”
“是,是。”
武老太太拍拍心口,示意儿媳,“你继续说,谁救的他?”
“多亏他小时候调皮打架还交了几个朋友,说起来,那孩子跟三儿是发小,您以前也见过的,那会儿正好也在泉州,是个热心人,凭着一身的好武艺硬是上山把三儿给救了下来。”
武老太太急切道,“你还没说到底是谁——”
武大太太只好道,“是老忠勇公家的孙子,唤二郎的那个。如今孙家是老公爷的继室当家,那孩子早几年就出京了,打小儿没爹没娘,可怜见的,听说在外头受了不少的苦,去年南边儿海贼闹事,他立了功,如今在山东任千户。”
武老太太好一会儿没言语,武大太太不知婆婆什么意思,便悄悄叫人摆了饭,“老太太?”
武老太太突然长叹了口气,“忠勇公比你公公还小两岁呢,可惜了……”
“是啊,”武大太太扶着婆婆在桌前坐下,“我听孩子他爹说,他小时候还得过老公爷的指点呢。”
“忠勇公后娶的那个……好像是平昌伯冯家的闺女?我也好几年没见过她了。”老太太问。丈夫身居高位,自从有了孙子,她平时便不怎么出门了,很多事也是听过就忘。
武大太太想了想,“是,是平昌伯府的出身,当初因为母孝耽误了青春,方氏没了之后她就嫁去了孙家。不光您没见过,我也有几年没见过她了,家里有个什么事,各家的帖子都是送到的,自从孙家出了孝,又因为爵位的事被宫里申饬了一番之后,但凡有什么交际往来,出来的都是她儿媳,有时是小冯氏,有时是谭氏,她倒是不怎么出门的。”
武老太太哼了一声,“我看她是没脸出门!冯家和方家是几辈子的交情了,忠勇公没了媳妇,难道不能从方家再挑一个?何必非得要她?再不济,外头好人家的闺女有得是!还不是怕娶个生人进来怠慢孩子?若是再从方家挑一个,万一不是个好的,以后孩子想找外祖家诉苦都不行!——这才找的她,可她又做了什么?方氏就那么一个儿子,还早早的死了,她倒是迫不及待!”
眼见老太太生起气来,武大太太忙劝道,“我就说了怕您生气,您哪——大夫都说了,您身子不好,不能动气。”
老太太摆摆手,“我不生气,不生气——哎,你刚才说流言,什么流言?”
武大太太哪儿敢再和老太太说那些事,便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栽赃罢了,后来也弄清楚了。”
老太太点点头,用帕子擦了手,喝了口粥,还是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什么流言?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起过?你和我说说。”
武大太太被她问得没法,只好道,“那时候您病着,哪儿敢告诉您知道?何况又不是家里的事。如今那孩子也好了,事情也早就弄清楚了,跟您说说也无妨——孙家二郎,就是老忠勇公的长孙——”
老太太点点头,“我记得他娘热孝里头就改嫁了?是鲁王他兄弟承平郡王的闺女?”
“是。那孩子打小儿没有爹娘,听说是老忠勇公放在身边养大的,也是个允文允武的,冯夫人自己的儿女好几个,老忠勇公活着的时候,他就是受些委屈,也有老公爷护着,老公爷没了,他还能靠谁?十二三岁上就中了秀才,多好的孩子?可惜后来就再没了长进——我记得那是……永辉十八年的时候——对,没错,就是那年,三儿那年因为打架叫他爹给好好收拾了一顿,躺在床上过了中秋才起来——那会儿鲁王家办赏花宴,偏巧死了个丫鬟,后来查出杀人的是鲁王家一个花匠,因恶了主家摆弄泄愤杀人,也不知怎么正好让那孩子撞上了,那花匠就把他敲晕了和被杀的丫鬟放在一块儿了,假作是他杀的。可事情稀奇在后头,事儿还没查清楚呢,就有传言说那死的丫鬟是孙二郎奸杀的,您说,那么小的孩子,比三儿还小一岁呢,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只是这流言来的突然,人言可畏,他在京城待不下去了,就离了京城出外闯荡去了。”
“混账!”老太太突然骂道,“这是欺负忠勇公没了呀!”
“是呢。那孩子也是个有志气的,我听三儿说,他后来下南洋去了,一去就是三年。”
老太太愣了愣,突然就红了眼眶,“我记得那孩子打小儿就比三儿长得壮实,三儿还不服气,总和他打架,一打就输,打输了就跑来和我哭……”
老太太难过了一会儿,又问武大太太,“那孩子如今在哪儿?回头我和你公公说说,圣人如今不待见孙家,他不回来,那爵位难不成还便宜了别人?”
武大太太看了一眼媳妇,蔚氏道,“只听我们爷说他在山东,具体在哪儿还真不知道,等他回来问问。”
老太太点点头,“等三儿回来,叫他过来,我来问他。”
蔚氏笑道,“是,我叫人去说一声,等他一回来就叫他过来。”
老太太皱眉问,“那孩子怎么就看中了唐家的姑娘了?”
蔚氏给老太太夹了两口菜,道,“听我们爷说,孙二哥受过唐家大老爷的恩情,后来弃商从戎也是唐大老爷给指点的,想来跟他家也不是生人。倒也没说是看上了唐家的姑娘,就是叫人给我们爷送了些东西,托我给那姑娘送去,说那姑娘不得嫡母欢喜,唐大老爷又不在身边,小姑娘家家的,除了身边的养娘嬷嬷,冻着了饿着了,也没个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