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魏玹辰
天璇丞相府的后花园既安静又热闹,公孙钤被相府里的一名仆役领到花园东南角的竹亭里,仆役说丞相大人正在处理些公务,让他在此处候着。
公孙钤道谢之后,便跽坐在了矮几边的蒲垫上,头微微的垂着,目光落在自己那柄置于几边的佩剑上。间或,仆役会带着访客穿过花园,去见丞相魏玹辰,偶尔也会有一两个陌生人,会开口询问仆役,这个静静的跽坐于一隅的年青人是谁。
而那名仆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以刚刚能让公孙钤听到的声量,回复一句,那位是公孙家的公子。
公孙家的公子,每每听到这样的言语,公孙钤便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一声,在天璇,人人都知道有个公孙氏,只不过到了如今,偌大的门第也就只剩下公孙这个姓氏了。
魏玹辰拿起茶盏,浅浅的嘬饮了一口,一晃就过了近三个时辰,光是坐着与人说话,都觉得有点累了。仆役很有眼力劲儿,见到魏玹辰放下茶盏,赶忙上前扶他起身,在厅里走了两步。
“那小子来了多长时间了?”魏玹辰踱着步子,突兀的开口问了一句。
仆役略一算时辰,答道:“回相爷,约摸半个时辰了。期间还来了三五拨其他氏族的后生,他们等不及都走了。只有他自己还跽坐在那儿,好像连姿势都没变过。”
“看来,也算是个心智坚毅的人……”魏玹辰挑了挑眉,微微的点点头,“半个时辰后,那小子如果依然没走的话,你就把他带到偏厅里候着去。”
仆役应了声“是”,退出了厅房。
公孙钤觉得自己几乎要变成一块石头了,午后的日头有些猛,虽是在竹亭之中,却也抵不过自四面八方涌来的热浪。况且,这跽坐的姿势着实有些折磨人,时间一长,起初腿会酸痛,接着就是胀麻,再久一些,就会慢慢失去知觉。他有点担心,过会还能不能好好的站起身来。毕竟,这里是丞相府,若是失了仪态,那就不大好了。
仆役不紧不慢的走进竹亭,对着公孙钤点头示意,“公子,请随小人去花厅,我家相爷过会儿就来与你说话。”
公孙钤努力的保持着脸上的笑容,直身、拿起几上的佩剑,以剑杵地,小心的站了起来。果然,脚底就像是被无数根细针扎着,十分难受。不过,他只是做了个深呼吸,便咬牙以正常的步幅跟着仆役往花厅走了去。
花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仆役将公孙钤带到室内,言道:“公子且在此稍候片刻。”
“有劳了。”公孙钤冲那仆役拱手示礼。
目送那仆役离开后,公孙钤才慢慢的回身,打量起这花厅来。这里的布置很是素雅,除了几盆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绿植,便只有一张棋台了。凉风凉堂而过,令人顿感惬意。
公孙钤走到棋案旁,那上面还留了个残局,黑白棋子纠缠在数处,略看看,竟让他觉得有点眼晕。不过再看一阵,他便觉得这棋局相当有意思,不觉便在棋案边坐了下来。粗看之下,黑子仿佛即将要被白子蚕食殆尽,可再仔细琢磨,又似乎有回天之术。
拈起一枚黑子,公孙钤思量一番之后,将其落于一角,接着又落下一枚白子。他反复推衍着黑白两方的布局,分心二用,不多时,那残局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黑子一扫此前的颓势,但白子仍旧占据着上风,胶着之势尤胜方才。
“哈哈哈……”
一阵击掌之声响起,公孙钤蓦的回过神来,抬头一看,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站在棋台边上,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意。
“好得很,好啊……”魏玹辰看那已被公孙钤打破的棋局,拈着胡须点了点头。
公孙钤赶忙起身向魏玹辰一揖,沉声道:“见过丞相大人。竖子无理,刚在这看到这样一盘残局,一时手痒……请丞相大人不要怪罪。”
丞相摆了摆手,道:“这棋局摆在此处,就是要让人来解的,你无需如此多礼。”
公孙钤仍是有些尴尬的笑笑,垂首道:“晚生这点雕虫小技,让丞相大人见笑了。”
魏玹辰示意公孙钤坐下说话,仆役奉上两盏茶后,便又退出了花厅。魏玹辰一边嘬着茶,一边打量着公孙钤。二十上下的年纪,身姿挺拔,眉目清朗明静,看似内敛,但眼神里有掩不住的飞扬神采。
魏玹辰的手指无声的在案边叩了两下,才又开口道:“公孙,你的文章我已看过了,当得上惊才绝艳四个字。”
公孙钤连忙颌首,当朝丞相如此的称赞,让他想不明白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不过,他还是不卑不亢的回道:“丞相大人谬赞了。”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是否愿意跟随我的左右啊?”魏玹辰话锋一转,目光直视公孙钤,开门见山的问了一句。
公孙钤微微一怔后,立即起身一揖,“此为晚生之福,只要在下力所能及之事,定当全力以赴。”
陵光的寝宫里,医丞刘洵满头是汗,正跪了在他的榻边施以针灸。在刘洵身后,跪着数名内侍,无不战战兢兢。
刘洵很想遣了内侍们出去,但他不能,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医丞,这寝宫之外,还候着朝臣们,若是陵光有什么不测,只怕他这医丞之位,也就做到头了。
正焦虑间,陵光紧闭的眼皮动了动,刘洵忙将他手臂上的数根金针逐一拔起。不一会儿,陵光的手动了动,然后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王上,您醒了……”刘洵惊喜万分,赶忙将陵光扶坐起身,跟着,又小心翼翼的问道:“此刻您是否还有头痛感?臣制了汤药,您喝下去,片刻之后就会舒服点……”
一名内侍听刘洵这么一说,赶紧端了药碗上前,递到陵光的跟前。
陵光只觉得头痛欲裂,并未将刘洵的话听得真切,甚至,这一群跪在榻前的人,他都没分辨得清楚。几息之后,他的神识总算是清醒了几分,可随之而来的,就是裘振自尽于自己面前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了眼前。
“滚!”陵光怒不可遏的打掉内侍手中捧着的药碗,嗓音嘶哑的怒喝了一声,吓得一屋子的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他环视众人一眼,一字一顿道:“本王现在不想看到任何人!都给我滚!”
侍从们几乎是颤抖着退出了寝殿,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位往昔贤明勤勉的君王,会不会因为裘振之死,而性情大变。君王的怒火,不是普通人能够承担的,这个时候,还是谨小慎微的好。
看着这空荡荡、却又金碧辉煌的寝殿,陵光只觉得自己的心中像是破了个大洞。他跌跌撞撞的起身,手里握着裘振那柄随手的匕首,忽然有种莫名的错觉,仿佛,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已经居住了十多年的地方。
陵光蓦然想起那一日,裘振领命、只身离开王宫,要前往啟昆帝身边做名细作。在那条好象永远走不到头的永巷里,他原本是可以留住裘振的。只是,那个时候,他心里想的,眼晴里看的,只是这个天下。
那是一个微雨的暗夜,高悬于城头的几盏灯笼,令永巷不至漆黑如墨。陵光站在一处阴影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远远的走来一个孤单的身影,似乎随时都会融入周遭的黑暗之中。
但陵光知道那是裘振,他都不需要用眼睛看,只需听听那人的脚步声,就能分辨清楚。
裘振的身姿笔挺,全然不像是要去刺探情报、刺杀天下共主的细作。他就像他的父亲,曾经的上将军裘天豪一样,举手投足间,仿佛带领着千军万马、裹挟着奔雷之势。
“裘振!”陵光忍不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望着裘振的背影,低呼出声。
裘振的身形顿住,却并未回过头来。他默然的停伫在那里,安静得像是要被黑暗吞噬掉。
陵光上前两步,正要继续开口,却不想,裘振沉声道:“王上,您不该来的……”
“本王,本王……”陵光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此时此刻,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才呐呐的说:“本王想来送送你……”
裘振依然没有转过身来,但他的头微微垂下了几分,过了一会儿,他才语气坚定的说道:“属下定不负王命,还请王上放心。”
陵光却似没听到裘振的话,他又再上前一步,走到了裘振的身后。他抬起手,想拍在裘振的肩上,可终究还是放了下来。陵光顿了顿,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裘振说,“当年,本王下旨抄没了裘府,你可还……”
然而,陵光的话才刚起了个头,便被裘振打断了,“王上,旧事莫要再提……”
陵光哑然,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还能对裘振说些什么。见裘振复要前进,陵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裘振转回头,看了看陵光的手,目光又移至陵光的面上。微弱的光线下,陵光那张向来温润如玉的脸,也有些看不真切,但他却能清晰的看到,陵光的双眸之中,有泪光涌动。
“属下定不负王命,”裘振对陵光一拱手,“更深露重,王上该回寝宫去歇息了。”
说完,裘振头也不回的往永巷的那一头走去。
而陵光,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指光还残留着裘振衣衫的触感……
一连数日歇了朝会,朝中一应事宜,无论大小,都交到了魏玹辰的手上。就连将军吴以畏攻下了瑶光国这样的大事,都是由魏玹辰代陵光宣了个封赏的旨意了事。朝臣们无不猜测,那位天璇的年轻君王,何时才能回复如初。
丞相府中,公孙钤如今已做了魏玹辰的幕僚,在魏玹辰的着意栽培之下,他对过往听都不大能听到的朝堂之事,已是了然于胸。只是,公孙钤也猜不到,原本意气风发的王,为何会一夜之间倾颓至此。
这一日,公孙钤替魏玹辰整理完封赏事宜,正欲离去之时,魏玹辰皱着眉头踱步进了书房。他看着公孙钤,少顷,仿佛是做出了某项艰难的决定,缓缓的点了点头,“今日天色尚早,公孙啊,你随我进宫一趟吧。”
公孙钤顿感错愕,进宫去?去做什么?可是,见魏玹辰并没有要给自己解惑的意思,他也只得暂时摁下心中的疑问,整了整衣饰,跟随魏玹辰而去。
公孙钤跟着魏玹辰,一路无话的到了陵光的寝殿外。内侍一见是丞相到了,便立即进去向陵光回禀。
直到此时,魏玹辰才淡淡的对公孙钤道:“王上近日来心情不佳,若是过会王上精神不错的话,你便陪他下下棋吧。”
“下棋?”公孙钤愣了愣,只是这样?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望着魏玹辰疑道:“您是说,王上会与在下下棋?”
魏玹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半个字。
公孙钤没见过自己的君王,毕竟,公孙氏在天璇虽还保留着贵族的名头,却早已不复往昔盛景了。而他无品无爵,当然更不可能见到高高在上的王。
他心里虽然好奇,却只是跟了在魏玹辰身后进入寝殿,连头都曾抬起过。
魏玹辰在陵光跟前站定,看到陵光面上还留有泪痕,手里握着的是裘振那柄匕首,不禁先在心里暗叹了一声,“王上,今日天气很好,宫后花苑里的花也开得正热闹,王上不如出去走动走动,只当舒展舒展筋骨……”
陵光看魏玹辰一眼,别过头去,冷冷道:“孤王只盼,舍了这身筋骨去……”
魏玹辰一听陵光这话,心里就打了个突,忙岔开话题。他侧让一步,指指公孙钤,对陵光道:“王上,老臣新近刚认识了一位晚辈,于棋艺之上,很有几分天赋。王上既是不想出去,不如便让他在此陪您手谈一局,如何?”
公孙钤上前一步,在陵光跟前跪下,“叩见王上。”
陵光垂眼,目光扫过公孙钤,恰巧见到他抬头,转瞬之间,陵光不由一愣。面前的这个青年,神情内敛、目光坚毅,恍惚之间,陵光以为自己看到了裘振。
“平身!”陵光轻呼一声,伸出手俯身去扶了一把公孙钤的胳膊,更不自觉的喃喃道:“裘振?!”
公孙钤没听清陵光说的是什么,只是被他拉了起来,有些尴尬的正想转头去看魏玹辰。不料,又听到陵光嘟囔了一句,“不,你不是裘振……”
陵光后退两步,胡乱冲魏玹辰与公孙钤摆了摆手,“你们都回去吧,孤王现在谁都不想看到……”
魏玹辰几欲开口,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摇摇头,示意公孙钤随自己退出了寝殿。
陵光走到窗前,手指拂过匕首冰凉的鞘,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如今,如今孤王,只剩下这一柄剑了……”
穿过王宫花苑,陵光的寝宫只能远远的看到一角的飞檐。公孙钤终于忍不住,问魏玹辰道:“丞相大人,王上手中为何拿着一柄匕首,那匕首,仿佛也并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魏玹辰苦笑一声,看眼公孙钤悬于腰间的佩剑,似有深意的说道:“特别之处,只在于持剑之人啊。”顿了顿,又摆手道:“此事的内情,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明白的。不过呢,日后你就慢慢会知道了……”
又朝前走了一段,魏玹辰忽然想起什么,“说起来,吴将军自归国后,伤势又加重了,眼下天下的大局未稳,目前咱们天璇国,也只有他能带兵上阵了。唉,若是裘……罢了罢了……公孙啊,你近日看举荐信之时,可有看到能堪大用之人啊?”
公孙钤略一沉吟,才答道:“可以冲锋陷阵的猛士倒是有,只是……能为将才的,在下还并没有发现。不过,最近在下听到一则坊间传闻,说天玑侯辖处某地,有白虹贯日的奇景。大家纷纷猜测,要么是那里出了上应将星之人,要么就是有人锻造出了神兵利器。”
“还有这样的事?那速遣人去打探详情。”魏玹辰拈了拈花白的胡须,半晌,又叹了口气。
天玑郡·边境山林
一座看起来人烟稀少的山,苍松翠柏掩映着不起眼、且生满着茅草的小路。转过山中小路,是一处不大的清澈水潭,水潭边上,搭着几间半开放的草屋。草屋外,是架简易、小巧的水车,将潭水引进屋里。
草屋内,炉火还未熄灭,铸剑台上散乱的放着各种矿石,还有些未及铸完成的刀剑。屋的另一边,是座极为简单的木架,放着已经铸成的刀、剑、戈、戟。偶尔有水溅到炉边,发出轻微的声响,腾出淡薄的雾气。
一个穿着鸦青色布衣的青年人,蹑手蹑脚的进了草屋,先是看了眼铸剑台和火炉,然后走到木架旁,将架上的剑,逐一拔出鞘来细看。
又一个穿着灰白色布衣的青年人,作贼似的潜进草屋,刚一进门就看到先前那人凑巧拔出一柄剑,他不由愣了一下,尴尬的笑笑。
灰衣人索性对青衣人一拱手,道:“敢问,阁下可是传闻中,那位铸出了神兵的剑师,齐之侃,齐先生。”
青衣人闻言一愣,倒是马上反应过来,回了一礼,“都是些虚名,不值一提。阁下是?”
灰衣人笑了笑,道:“在下就爱搜集稀罕的刀剑,听说这里铸出了神剑,恨不能插翅飞来、一睹为快,不知先生可能行个方便,让在下开开眼界?”
青衣人对此话不置可否,眼中却隐隐透出些焦急,飞快的扫视木架上的剑,故做无所谓状,笑言:“不过就是把剑,没那么悬乎,不看也罢。”接着下意识放下手里的剑,拿起另一把看起来很厚重的剑。
灰衣人一直十分仔的细观察对方的的表情,见他如此回答,皱了皱眉,接着抽刀出鞘,“我看阁下不是谦和,而是根本就非这剑庐主人吧!”
青衣人显然未料人对方一言不合便已亮出了兵刃,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狼狈的躲开灰衣人一连数招。奈何生死相博,一招不慎便已胜负分明,几个回合后,他被一刀刺入了腹部。
灰衣人将刀抽回,胡乱在死者的衣襟上蹭去血迹,拿起先前青衣人拿起的剑来仔细看看,复又摇头放下。那不过是一柄普通的兵刃,硬要说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大约只是剑身更加厚重而已。
弃剑之后,灰衣人环视这草庐一圈,不像是还有人居住的样子。他想了想,从火炉里抽出一根燃得正旺的柴禾,转着草庐点了把火。之后,他将柴禾枝甩进火城中,拍了拍手上的灰屑便转身离开了。
谁都没发现,远剑庐不远处的一株巨柏后,站着一个牵马的白衣身影。他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两人的举动,就连自己所居的草庐被焚,也没令他有所动容。
一只鸽子扑楞着翅膀落下,身着白衣的男子伸手一抄,将鸽子抓住,取下了一枚绑在鸽脚上的细竹管。竹管里是页薄如蝉翼的纸卷,他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君难速归。
他一把攥紧纸卷,翻上跃上马背,一夹马腹,那匹马嘶鸣一声,便如离弦之箭般、沿着山路飞奔了出去。
蹇宾带着一队人马,在官道边的一处平坦草地上休息,兵士们三三两两围坐着啃干粮,另有两人在一旁喂马。蹇宾眉头紧锁,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不时抬头看看官道的尽头。
一名校官捧着皮水袋走到蹇宾跟前,“君上,可要饮些水?”
蹇宾看他一眼,没接水袋,只是问道:“信送出去多久了?”
校官侧身指着鸽笼,回道:“信鸽已经飞回来了,若是骑马过来此处,大约就快要到了。”
“大约……”蹇宾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走到自己的马匹旁,利落的上了马。
校官不明所以,跟上几步,愣愣的问道:“君上,不等了吗?”
“等?等什么?!”蹇宾冷冷的哼了一声,却又不自觉的再望了背向的官道一眼,“若他不愿意回了,那就不必再等了!”
校官被蹇宾抢白得不敢多言,冲兵士们一挥手,整队人马护着蹇宾上路了。
蹇宾因着心中有气,一路奔出五六十才稍稍勒了勒马缰,减缓了前进的速度。校官拼了命的打马才勉强跟上,他不是太明白君上的怒气从何而来,只能硬着头皮紧随其后。
随着一声破空之响,一枚利箭射中了蹇宾所骑的马,那马猛的一跪,生生将蹇宾甩了下去。得亏蹇宾穿了身战甲,这一下摔得虽重,倒也没伤及要害。左右的校官、兵士见蹇宾落马,无不大惊,纷纷猛力勒住了各自的马缰,而数匹战马也是嘶鸣着立起了前蹄。
校官从马上跳下,几步跑到蹇宾身边将其扶起,其余众人也是拔剑在手、警惕的四望,想要找到冷箭射出的方向。
校官持剑护在蹇宾身侧,压低声音道:“君上小心,这一路行来宵小之辈五次三番意欲行刺,只需要过了这段险途,前路便再无可供刺客潜藏之处。”
蹇宾扫视一眼旁边林木茂密的山壁,又再看看另一侧的悬崖,皱眉道:“我看,他们是打算在此地奋力一博了。”
校官神色一凛,摇头道:“属下等拼死也会护送君上安全进入前方城池,况且,兴许齐……”
蹇宾瞪了那校官一眼,令他不敢再继续说,而后沉默片刻,抽出佩刀,冷声道:“今日我便与尔等一同对敌。”
另一名兵士也拔刀护在蹇宾的另一侧,听了他这话,忙说:“君上不可恋战,平安脱困方是上策。”
语言间,官道前方马蹄声响起,一队劲装的杀手出现,满脸皆是肃杀神色。不过转眼之间,双方之间相距已不过十来丈,对方的领头之人一挥手,其余人等便是一拥而上,所使的尽是不要命的招数。
蹇宾所带的只是寻常侍卫,无法与这帮训练有素的杀手相比,虽是奋力与之拼杀,却也不能立即护住蹇宾杀出重围。交锋不久,侍卫们寡不敌众,不是重伤、身亡,便是跌落下了悬崖,仅余校官与已经挂彩的两个兵士,还在勉力砍杀。
杀手的首领寻到个校官的破绽,一刀挥开,迫使其不能再护于蹇宾身侧,跟着一个旋身,又是一刀挥出,直直斩了过去。
兵士见势不妙,卯足全身劲力,猛的将蹇宾朝旁边一撞,令其劈开这力若千钧的一刀,而他自己却是即时便被斩断了脖颈。
就在蹇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自身后的官道传来,他还未及转头去看,已有数支弩箭从他身后袭来,不过眨眼工夫,那名杀手首领的双手双脚皆已中箭,手中的刀也落到了地上。
待到蹇宾转头看清来人是谁,不由自主的露出笑颜,他勉力站起,一抹嘴角溢出的血迹,叹道:“天不亡我!”
来人正是蹇宾最为信任的贴身侍卫齐之侃,不久之前,他在山中的剑庐接到飞鸽传书,便立即赶了过来。幸得他的那匹战马脚程迅速,否则只怕赶到也是晚了。
齐之侃转瞬已杀到,扔下弩箭,抽出自己的佩剑,直接从马背上跃起,一剑划出连毙数名刺客。紧接着,他俯身一把拽起杀手首领,这才抬头冷冷的扫了眼余下的三五名刺客。
齐之侃将剑压在已是无法站立的杀手首领脖颈上,厉声问道:“尔等受何人指使,竟敢在这天玑郡的官道上行刺?!”
谁料,那杀手首领毫无惧色,直接将脖颈朝齐之侃的剑刃上一撞,登时便已自尽而亡了。见首领一死,剩下那几个也不含糊,尽皆拔刀自尽。这群杀手的举动令齐之侃一愣,想要出手阻止已然来不及了。他只得翻查杀手们的衣衫,希望能找到点什么有用的东西。
直到此时,蹇宾才长长的舒了口气,他对齐之侃摆了摆手,说道:“必找了,他们都是死士,断然不会在身上藏什么东西。”
齐之侃将蹇宾掺到路旁平缓的地方坐下,又从自己的马上取了水袋递给蹇宾。而蹇宾面色虽然还算镇定,但拿水袋的手却是不受控的微微发抖,他看着齐之侃一言不发的把已经死去的刺客尸身推下悬崖。过后,又将死去的侍卫尸身,逐一放到马背,再仔细缚好。
做完这一切,齐之侃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沾的血迹,撕下块衣摆仔细擦拭一番后,才走到蹇宾跟前。他单膝跪地,垂首道:“君上,此地不可久留,还是及早起程的好。”又再指了指马背上的侍卫尸体,继续道:“待进了郡城,属下再去找几副上好的寿材,把这几位弟兄妥善安置了。”
蹇宾拉住齐之侃的手腕,深吸口气,“这次多亏得你及时赶到,否则……吾命休矣。”
齐之侃看蹇宾的神色不是太好,忙扶了他走到一旁还算安静的草地上坐下,再次跪地请罪:“属下不知君上出巡边境,未能随侍左右,还望君上责罚。”
“你当真是与我生分了,你曾数次救我于危难之中,何罪之有?以后莫要再说这些了。”蹇宾叹了口气,拉齐之侃坐到自己身边,幽幽叹道,一抬眼,看到齐之侃置于一侧的,那柄泛着寒光的长剑,问道:这就是你所铸之剑?滴血不沾,看着果然不是凡品……“
“就是为了铸这把剑,让君上处于危险之境,属下死罪。”齐之侃瞥了那剑一眼,目光转回到蹇宾面上,见他神色有异,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这句话蹇宾不爱听,只得沉声道:“承君器重,扈随左右,无以为报,唯肝脑涂地,以谢君恩。”
蹇宾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泛红,“你我之间,无需言辞承诺……”
待蹇宾略作休息之后,齐之侃才牵着其余几匹聚拢在一起的驮着侍卫尸身的马匹,随蹇宾沿着官道,朝前方那个远远的城池轮廓前行而去。
天璇国·丞相府
魏玹辰负着手,在花厅里来回的踱着步子,眉宇间是一派焦虑。公孙钤几次想要开口问他,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能令天璇国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表现得如此坐立不安。但话到嘴边,却是又觉得以自己幕僚的身份,仿佛并不适合问出相关的问题。
一名仆役小跑着进了花厅,递给魏玹辰一封以火漆封口的信件。魏玹辰拆了信飞速浏览一遍后,将信叠了起来,略一沉吟,对公孙钤道:“派去刺杀蹇宾的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公孙钤此时才知这一夜魏玹辰到底在焦虑什么,原以为他只是遣探子去打探消息,万没想到还一同派出了杀手。
“他们可是被识破了身份?”公孙钤想着魏玹辰的凝重表情,下意识的问出了这个问题。
“死士身上,并没有多余的东西。”魏玹辰摇了摇头,“我担心的是蹇宾身边,怕是还有能人,竟能保他万无一失……”
公孙钤将前前后后收到的数份情报一细想,就立即琢磨出其中的些许门道来了,他对魏玹辰说道:“此前派去天玑寻访剑师的人回禀,那里已经人去屋空,如果在下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剑庐,与刺杀蹇宾的地方并不远。在下猜测,这二者必定有所联系。”
“你说得不错,此事还得再从长计议。”大约是见公孙钤的反应迅捷,魏玹辰悬了一夜的心,不知为何竟放下了些。他正想再跟公孙钤说点什么,那名仆役又是一溜小跑进来。
“回禀相爷,将军府派人来传讯,吴将军的伤势又有反复。”仆役的脸微微有些红,可见是从门房处匆匆忙忙而来。
魏玹辰闻言一惊,疾步就朝花厅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道:“快备轿!”
仆役应声“是”,便又跑了出去。
魏玹辰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公孙钤道:“公孙,今晚赶紧去把这几日的边境战报,整理出来,如若当真是有个万一的话,我们好早做打算!”
公孙钤拱手回了声“知道了。”目送魏玹辰出府而去。
这一夜连着收到两个不是那么让人愉悦的消息,公孙钤不由得眉头紧琐,他有个不妙的预感,太平的时日,维持不了多久了。
蹇宾换了身朝服,虽然一路赶回宫中,着实有些疲惫,但想着自己途中遇刺之事,已传回朝中,便还是强打起精神召集众臣进宫议事。他走进朝堂时,只扫视了众人一眼,看诸人都是一脸的茫然,心内就有些不喜。
齐之侃跟在蹇宾的身后,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仿佛这偌大的殿堂之中,空无一人。待蹇宾坐定,他便笔直的站在了旁边,将那柄新铸的长剑杵了在身前。
众人见完了礼,大司命若木华上前一步,瞟了齐之侃一眼,垂下眸子,语气恭敬的对蹇宾道:“君上,听闻您在途中遇险,我等实无他法,只好每夜向上天为您祈福。现今看到君上平安归来,臣等才得以心宽……”
蹇宾微微一笑,语气和缓的说道:“真是辛苦大司命了。”又再看了齐之侃一眼,继续说:“这一路来波折不断,多亏有齐之侃在,否则,怕是上天也庇护不了了。”
若木华顿了顿,抬头又堆起了笑脸,“君上待齐侍卫之心,臣下明白了,但君上却不可对上苍有不敬之语。”
蹇宾收起笑脸,却也未显出不悦来,他只是淡淡道:“大司命太严苛了。”
话才刚刚说完,蹇宾只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身子晃了晃,忙以手支在面前的案几上。
若木华见蹇宾的样子,顿时一惊,抢上一步,疾呼一声“君上!”
齐之侃见到若木华神色有异时,心里便是“咯噔”一下,下意识转身去看蹇宾,恰好就看到他险些晕厥。抢上一步,先是扶住了蹇宾,接着又对内侍低喝一声,“还不快去传医丞来!”
一干人等都被蹇宾的状况给吓了一跳,好在齐之侃那一声低喝,否则这一群怕是登时就乱成一锅粥了。饶是如此,大家还是不自觉的围了上前,七嘴八舌道:“君上!君上!您没事吧?君上,您怎么了?!”
蹇宾摆手,示意诸人不必惊慌,正好一名身着侍卫服色的人自殿外进入,齐之侃一眼看到此人,以眼神示意他近前来。
那人快步行到蹇宾跟前,递上一枚细细的信管。
若木华虽然不认识这人是谁,但立即猜到这一定是有紧急的事要向蹇宾回报,立刻示意众人都退后了几步。
那人贴近蹇宾,轻声道:“君上,最后一批行刺的,应是天璇的死士。”
蹇宾与齐之侃交换了一个眼神儿,挥退那名侍卫。又对朝堂上的诸人道:“今日且到这里吧,明日再议事。”
众朝臣虽心中存疑,但蹇宾都已经说出这样的话了,加之他刚刚显然是身体不适,便只得逐一退出了大殿。
等众人都退出了,齐之侃方上前扶起蹇宾,他有些担忧的开口:“君上,不如暂且歇息吧,来日方长。”
公孙钤在丞相府中整理军报,不知不觉已过了大半夜的光景,约摸三更天时,仆役又送进来一封信,告诉公孙钤,是刚刚发天玑郡传回的密信。
公孙钤还未拆信,魏玹辰一脸疲惫的回来了,公孙钤于是上前一步,将密信递到魏玹辰跟前,“大人……”
魏玹辰揉了揉眉心,淡淡道:“信中所言何事?”
公孙钤拆信看了一遍,回道:“这是刚刚从天玑郡传回的消息,说是蹇宾身边多了一名能人,此人名为齐之侃,数年前已是蹇宾近卫。不知何故,一年前躲去山中草屋铸剑,我们派去天玑刺杀蹇宾的人,就是死在此人剑下,他现已蹇宾返回宫中。据可靠线报说,蹇宾极为看重此人。”
魏玹辰略一思量,眉宇间多了几分遗憾的神色,喃喃念了几声,“天玑、天玑……”复又看向公孙钤,“这天玑,还真是个大麻烦啊!你还不知道吧,今夜,吴将军已伤重故去了。若他尚在,咱们天璇还能与这天玑一战,如今的形势,怕是难了……”
这深夜里,吴以畏身死的消息,还未传出,公孙钤蓦然听到,呆了好一阵。不过他迅速的收拾起震惊的心情,缓了缓神儿,对魏玹辰道:“大人,在下倒是有个想法……”
见魏玹辰没有开口,公孙钤便继续说道:“在下以为,我国与天玑所争之处,不过几座边境城池,那些城池年年战乱、十室九空,在是守之无用弃之可惜……我想天玑国也是如此看待。更何况我国已无可堪大用的将才了,我们何不先对天玑示好……”
魏玹辰像是有些没听明白,问道:“你的意思是……?”
“那天玑郡虽未立国,却并不比我天璇、或是天枢、天权三国势弱,只是他们崇尚巫蛊之道,大事小议都由大司命定夺,既然如此,我们不如投其所好,借上天之口平息刀兵之争。”
魏玹辰不觉点了点头,“借上
天之口,平息刀兵之争?想来倒是可行……如此,这件事情,公孙,就交给你去办吧。”
天玑郡·寝宫
蹇宾因着受伤之事,一连歇了数日,才算是调理好了七七八八。这一日,他命内侍将堆积的奏报都搬进了寝殿之中,从晌午一直看到夜半。
放下手中的那份奏报,蹇宾扫了眼案几,还摞着十数份未看完了。他抬手揉揉眉心,忽然觉得这寝殿里太过安静了些,不过一转头,就见齐之侃如雕像一般,笔直的站在案几的一侧。
蹇宾的嘴角微微的弯了弯,他轻声唤道:“小齐。”
齐之侃闻声立即转头,目光里满是关切之色,他沉声道:“君上,有何吩咐??”
“无事,”蹇宾摇了摇头,笑意重了几分,又继续道:“只是觉得仿佛很久没有如此唤过你了……”
齐之侃眉间的忧虑淡去了几分,语气里却依然有些忧声,“时辰不早了,君上不如早些就寝。”
“还有这许多没有看完,少睡一夜半夜的不打紧。”蹇宾指指案几上的奏报,撇了撇嘴,少顷,又道:“那日斥侯回报说,咱们在路上遇到的几拨刺客,多是来自天璇。”
齐之侃有些不屑的回道:“天璇?天璇刺杀共主啟昆得手之后,若非是陵光的心腹死在他面前,属下想,现在他们已经南扩数倍。如今他们国中已无领兵的将才,以属下之见,现今倒不如返攻为宜。”
蹇宾听了齐之侃的话,只是笑了笑,过了会儿才道:“小齐跟我想得一模一样,只是要与他们开战,还需得好好斟酌一番。不过,听闻坊间有传闻,说你铸成了一把宝剑,是应天象而生的将星,不如,便替我领兵吧。”
齐之侃有些错愕的望着蹇宾,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阵,才迟疑着开口道:“君上,兵权是何等大事,还请君上三思!”
蹇宾正想出声,不料一名内侍跑了进来,垂首禀报:“君上,君上。大司命求见。”
蹇宾的面色不由得沉了下来,看那名内侍也觉得有些不顺眼。内侍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对了,但看蹇宾的神情,就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齐之侃对蹇宾道:“君上,大司夤夜求见,想必是有要紧事,属下以为,您还是见见的好。”
“小齐还是爱说些我不爱听的话……”蹇宾侧头瞪了齐之侃一眼,曲指叩了叩案几,不过看到齐之侃垂下头去,就打住了这个话头,转向内侍道:“算了,横竖也未就寝,叫大司命进来吧。”
内侍暗自吁了口气,回了声“是”,连忙退出殿外。
片刻过后,若木华进殿,行到蹇宾跟前叩拜,“参见君上。”
蹇宾没急着问若木华大半夜的进宫来见自己是有什么要紧事,反而不急不徐的对他说道:“大司命来得刚刚好,有一件事情还得让你参详参详。”
若木华的目光扫过蹇宾与齐之侃,可这两人都是一脸的平静,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得回道:“请君上示下。”
“天璇、天枢、天权,在这几年间各自立国,唯我天玑隐而不发。”蹇宾顿了顿,似乎是在想着心事,“如今大家都在谋算这天下,我们是不是也该改个称呼了?否则国不国、君不君……”
若木华心中一动,抬眼望向蹇宾,却不想这个小动作被齐之侃看在了眼里。齐之侃不待若木华有所应答,接了蹇宾的话头道:“君上所言甚是。”
“这,老臣今夜卜得一卦,这半月之后有鬼宿值时,天尸当空之天象。”若木华已然明白了蹇宾的意思,也听懂了齐之侃的言外之意,但开口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此兆,吉凶参半,还望君上能够祭祀神明,以求护佑……”
蹇宾挑了挑眉,心下了然,若木华未必是想要阻止什么。只是他身为大司命,大小事宜几乎都要经他的卜算,得到所谓的“天意”认可之后,方可名正言顺。这是天玑郡长久以来的惯例,这历任的大司命,于政事之上,几可说是一手遮天。过去,蹇宾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去,但眼前的景况,却不能再如此了。
是以,蹇宾有些不耐的回道:“吉凶参半?此话怎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