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一同赴死
瑶光国·王宫
高耸的宫墙之下,入眼是一派残垣断壁,偶尔有几阵被焚烧的宫殿所飘起的黑烟飘过,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无数尸首,有或完整或残缺的士兵,也有身着华服、一看便是坠楼而亡的贵族。
慕容黎身着一袭素白长袍,精致的脸庞苍白到了极点,他一步一步的跨过尸堆,走到城楼之下。他看一眼已经被毁去大半的城楼,阳光晃得他的眼睛生痛。空气里弥漫着沉重的血腥气,令他几乎就要窒息了。
上城楼的台阶,他曾经走过无数次,可是现在,每一级台阶上都是将凝未凝的血迹,他的靴子、衣摆都已被浸成了暗红色。
终于登上了城头,一阵风吹过,仿佛夹杂着无数凄厉的痛苦哀嚎。慕容黎闭上了眼睛,单薄的身形在风中摇摇欲坠。
一个身形同样单薄的少年,躬身贴着墙,小心翼翼的来到慕容黎身旁,猛的拉住已经朝外迈出一条腿的慕容黎,下一刻,两人同时后仰摔倒在地。
慕容黎转过头去,看清拉下自己的人,惊讶道:“阿煦?!你怎么来了?!”
阿煦喘息数下,才开口道:“少主,您不能自尽!”
慕容黎惨然一笑,“父王他们都去了,整个瑶光的王室都殉国了,你让我又如何能苟活于这世上?”
阿煦拼命的摇头,眼眶里泛起了泪光,他拉住慕容黎的手腕,浑然不觉自己使了多大的劲,“少主,您若是执意要寻短见,我也只能随您一同赴死……”
城下传来了喊杀之声,城头上,那抹白色的身影在风烟里显得有几分不真切。接着,便一步跨出,直直的摔下了城楼……
天枢国·学宫
仲堃仪背着一看就不知是用了多久的竹笈,停在天枢学宫的门前,他抬手抹去额角沁出的汗珠子,面带一丝喜色。
两名身着浅草色丝袍的年轻士子,说着话正从台阶上走下,一不留神便与仲堃仪撞上了。
个子高些的士子看眼身着布衣、满面尘土的仲堃仪,不悦道:“不知道好狗不挡道啊!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另一个士子也不屑的附和道:“知道这是哪吗?傻站在这儿干吗啊!”
仲堃仪后退半步,拱手施礼,“在下只是想来天枢学宫求学,方才多有得罪。”
高个士子先是冷冷的“哼”了一声,才侧身指着门匾上硕大的天枢学宫四字,语带傲慢的说:“看看这是哪?是你来的地方吗!”
仲堃仪不禁皱眉,忍不住回了一句:“人都说这天枢学宫,夫子教的是经、史、子、集,士子学的是礼、义、廉、耻,今日一看,不过尔尔嘛。”
苏严刚刚跨出学宫的门槛,就听到仲堃仪这句嘲讽,他居高临下的看眼仲堃仪,沉声道:“何人在此大放厥词。这天枢学宫的门,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进得了的。”
仲堃仪心中无名火起,也懒得再低声下气的与这几人辩驳,“哼,我也只是说道理。看阁下,也不过学宫中的士子,我进不进得了学宫求学,想来不需要阁下首肯吧。”
那苏严是天枢国上卿苏翰的侄子,而苏家又是天枢最有权力的世家之首,向来少有人敢与他争辩,当下也是有些恼了,“不知天高地厚,敢在这里逞口舌之快。只是一介莽夫,也敢附庸风雅。”
高个的士子朝苏严谄媚一笑,接着对矮个的士子使个眼神,又冲仲堃仪喝道:“这乡巴佬也配佩剑!弟兄们咱们把他的剑给卸了!”
两人上前想夺了仲堃仪手中之剑,仲堃仪一个侧身让开,又顺势一掌敲中高个士子的背后。这一下看似简单,却令那士子直直的扑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
仲堃仪环视一眼三三两两围在一旁看热闹的其他士子,正要再出手教训那个满脸不甘的矮个士子。突然,一把苍老却威严的声音传来,“住手!”
仲堃仪站定,循声望去,一名老者立于高阶之上,正静静的看着自己。他对着老者拱一拱手,“晚辈久仰学宫大名,一心想来求学。逾矩之处还请海涵。”
说完这句话,仲堃仪转过身,便是要离开。
老者下了两级台阶,出声道:“等等。你,不是要来求学吗?怎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仲堃仪愣了愣,转身再看老者,疑道:“您是……”
老者拈着白须笑道:“老夫是这个学宫的夫子。我看你目光炯炯,举止也算是周全,跟我进来吧。”
仲堃仪闻言,惊喜过望,当即也无暇理会旁人的目光,亦步亦趋的随夫子进了学宫的大门。
与此同时,天枢国的王宫里,苏严的伯父、上卿苏翰,正对天枢的君王孟章喋喋不休的抛出一堆疑问,“王上,臣说句大不敬的话,您想要谋夺这天下,打算依仗何人?我天枢,虽不算贫瘠,但也不似其他三国那般,国力强盛。您登位不久,国内百废待兴。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逐鹿天下,就不怕天下人……乱嚼舌根吗?”
孟章愈听,面色愈是黯沉,终于,他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指着苏翰连点数下,“你放肆!你别忘了,当初的事情,你们也有份!”
“哼!”苏翰不以为然的哼笑一声,昂头道:“然则,臣等对这天下并无兴趣。”
一名内侍匆匆进入书房,既不敢看孟章,也不敢看苏翰,低垂着头禀报道:“王上,司空大人求见。”
孟章做了个深呼吸,转过身不再看苏翰,“让他进来。”
内侍颤声回了句“是”,便又飞快的出了书房。
片刻之后,形容清癯的凌世蕴步入书步,他的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先是对孟章行了个揖礼,喊了声“王上。”跟着又转向苏翰道:“苏上卿也在啊。看来我来得不巧。”
苏翰向来看凌世蕴不顺眼,此刻也没打算掩饰自己的不喜,冷哼道:“凌司空此来,想必有要事向王上奏报。臣,先退下了。”
待苏翰出了书房,凌世蕴才走到孟章身边,温言道:“苏上卿,可是又顶撞王上了。”
“此事不提也罢。”孟章气闷,连连摆手,缓了缓心里的火气,才令语气平和了些许,“爱卿代本王,去巡视那运河修造,辛苦了。如果今天不是爱卿过来,说不定……刚刚,本王就将那苏翰以忤逆论处了。本王,现在也算大权在握。相信处置一个小小的苏翰,并不是什么大事。”
凌世蕴看着孟章,依稀还能看出十数年前,那个隐忍的少年的影子。他不禁莞而一笑,道:“王上憋屈,下官,当然知道。但是王上,您,已经忍了十几年了,世族把您推上这个位置,您万万不可因小失大啊。”
孟章点了点头,而上却仍旧是有些不悦,“本王知道凌大人你的苦心,也不是不愿意继续容忍他们。可是!”
凌世蕴缓声回道:“世族势力,盘根错节,吾王是知道的。杀苏翰的谕令一下,只怕,您的王命还没有出宫,他们,就已经逼宫问命了。到时候,您,还杀得了苏翰吗?王上想想,是杀一个苏翰一个世族更重要,还是天枢未来的国策,更重要?”
孟章沉默了半晌,在他心里又怎能不知其中的厉害,只是以他如今的年纪,以及这些年来被世族所压制,那口气就难以压下。不过,凌世蕴于他而言,亦父亦师,虽然在凌世蕴面前他无需掩饰情绪,但也不会任性妄为,于是低声言道:“凌大人所言甚是。”
凌世蕴点头道:“微臣此次回来有要事禀报。听闻各国都声称要广纳贤才,各国士子纷纷活络起来。就连平日潜藏于民间的能人异士,也纷纷投于位高权重者门下,做了食客。”
孟章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苏翰此人虽可恶,但话却没有说错。我国国力平平,的确很难让他国的能人异士,投奔我国。”
“文士,善谋。”凌世蕴悠悠的说着,看孟章正认真的听着,便接着说道:”微臣觉得,王上该去学宫里走一走。”
一转眼,仲堃仪已在这天枢学宫里修习了半年有余,这一日,是学宫每月一次的放榜之期。夫子孔伯勤平日对士子们要求并不算严格,但这每月一次的策论,他却每篇都会认真审阅。是以,士子们对各自文章每月所排的名次,也是格外在意。
士子们三三两两的围在榜前,议论纷纷。
“哎,这一次策论,怎么又是苏严拔得头筹……”
“是啊,三年以来这榜首都被他一人夺得。”
“怪不得夫子对苏严,不似旁人那般严格。”
“可,也不得不说,苏师兄的为人,实在,是过于跋扈了……”
仲堃仪独自一人站在人群的最外围,他听着士子们的议论,不知不觉眉峰紧蹙。
孔伯勤不知何时来到仲堃仪的身边,见他愣愣的呆立在原地,便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仲堃仪一个激灵,转过头来,见是孔伯勤,赶忙揖礼,“夫子。”
孔伯勤点头道:“这次策论,你位居中游,实属难得呀。呵呵……”
仲堃仪有些遗憾道:“学生以为,名次还会再靠前些。”
“哎,欲速则不达嘛。”孔伯勤和蔼的笑着,笑容令人如沐春风,“你进入学宫也不过才半年时间,能够取得这样的成绩,足以证明你的天资并不差。”
“可是,可是学生觉得还不够。”仲堃仪语有不甘。
“你呀……”孔伯勤抬手对着仲堃仪虚点了几下,“你自己有目标,是好事。但,凡事都要有度。过犹不及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
仲堃仪沉默片刻,躬身道:“学生受教了。”
“为师今天再教你一个词,”孔伯勤拉过仲堃仪的手,一笔一划的在他手心写起字来,“韬、光、养、晦。”
“韬、光,养晦?”仲堃仪思索片刻,眉眼中的憾色终于淡了下去,他恭敬的孔伯勤道:“学生,明白了。”
孔伯勤奋说了声好,笑着走开了,但仲堃仪清楚的听到他说:“明白了就好,明白了!就好啊。”
天权国·王宫
执明坐在夕照阁下的水榭外,正仰头眯着眼看阁顶的几名内侍。
阁顶,一名内侍欲哭无泪,正被三五个内侍往身上绑风筝。
他语带哭腔、恳切道:“你们,你们可千万绑紧些,”又偷瞄一眼歪头坐在下面的执明,“别让我摔死在王上跟前。”
替他在腰间捆绑风筝线的内侍安慰他道:“你莫慌,咬咬牙,一闭眼就跳下去了,是死是活就看老天爷了。”
替他住手臂上绑风筝线的内侍安慰道:“今天风大,八成是摔不死的,最多,最多也就是把手脚给摔折了。你只要是不死,甭管能飞不能飞,王上都会重重赏你的。”
快要被绑成粽子的内侍哭出声来,“我就怕有命赚没命花。”
另一名内侍贴心的往他头上缠了好几圈厚厚的麻布,“都认命吧,没准儿下回就轮到我了。”
“你们,你们能不能说点好听的。”已经跟风筝缚为一体的内侍,快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一人拍拍他的肩,“咱们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觉得好听的,谁让咱们王上想起一出是一出呢。”
另一人扬起手中的布条,观察了一下风向,“谁让你那天嘴贱,咱们王上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说风就是雨的。王上玩风筝,你就该远远的候着,你倒好,还巴巴的往上凑,这差事不摊给你还能摊给谁去。”
“我不是想着王上玩开心了,就能捞着点赏赐嘛。”眼看着自己已经被推到了阁廊的边上,这内侍的腿不自觉的颤了起来。
测风向那内侍忍不住就笑了,“这可不就赏你了嘛。今天风大,我估摸着吧,应该摔不坏,好歹下面是水榭,就算栽到水里,顶多也就是喝一肚子水。”
坐在水榭边的执明抬手挡在额前,不耐烦的喝道:“他们怎么磨磨叽叽这么久?”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内侍道:“去让他们快些,本王这脖子都要望断了。”
那内侍缩了缩脖子,赶忙应道:“是,王上。”
须发半白的太傅翁彤,沿着曲折的小径,走到水榭边上,看到执明与小太监们坐在一处,看不清阁顶的人在干嘛,气恼得一阵咳嗽。他整顿衣容,大步走到执明身后。
翁彤看着执明的样子,简直痛心疾首,不由得抬高声量道:“王上,您怎么还玩那阁顶去了?您今日可看过了臣子的奏报?可有念过老臣三日前留下的文章?您如今是王了,怎能还是如此的日日嬉戏?竟还玩去了阁顶之上”
执明一听到翁彤的声音,那张好看的脸就皱成一团,暗自做了个鬼脸,才转过身来,指着跟在翁彤身后的内侍,质问道:“你们怎么让太傅在这毒日头底下走远路?还不快去给太傅斟杯桂花茶,好让他老人家顺顺气!”
说完内侍,执明才又转向太傅,嘻嘻笑道:“那些奏报有什么可看的,无非就是哪一郡多收了几百石稻米,又或是哪一县风调雨顺之类。从小就知道咱们天权国得上天庇佑,要啥有啥,朝中有你们这些能臣志士,你们就看着处理吧!天权的王与百姓同乐有何不可呢?如不勤加练习输给别人多亏得慌……”
“本王寻思着嘛,这地上的玩意儿都玩得差不多了,”见翁彤又要开口,执明赶忙又指了指天空,笑着说:“就想着要是能上天玩玩,大约会更有意思些……再说了,不让这些人试,您的意思,让本王自己去试啊。”
翁彤被执明这一番气得不浑身颤抖,就连手中的茶杯都快拿不稳了,他急急念叨道:“王上,如今各国都在招兵买马、广纳贤士,我国若还偏安一隅,迟早会招至祸患的……”
话才说了一半,翁彤就有些悲从中来,抹了抹眼睛,“老臣求王上效仿古人,为我国招揽些有识之士吧……”
执明拿手支着头,却是一脸的无所谓,继续嬉皮笑脸的对翁彤道:“本王觉得现在这样就好得很,不要尽想着打打杀杀,一旦开战,死的都是本王的子民,本王会心疼。与其去找什么贤士,还不如替本王寻访些伶人来,这宫中的丝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翁彤当即就被气得翻了白眼,只来得及对执明连说两个“你”字,便晃悠几下晕倒在地。
执明见翁彤晕倒,方才觉得自己好象是做得太过后,招来几名内侍,“你们赶紧把太傅给掺去前面的凉亭里缓缓,你说他这么大岁数了,还瞎折腾个什么劲啊!”
执明又思索片刻,跟在内侍们身后,也进了凉亭,看到还没缓过气来的翁彤,拿起桌上已经冷掉的茶,犹豫了一阵,还是一闭眼直接泼到了翁彤的脸上。翁彤打个喷嚏,悠悠的醒转了过来。
一名内侍小跑着进了凉亭,对执明道:“王上,莫县主进宫了。”
执明一听,脸上立即乐开了花,一面令内侍去传莫澜,一面让其余人等将翁彤抬回太傅腐去。
翁彤被内侍们架着,拼命扭头,还想对执明说点什么。执明却连连挥手,“太傅,你就安安心心的回府去歇息着吧,日常政务您定就好,没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就不用进宫回禀了。”
朝外走出几步,执明才想起自己原本是要看人能不能跟风筝一同飞上天,转头望了阁顶一眼,那几名内侍还傻傻站着,想了想,他摆手道:“算了算了,折腾了这么大半日,让他们都下来嘛,过两天等本王闲了,再看他们上天……”
阁顶,内侍们如释重负,那名已被绑到风筝上的,更是双腿一软,直挺挺的晕了过去。
天枢国·学宫
几名士子正围着一纸谕令,热切的议论着,见仲堃仪进了来,不约而同的闭了嘴。
仲堃仪一看这情形,冷冷道:“在下,可是打扰诸位的雅兴了?”
一名士子赶忙赔笑道:“哪里哪里。我等师兄弟,只是在听,苏师兄,的高见而已。”
苏严朗声对仲堃仪道:“王上新政,人人都可以各抒己见。不知仲师弟,有何见解?”
仲堃仪只是拱了拱手,“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妄言。”
孟章随孔伯勤刚刚走到门外,就听到这几人的对答,不由顿住了脚步。
“王上,学子们胡乱之言,别放在心上。”话虽是这么说,孔伯勤的脸上却是不以为然的神色。
孟章淡淡的一笑,说了声“无妨。”
屋子里,苏严语气不善,“王上新政,字字关乎读书人。你有何不敢说的。”
仲堃仪沉默片刻,终于严肃的开了口,“苏师兄,若真想听,在下,就妄言几句。王上新政,在下并未细看。但方才苏师兄所言,并不敢苟同。与其说王上新政伤了旧臣的心、动摇了国本,不如说,是门阀不愿让利于民。以在下浅见,王上新政,的确削弱了门阀贵族的势力,短期内必会招致他们的不满。但只要王上施政之势强横,用不了许久便会让天下人知道,这实则是予民以利、予士子以利、予天下文士以利。难道,这不正是富民强国之本吗?”
他的话音才刚刚落下,孔伯勤便带了孟章进来,士子们一见夫子来了,皆向两人行礼。
孔伯勤扫视众人一眼,“你们啊,学宫之地,不好好念书!聚在一块想偷懒吗?刚才你们的议论,我在外面都听到了,你们在老夫的学宫中学习,少则三五年,多则六七年。”他一面说着,一面看看身旁不发一语的孟章,便又道:“也罢,今天,索性让你们说说,你们到底学得怎么样了。”
一名士子忙回道:“夫子!我等师兄弟才疏学浅,不敢胡言。恐污了,夫子的耳朵。”
孔伯勤的目光落在了仲堃仪的身上,缓声道:“堃仪,你平日少言寡语,方才却是侃侃而谈,很有意思嘛。再说点什么给老夫听听。”
“夫子恕罪,学生,也只是一时信口开河。”仲堃仪垂下头去,仿佛是做错了事一般。
孔伯勤道:“让你说,你就说嘛!读了这些年的书,你就想当闷葫芦啊。”
听夫子这般言语,仲堃仪不得不又抬起了头,正色道:“那学生便斗胆妄言几句。不当之处,还望夫子指点。先前,学生认为,王上新政,若能力抗阻扰、推行得当,必是富民强国的宏策。不过,以在下浅见今上只考虑了,影响富国强民的根源,却未能在政书中,让天下人看到,如何施政的策略。只怕,天下文士,面对这份政书,还是会有所犹豫的。”
孟章听着仲堃仪一番话说来,不禁来了兴趣,见他停顿,便追问道:“那么,依你之见,应该如何行事呢?”
虽不知随夫子一道进来的这个年轻人是何来历,但仲堃仪依旧恭敬的答道:“学生认为,吸引天下高士来我天枢为其一,知人善用是为其二。”
孟章仿佛是故意要与仲堃仪抬杠,又问道:“你说的话,虽有道理,但他国能者,尤其是名声鹊起之士,又为何愿意来我国,屈就这样微末的官职呢??”
仲堃仪想了想,才说:“学生想问,他国能者,名声再大,可熟知我天枢国之民情风貌?若是不知,如何能以己之所学,代君巡守疆域?退一万步,就算他是能者,若不愿屈就,那也只是眼高手低罢了。这样的人,为君者,不用也罢。”
在一旁久不出声的苏严,此时忍不住打断了仲堃仪的话,他道:“这番言论,听起来好象有理;细细一想,与废话无异!你出身贫寒,自然对这些门阀世家多有怨怼。倘若有朝一日,你得以为官做宰,恐怕比起如今的世族,尤会过之!”
仲堃仪皱起眉头,反驳出声,“正是因为在下出身贫寒,知道百姓日子的艰辛,更知世族大家,不仅与民争利,还不顾国体根本……”
眼看二人要争执起来,孔伯勤连忙将手一挥,“停、停!你们二人再争论下去,便不是在论政,而是小孩子吵嘴。王上的新政,你们都知道了。好,此次就以这个为题,各自回去写一篇策论。让我看看,这么些年,你们都学了哪些治世之道。”
说罢,孔伯勤对孟章微一点头,二人便出了屋去,余下一众士子面面相觑。
孟章一边步向学宫之外,一边回想着仲堃仪方才的那番说辞,面上渐渐浮起一丝笑意,他转头问孔伯勤道:“刚才那名士子,叫什么名字?”
“叫,仲堃仪。”孔伯勤捻了捻颌下长须,晃了晃头,“此子天资,并不算高,但他在学习上,非常刻苦认真。如今,虽不能说是满腹经纶,但在同门中,也算是有见识。”
“与他针锋相对的那名士子,我听他话里言辞,像是出自哪个大族。”孟章回想着苏严,觉得他的容貌,似乎有些面熟。
孔伯勤答道:“叫苏严,是上卿苏翰的侄儿,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王上,您可是中意方才仲堃仪的对答?”
孟章却是没有直接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他只道:“现在说这个,还太早。凌司空几日前,让本王有空来学宫看看。本王今日得闲,就来了。果真是让本王有耳目一新之感。我们天枢国朝堂之上,腐朽之气太重,也是时候,添些新人了……”
天枢国·王宫
莫澜怀抱着一只锦盒,满面春风的被内侍领到执明跟前,他在执明跟前微微躬身,“微臣拜见王上。”
执明哼了一声,问道:“你怎么现在才进宫?你可知,这几日本王烦都烦死了。”
莫澜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将锦盒轻轻摆到执明面前,“微臣给王上寻得一件稀世珍宝。”
执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问道:“什么玩意?”
莫澜将锦盒的盖子稍稍揭开,“还请王上,赏脸一观。”
执明只瞄了一眼,脸色却沉了下来,对周围立着的内侍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莫澜见内侍们都离开了,才将锦盒的盖子揭开来,语带欣喜的说道:“传说得此物者,得天下!”
执明一挥手,将锦盒扫到了地上,不悦道:“莫澜!你可知罪!”
莫澜被执明这突如其来的喝问吓了一跳,跪倒在地,讷讷道:“王上,微臣、微臣……王上,微臣是看王上,平时闲得无聊,才花重金寻来给王上玩的。虽然此印有点残缺,可毕竟是共主之印。这不是想给王上一个惊喜嘛,得此物者,得天下……”
执明翻了个白眼,截住莫澜的话头,“你嫌本王,过得太过清闲了,是吗?平日太傅唠唠叨叨也就算了,你这简直是要本王的命啊!你知不知道,若是让旁人知道,这印在本王手里,他们便会立即来抢夺。你个蠢东西!”
莫澜一惊,连连叩头,“王上……微臣愚昧、微臣知罪,王上恕罪。”
执明敲了敲莫澜的脑袋,“我跟你们说了也不懂,你们,越来越放肆!”
莫澜撇了撇嘴,揉着被执明狠敲的地方,“您是王上,谁敢在您面前放肆……”
执明对着莫澜虚点几下,“就属你最放肆……算了,算了,起来吧。”
莫澜又叩了个头,才站起身来,“谢王上。微臣不懂什么国家大事,也就是仗着祖荫。每日里,只晓得吃喝玩乐,给王上逗个乐子、解个闷子罢了。”
“这天权王城里,谁不知道,你莫县主是风雅妙趣之人?”执明横了莫澜了眼,“琴棋书画皆通,走鸡斗狗比谁都会玩……”
莫澜见执明确实不再生气了,才嬉皮笑脸回道:“王上……你莫要听那些人瞎胡说。那还不是托了王上的福。王上,微臣近日寻访到一名乐师,弹得一手好箜篌。有句话叫什么,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执明点点头,“你说的本王倒是信。本王听说,你喝醉酒时,还能听得出乐师,有没有弹错调子。你觉得好的乐师,本王定当是要见见。”
莫澜拍了拍手,“王上,微臣今日进宫来,是不敢藏私,前些日子,微臣遣人去天枢购入的烈酒,刚刚运回来,王上今夜可赏脸到微臣的陋室,饮酒听曲去?”
执明歪头想想,“本王当然得去!每日被太傅烦都烦死了!”
天玑郡·朝堂
朝臣分立大殿两侧,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忽听得内侍唱诺:“君上到……”
群臣赶忙列队站直,却见蹇宾走上上位,满面笑意。
若木华待蹇宾落坐后,出列,“禀君上,臣下昨夜夜观星相,见我天玑命星大放异彩,光华直逼中垣。”
蹇宾挑眉问道:“此天相是何征兆?”
若木华垂首道:“此乃上上大吉之兆,君上天命所归,该当立国称王。”
群臣仿佛被国师的话惊呆,一时间大殿里十分安静。
蹇宾扫视群臣,被他目光扫过的臣子纷纷下跪,大殿中此起彼伏的响起臣子肯请蹇宾立国称王的呼声。
蹇宾静待片刻,才开口道:“既是如此,那便即刻任命大司命为我天玑的国师,此等大事,还需国师亲力操持,诸位可要多与国师献计献策才是!”
群臣齐齐跪倒在地,连声道:“恭贺大司命升任国师……”
若木华面带喜色,亦也叩首道:“微臣领命,定不负吾王所期。”
蹇宾待若木华起身后,又停顿了片刻,微皱眉头,似乎思量着什么难以决断之事,“还有一事,看诸位谁可为本王分忧。”
群臣齐声道:“请王上示下……”
“此次本王亲往边境巡视,返宫途中连遇数次狙杀,斥候探明,皆是天璇所为。”蹇宾故意又顿了顿,曲指敲了敲自己的额角,“近年来,天璇国力大盛,驻扎于边境的军马番了一倍有余,你们,可有谁愿为将,替本王去与之周璇?”
群臣闻言立即沉默,好些人连大气也不敢出。
若木华左右看看,心里已明白了蹇宾的意图,虽有些不愿,却还是不得不开口道:“微臣以为,眼下当以立国为先,正好借了立国庆典的由头,向其他三国发出国书。想来能令刀兵暂止,此后,王上便可从长计议了。”
蹇宾微微眯眼,上上下下将若木华打量了几遍,才再说道“国师说得也有理,不过,距离庆典尚有些时日,本王还得派一将才驻守边境。总不能立国未成,即遭他国兵临城下的窘境吧,那可是要贻笑天下的。”
若木华眼见不能再跟蹇宾打哈哈了,连忙做出顿悟状,严肃的说:“王上圣明,以微臣之见,王上的近卫齐之侃,隐隐有为将之风,想来,可堪此重任。”
“可堪此重任?”蹇宾反问了一句。
若木华重重的将头一点,斩钉截铁的吐出“可堪”二字。
蹇宾又看了堂上的诸人一眼,再问道:“你们以为呢?”
见若木华都已回答得那样干脆了,其余等便也纷纷开口道:“可堪、可堪!”
终于露出了浅淡的笑意,语气里颇有些志得意满,“既是国师与诸位大人的高见,那就把拜将的事,也一并办了吧……”
齐之侃急忙开口道:“君上?!”
而若木华不待齐之侃说出推辞的话语,连道:“吾王圣明!”
其余诸人也是连连附和,“王上圣明!”
天枢国·上卿府
矮几上,香炉里溢出青烟。苏翰一脸不屑的靠坐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件小巧的玉如意。苏严隔几跽坐,望向苏翰的目光,十分恭谦及充满询问。
苏翰冷冷的问道:“学宫里那个小子是这么说的?”
苏严半垂下头,道:“侄儿不敢欺瞒叔父,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苏翰嗤笑一声,语带不屑,“黄口小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叔父说的是,”苏严点了点头,“那仲堃仪不过是贱民出身,所倚仗的无非是夫子平日里高看一眼,这才进学宫不足一年,便信口开河了……只是……”
苏翰抬眼望苏严,“只是什么?”
苏严咬牙道:“那日仲堃仪口若悬河,直指门阀世家与民争利、动摇国本,那番说辞,当时便引得学宫里不少士子的附和,过了这几日,只怕已闹到满城风雨了。”
苏翰听了这话,重重的将玉如意往矮几上一放,“这天枢,说到底,还是得靠世家撑着,就算是孟章也不例外,一介布衣士子,还想反了天不成?!”
苏严正要接话,一名家丁进入,手里托着一册折页。
那家丁垂头禀道:“老爷,这是宫里头刚刚誊抄出来的,天玑国使臣递交的国书。”
苏严从家丁手上接过,恭敬的呈到苏翰跟前。苏翰接过折页,快速浏览一遍。
苏翰“啪”的一声合上册页,“这天下果然是乱了,连天玑这等奉信巫蛊之术的诸侯,也想要称王了……”
天权国·王宫
马场里的两个内侍,各自费力地揪着一头羊的羊角,将其摁在一块。待两只羊安静一些,内侍才仔细的替羊将毛梳理整齐,又在羊角上缚上两截红绸。
马场外的两个侍卫愁眉苦脸看着内侍的举动,偶尔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执明指着那两头羊,歪过脑袋对莫澜道:“你们平日斗马,半点趣味都没有,本王今日跟你玩个新鲜的!”
莫澜不明所以,问道:“可是王上,那两只,分明是羊啊!”
执明笑起来,摇头晃脑的对莫澜说:“对啊,斗羊才好玩呢!”跟着又朝身边内侍挥手,“去,把东西给本王架上,让莫县主看看怎么个斗法。”
几个内侍搬了两个木架到马场当中,然后散开。
执明转头看莫澜,不以为然道:“你以为拼一拼马的脚程,就叫斗马了?这种大家都玩到厌烦的把戏,有什么新鲜,你也真是白跟着我玩了这么些年!我这里的斗法,就是斗羊,也不让羊去比快,而是比哪头羊跳得高,能把骑羊的人,甩出去更远……”
莫澜听得哈哈大笑,对执明竖拇指,“王上,您可真会玩儿!”
马场里的羊驼着侍卫跑起来,但两名侍卫人高马大,骑在羊背上双脚触地,以控制羊奔跑的方向。侍卫一手抓着羊角,一手猛拍羊屁股,跟着羊一起朝着木架奔跑。其中一头羊冲到木架跟前,直接撞上,惯性将背上的侍卫甩出去。而另一头羊冲到木架前停下,无论侍卫怎么拍打都不再前行,侍卫只得拗羊角,生生将羊的两只前蹄扯离地面一段距离。那场面,要多滑稽便有多滑稽。
执明与莫澜正看得开心,翁彤颤微微的登上高台,喘了会儿气,才咬牙切齿的喊道:“王上!你这几日可是又没看奏报?”
执明背过身去,对莫澜翻了个白眼,才转回向翁彤,“我说老太傅,本王上次不是说�
�吗,”他抬手指着头顶,对翁彤继续道:“您老人家就别在这种大日头下进宫了,万一有个什么好歹,那本王得落多大的不是!”
莫澜在一旁小心的替执明帮腔道:“就是,太傅,您也一把年纪了,该好好颐养天年了。朝上的事,您就让王上自己拿主意吧。”
翁彤被这两人的话,噎得差点要背过气去,扶住了栏杆猛咳几声,颤悠悠的拿出天玑国书,“王上,天玑要举行立国称国的大典,这国书,送进宫少说也有三五日了,您可有看过?”
执明恍惚的接过国书,一脸茫然的望向莫澜,“天玑也要立国了?他们立什么国啊,不管大事小情,都要卜个卦,瞎凑什么热闹啊。”跟着又转身对翁彤道:“他们立他们的国,与本王何干哪?派人挑几件少见的珠宝送去做贺礼就行了吧?”
翁彤却是不死心,继续劝道,“据老臣所知,其余三国都会派遣使团前往,如今天下大势不明,我天权国不能安逸世外、固守一隅,也需要得派得力之人前往才是。”
执明胡乱对着莫澜一指,“本王看他挺得力,我天权国,享一县食邑之人,可是这天下一等一等的富贵身份,让莫县主出使,不致于辱没了天玑国君吧?横竖无非是个过场。”
太傅气得心口一阵闷塞,“王上,出使不是小事,切不可草率啊!王上!”
莫澜听了执明的话,没心没肺的往翁彤跟前一站,先是冲执明作了个大揖,“多谢王上。”又转身向翁彤作了个大揖,“谢太傅!”
翁彤又气又怒,见执明趁着莫澜打岔,已转身朝高台下走去,着急之余、一把扇开莫澜,追着执明亦下了高台。曲折的林荫道上,翁彤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锲而不舍追在执明身后,步履踉跄。
执明一见翁彤还跟在自己身边,不由得头大,露出略微狼狈的表情,朝前一路小跑起来。
翁彤实在是追不上执明,只能顿住,弯腰喘息,朝执明招手,断断续续的喊道:“王,王,王上!你且听老臣、老臣跟你多说两句……这天下的乱局,不是一年两年就能过去的……若是,若是真起了战火,咱们,咱们天权国,就会被其他几国给,给惦记上的!”
执明又跑了几步,回头见翁彤弯腰喘得正急,一张脸已经被憋成了猪肝色,虽然头大,还是停了下来。翁彤见执明不跑了,忙憋口气赶了过来。
执明有些无奈的扶住翁彤,叹息道:“太傅……本王也跑了半天,本王累了,本王要回寝宫休息啦。您老,不如也早点回去歇息着吧。”
眼见翁彤又要开口,执明赶紧提高声量道:“太傅,本王晒了这半天的太阳,头晕得很,怕是要中暑了。还有啊……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别国要打,让他们打去,我们将边境关隘一封,有天险做屏障,谁惦记得了!你,您就让我安安心心做个守成之君吧,这天下本王争不了!也不想争……”
翁彤总算是喘匀了气,不死心的继续念叨着,“王上,这天下真的会乱啊。王上……”
执明的脸都要垮到地上去了,对着翁彤却是不能骂、更不能打。他悻悻的唤来内侍,“来人!把太傅送回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