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肆虐的第七天,肃州城中已有五百三十八人病倒,共计死亡三百二十九人。城南设立了专门的隔离区,每个染上瘟疫的人都要被送到里面隔离,由两位大夫照料。
肃州的陈大夫原是医馆的学徒,去年战争爆发时,大夫举家南迁,剩下他便成了半调子大夫。陈大夫是个二十来岁的瘦弱青年,家中只有老父。老人家年过六旬,是第一批染病的患者。陈大夫跟进隔离区照顾父亲,后来老人家不治身亡,他却一直留在里面没有出来。
另一位周先生是个年近半百的老者,他的一双儿女幼时体弱多病,逼的他学会了不少医理。自从儿子女儿成家之后,他闲来无事便研读医书,以致于左邻右舍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请他医治,算起来跟长歌颇为相似。现在他的老伴已逝,儿女各有自己的生活,周先生也就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于是自告奋勇的进入疫区照料病人。
长歌专门负责在城中问诊,再将确定染病的人送往隔离区。每天都有新的人感染,每天都要面对病人和亲属的哭号。她连日操劳,早就形销骨立。陈平看得分外心疼,给她配备了马车和车夫,每次去问诊的路上她都能在车上睡着。这几天她见到了太多生死,从最初的惊慌恐惧到现在的平静麻木,脸上永远是那种回天无力的疲乏。
三日前太子军中的孙先生进城,带着一队卫兵去诊治病人、配置解药、控制疫情。他们奔波于城中各处,向民众分发草药,宣扬预防措施,每日都是疲惫不堪。
孙先生日益憔悴,两鬓的头发仿佛一夜之间霜华浸染。他尝试配置各种草药,每次给病人试药都会一再叹气。一次一次的失败深深打击了这位医术精湛的老者,刘北宽慰他说,每一次错误的配方都是迈向成功的一小步。孙先生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形成一个深沉的笑容,他坚定的说:“刘将军,老朽绝不允许肃州变成一座死城!”
太子每日派牛车运送物资,却不准任何人进城或者出城。刘北宽慰肃州百姓,太子此举是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能因为他们想要活命就让疫情扩散。初时百姓还能听得进去,可是随着疫情越来越重死亡人数与日俱增,许多人再也无法忍受病魔的威胁,叫嚣着“我们也是启国的百姓,凭什么让我们白白送死”。刘北无法,只能派兵镇压。可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再这么下去,保不准何时将会溃堤,只怕到时候群情激愤,百姓会与军队兵戎相见。
夜里,繁星满天璀璨夺目。柔和的星光穿过病魔的乌云照在肃州大地上,好似一盏明灯照亮迷茫的前路。
疫区传来消息,周先生不幸染病去世,成为第三百三十个遇难者。陈大夫为他举行了小小的葬礼,尸体火化后埋在西山脚下。长歌仰望繁星,不知道哪一颗是周先生所化。他这样心慈仁善,一定可以登上西天极乐吧?
一袭披风盖在肩头,刘北替她系好领扣,体贴的说道:“回房休息吧,你是咱们的小神通,千万不能累垮了。”
长歌拉过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低头沉默一会儿,轻轻问刘北:“将军,我的信送到郡马府了吗?”
刘北估算一下,“不出意外的话,五日前便已送到。怎么,你在等敏仪郡主的回信?”
长歌闭上眼睛仰靠在身后的老槐树上,“是啊,我在等他。从前他对我很上心,若是知道我深陷肃州城,恐怕会不顾一切的赶来救我。可是现在不同了,他有更重要的事,心里有了更加珍视的人,我……我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
刘北皱眉,“你想离开此地?”
长歌笑的苦涩,“想啊,做梦都想!其实我很怕死,我很想家,也很想念我的兄长。若是他们在此该有多好,我就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日夜牵挂,不用胡思乱想。刘将军,我还没跟你说过我的几位兄长吧?他们个个都是人中之龙,与你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呢!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从小被他们呵护长大,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可是后来哥哥们一个个离我而去,你知道我有多么伤心吗?”
刘北上前拥她入怀,拍着她的脊背安慰:“我知道,我知道。葛畅,你太累了,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兄长,我会疼你照顾你,再不让你担惊受怕。”
长歌把头埋进他的胸膛嚎啕大哭,她撕心裂肺的吼着:“大哥,你为什么不来!难道你也不要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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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世轩奉旨去岭南寻人,耽误了一个月最后无功而返。回到郡马府,敏仪为他备好热汤,好让他洗浴解乏。
成亲半年,敏仪努力做一个好妻子、贤内助,而宋世轩也尽力完成一个丈夫应尽的义务。无论是在府内府外,哪怕是在闺房之中,两人都是相敬如宾。也许这种夫妻间的相处模式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可敏仪却不以为然。她摸不透丈夫的心思,他总是一副恬淡随适的样子,哪怕是在欢爱激情时也不见半分失控。这让她禁不住怀疑,他究竟爱不爱她?
京城的三月末已经十分晴暖,敏仪穿一件鹅黄色印花罗裙,勾勒出窈窕的身材,尽显春日的活力。她拿着干净的衣衫来到浴室中,绕过屏风走到浴桶前。宋世轩仰靠在木桶的边缘闭目养神,露在外面的肌肤因为水汽蒸腾变成淡淡粉红色。俊朗的脸庞,凸起的喉结,宽阔的肩膀……敏仪忍不住脸红心跳,暗骂自己没用。他的身体有多完美多健壮,自己不是早已领教?为何到现在仍是不能免疫!
“郡主。”
敏仪慌忙低下头去,“你……你的衣服,我……”
“哦,有劳郡主!请郡主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我稍后自行穿戴。”
“嗯,好。”敏仪放下衣服,却久久没有举步。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她终于鼓起勇气转头看向宋世轩,“世轩,你以后不要再叫我郡主,我是敏仪,你的妻子。你今晚不要在书房中待得太晚,我……我在房中等你。”
宋世轩微微皱眉,似乎对敏仪的主动有些不满。敏仪急忙开口解释:“那个,不是我,是那个……我在望京有个学生葛畅,你还记得吗?她曾送我们一块竹红石作新婚贺礼。前些日子她给我写信,问我有没有……有没有……”
“你说什么!葛畅给你写信?!”宋世轩激动的哗一下子站起来,吓得敏仪惊呼一声蒙住双眼。宋世轩顾不上其他,伸手抓住敏仪的手腕,“把信给我看看!”
敏仪被他半拖半抱着带回房中,哆哆嗦嗦的取出书信。宋世轩看着信封上他的名字,厉声问道:“这分明是我的信,你为何私自拆阅?!”
敏仪委屈的解释:“这信的外面还有一个信封,是刘北所写,上面注明‘敬请转交敏仪郡主’,不信我拿给你看!”
宋世轩没有工夫思考个中曲折,抽出信纸查看。一行熟悉的小楷映入眼帘,他仿佛看见自己手把手的教她写字,瞬间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薄薄的两页纸上尽是问候敏仪的话,从望京圣德书院初识到京城的盛大婚礼,无不是对敏仪的羡慕和祝福。宋世轩捏紧信纸,她怎么没有透露半点自己的信息?
敏仪看他的神情古怪,似愤怒,似心疼,似失望,她轻轻覆上他的右手,小心翼翼的询问:“世轩,你怎么了?葛畅她,她是女子,你不要想歪了。”
宋世轩沉痛的闭上眼睛,“我知道了,方才对你无礼,还望郡主见谅!我去书房处理公事,晚一些回来,你先睡吧。”
敏仪失望的目送他离开,颀长的身影越走越远,今夜,恐怕又是孤枕到天明吧!
寂静的书房中,宋世轩对着两张信纸出神。此事越想越蹊跷,长歌将信寄到郡马府,并在信封上注明收信人是他,怎么会只是单纯的问候敏仪郡主?方才敏仪说这信由刘北寄来,刘北,刘北?!
宋世轩腾的坐直身子,长歌怎会跟刘北在一起?!捏起信纸细细碾磨,然后凑到鼻子下闻一闻,有淡淡的杏仁味道。宋世轩取来一坛米醋倒进盆中,再将信纸浸在醋里,纸张迅速吸水湿透沉在盆底。片刻后他将信纸轻轻捞出平铺在白绢上,原来的字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书信内容。宋世轩一字一句仔细阅读,看到后来双目泛红,两手止不住颤抖。
这个丫头怎能如此冲动?!给修远报仇是她一个人的事吗?!她把哥哥们都当什么了?!这个内奸隐藏如此之深,凭她一己之力难道就能力挽狂澜?!哥哥们从小教她保护自己,她怎么可以阴奉阳违,把自己推到战争的风口浪尖上?!
宋世轩将信纸连同吸水的布帛用内力揉的粉碎,留书一封说去寻找岭南隐士,取出夜行衣换上,悄无声息的跃上屋顶,然后没入无边夜色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