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白骨微笑
姚方雪到了客房,依然心如乱麻,适才的太突然,太紧张,太意外,几乎令她休克。
陈少山匆忙取了热茶,扶着她软弱无力的身子,喂了些热汤,才把她平放到床上,颈下垫高了睡枕,身上盖上锦被,好大一会儿,姚方雪的脸色才不是那么苍白。
陈少山坐在榻边,轻轻问,这一会子,好些了吗?姚方雪闭着目,点点头,感到非常疲倦,不愿多话,两行泪珠却是滴答不断。
少顷,兰敬畏携夫人到客房探视,兰夫人见姚方雪昏昏沉沉,脸上挂着泪水,用毛巾给她拭去,自言自语,说,我们到画厅时,她还好好的,正和风轩儿两人谈话,怎么与我们见面后,她就如中邪般病倒?哎,不知怎么回事,一个外地姑娘客居酒店,突然病下,没有亲人照顾,怪是可怜。
兰夫人小声喊了她几语,姚方雪似搭话,未答话,兰夫人想她心里这时可能还是不痛快,病情未退,也不便再问,辄向陈少山交待,姚姑娘可能宣展藏品时听到了什么或看到了什么刺激的东西才如此,属中风类,她先前也许有这个病根,我想她休息休息就会好了,你守着她,她要茶端茶,要饭端饭,不可怠慢。陈少山点头。
兰敬畏在旁背了手,对病人也是十分关切,揣度着姚方雪的突然昏晕,听着夫人唠叨,点头同意夫人的揣测,但作为久经锤炼的官场政客,似乎感觉姚方雪中风有点意外。片刻也寻不出意外到底出在哪里,出于关心,兰都府向姑娘的面目望去,希望她这一会儿,脸色不像适才憔悴,如果姑娘神色正常,他也和夫人可以一起放心离开。
顿然,兰敬畏打了一个寒噤,再重新审视这女孩面目,倏地想起一件旧事,自忖,这闺女怎么像延边柳河县同僚姚轩昂的女儿,再一默思,她也姓姚,面目极肖,难道是偶然巧合,仔细思忖,兰敬畏心里浮涌出一段锥心泣血,不堪回首,也不愿回忆的往事。
当年延边州柳河县知县姚轩昂欲向朝廷告发延边郡十八位县官吏贪赃河道治理银饷一案,此案是同僚们结盟共誓所为,唯有姚轩昂坚持不誓,且把朝廷向他拨下的银两用于了修筑河道,众官害怕事发,无奈之下,才共同密谋,铤而走险,狠下心觅了渭河南口山土匪草金山做了他全家,并嘱托草金山不许姚家留下一个活口。
事后,草金山带着姚家十三口头颅去见众官,众官一一验明姚家每一位死者头颅真伪后才放心,今天会出现这么一个女孩子,也是陕西人,见了本官就昏厥过去,莫非那帮土匪偷梁换柱,留下了姚家哪个小妮子,这妮子畏惧本官才如此罹怕晕厥。
虽时隔多年,兰都府对诛灭姚知县家的哪桩往事仍历历在目,思忖到此,尚不能肯定姚方雪就是姚轩昂的子女,也许是自己多心了,总是多了一份疑虑。
他嘱咐陈少山,多加看顾姚姑娘,是否唤来女佣作陪。
陈少山说,谢过伯父,伯母,她可能只是一时不适才昏倒,或许睡一觉就无事了,如果病情有变,我会通知伯父伯母,谢谢二老对她的关怀。兰敬畏把事吩咐妥当后方携夫人离去。
少顷,兰凤轩带着小诸葛,孙子仁,孙子礼也来探望,兰凤轩心里极是不爽,本来欲和她今夜温柔一番,却不料她突然倒下,变得神魂不知,也没了那个雅趣,略坐了一坐,对陈少山说,兄弟这事就先麻烦你了,过后我再来探望。便领了众弟兄去了青竹房间。
众人去后,姚方雪依然昏沉,她的记忆零乱,姚方雪的思维在虚空中作痛苦挣扎,她想呐喊,嘴里吐不出丝毫的声音,她想起身用拳头砸破那个微笑,但是浑身无力,心里只是强烈的抽出与痉挛,思维如被碳铁火烙一般丝丝冒着青烟,辨不清那个微笑的真面孔,她极力遏制消除那个白骨森森的微笑,但,那个微笑却在她的思维里不能泯灭,令她痛苦,痛心,痛恨,姚方雪乃是道家真人,常常去别处与人祛除妖孽,如今自己的心魔却无法排遣,她躺在哪里,运起内功,经过子午阴阳气息调转,思维终于如锤子钉钉一样钉着了那个从朦胧到清晰的微笑,——兰敬畏兰都府延边柳河郡郡守的皮笑肉不笑。
兰敬畏的微笑,再次揭起她的旧恨,她清楚记得,全家被屠的多年前,哪天是深秋,官衙里,树叶落尽,光秃秃的树枝上站着几个寒鸦呜呜悲鸣。
旁晚十分,有一个穿红蟒袍系玉带官员带着侍从到家作客,那官员来时带着微笑,与爹见礼也是笑容可掬,那一次爹喝多了,那官员却很清醒,酒宴上爹是非常激昂,陈词连篇,滔滔不绝,什么为官之道就是廉政为民,沐皇恩者需益于天下臣民方为官,等等。
哪位官员始终淡定,脸上挂着微笑,倾听爹的慷慨演讲。待爹说得没力气了,牢骚发尽,哪位官客才慢条斯理说,姚公讲的卑官何曾不解,你的精辟锦纶,若是在考场上作文依然可中三甲,惜,我们如今是在红尘中跌宕,大家虽披了官皮,若都效仿姚公,白米饭也不可餐餐之有,休说肉羹了,——想你我,在没恩科之前,一介书儒何人看得起,即便胸中学富五车,也只能踩在别人脚底,萤囊夜读,凉桌子热板凳,铁砚磨穿,为的什么,就为今天。既为官就是老爷,有财不得,天都不允,众官皆这么认为,独姚公例外,未免书生意气。
哪位官员说完对爹微微一笑,方始挥手,侍者拿出一个礼盒放在了酒宴桌面。
爹问这是什么,哪位官员没有说话仍旧微笑,侍者说,这是额外红袍,每个县吏皆有。
爹怒了,说,如今水患,大涝之年,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百姓四处揭竿,我们这些紫蟒不顾生灵涂炭,反来贪财,什么红包,黑包,老子不要,便拿起礼盒掷向门外。
哪位官员坐着不语仍旧一个面容——微笑,侍者,看不下去,说了句哪位官员要说的话,不识抬举。随后哪位穿红蟒袍系玉带的官员站起了身,微笑,说,我是代表本州的所有年兄来做说客,看来我的脸面还是小了,望姚大人好自为之,说完给爹躬身一礼,离开了姚家。
我要上告,我要上告,爹作为下属,对哪位大官反不敬礼,连人家辞行之礼也不还,更不送客,坐在酒桌上喋喋不休,算是对那个微笑上司相送,不如说是逐客。
在客人家宴的时候,姚方雪尚小,大概姚家的日常食品并不令孩子满意,那时,姚方雪立在父亲背后,馋着酒宴上的菜肴,那个官客看到了小孩子的欲望,微笑着给姚方雪夹过几箸肉食。
官客:丫头,几岁了?
姚方雪:六岁。
客官:读书了吗?
姚方雪:跟娘一起读。
官客:常吃肉吗?
姚方雪:摇头。
客官:想吃什么?
姚方雪?那盘红烧肉。
客官:好哩,伯伯就给俺的小侄女多夹几箸。
姚轩昂铁青着脸,低头不语,姚方雪吃着久不入口的佳馔,也是注意了微笑伯伯的和蔼可亲。
姚方雪还在回忆伯伯的微笑,感觉着哪位大官没有一点架势,也很善解人意,因为他曾给自己夹过哪几箸羹肴,姚方雪幼年的心里留了那微笑官员永久的笑意。
等哪位微笑伯伯离去,姚方雪要吃残羹,爹的怒气没处耍了,对姚方雪狠狠抽了耳掴子,骂说,没出息,而后要把盘碗中的剩汤,剩菜,剩饭要倒掉。
女儿哭声呜咽,终于让他停下了手,抱起女儿满面流泪,说,孩子,是爹没本事让你吃肉,不过,你看看街边和你一样的孩子们吃的什么,她们食不果腹,你尚吃饱饭,也该知足了。
姚方雪那时,不懂爹的话,心忖,我爹,一个县里最大的官,怎么平日吃不起肉。
后来,不幸的事发生了,姚家遭到了土匪的灭门,那年姚方雪十三岁,姚方雪由于出身贵胄,长相绝佳,兼她有着过人的机智与及早成熟的女人味,方侥幸躲过死劫,当他被土匪掳掠到南山口土堡里,生活了许久,才从二当家姜无一口中得知,杀害姚家十三口的主要密谋人就是那个给她用箸夹红烧肉的微笑伯伯——兰敬畏,当时的延边郡守,如今的朗陵城第一军政长官兰都府大人。
仇人相见,姚方雪该如何面对。
是挺刀跃马斩首仇家全部大小,以牙还牙。
是相识一笑泯恩仇。
是委曲求全低首附耳忘记过去。
——姚方雪在痛苦中,昏迷中,悲愤中,激烈的做着思想斗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