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梨花盛开的时节。
碧色的嫩叶间点缀着似繁星般密密麻麻的花朵,阳光下洁白如雪的花瓣剔透晶莹,幽香阵阵,一阵微风拂过,梨花簌簌而落,似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
薄荷掐指算了算,今儿正好是到御茶房当差的三年零一百天的日子,晚上得叫上小卫子,樱儿一起好好庆祝一番。
在宫中,御茶房的差事可是个香饽饽。不但月银丰厚,而且每天都可以面见圣颜,宫里很多白头宫女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皇上,连皇上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更重要的是同样是宫女,若伺候皇上便会高人一等,连那些凶神恶煞般的锦衣卫见了也会敬你几分。
犹记得当初被姑姑安排到御茶房当差,满屋子的宫女望着她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嫉妒或羡慕,很多人暗地里猜测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飞上枝头,成为皇上的妃子。
皇上勤政爱民,深受百姓爱戴,且年轻俊雅,英明仁慈,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可令她费解的是,为何偌大的后宫竟然没有一个嫔妃?三宫六院形同虚设,大臣们曾三番四次奏请皇上下旨选秀充实后宫,每次皇上总是不予理睬。
宫中有很多传闻,有人说皇后被大火毁了容颜,故整日躲在坤宁宫,不敢踏出宫门半步;又有人说其实皇后早已薨逝,皇上每晚都是陪着皇后的梓棺入睡;还有人说皇上不纳妃是因为好男色,坤宁宫里养着很多绝色的美男子。。。。。
到底孰真孰假,她不清楚,也不想探究。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勤勤恳恳地当好差,待年满二十五,再向皇上求个恩典出宫和父母团聚。
忽地前面传来数下清脆的击掌声。
皇上下朝回来了!!!
薄荷手脚麻利地沏了一壶枫露茶,特地选了一只粉彩绘山水杯,白玉般的瓷杯上峰峦叠嶂,白雾缭绕,古树苍劲挺拔,湖边的小木屋透着温暖的灯光。
皇上日理万机,批阅奏折或为国事忧心时若看到这只粉彩绘山水杯或许会感到片刻的轻松。
薄荷端着茶掀帘走进养心殿,趋步上前,将茶杯放在皇上手边,便规规距距地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垂手侍立。
过了半晌,一名宫装丽人忽从外面进来,云鬓高耸,肌肤似白瓷般细腻光滑,眉似远山,一双剪水瞳仁明亮动人,唇不描而朱,发髻正中簪着一朵紫水晶制成的芙蓉花,一颗鸽子蛋般大的紫水晶垂在额间,气质超凡脱俗,仿佛从画中走出来般。
薄荷身为女子,亦有些心旌摇荡,待看第二眼的时候,却愣了愣,那女子容貌与皇后有五六分相似,且更胜皇后一筹。
那女子盈盈下拜,声若莺啭:“奴婢若萱参见皇上。”
朱祐樘连眼皮也未抬一下,皱眉盯着手中的奏折,淡淡地说道:“何事?”
“奴婢奉太皇太后之命给您送野参鸡汤。”若萱娇声说道。
“搁下吧。”朱祐樘低头批阅着奏折。
若萱趋步上前,将斗彩描金蕃莲花纹盅放在御案上,娇声道:“请皇上趁热喝。”
朱祐樘淡淡地“唔”了一声:“退下吧。”
若萱却纹丝不动,轻声细语地说道:“太皇太后吩咐了,必须亲眼看到皇上喝完,奴婢才能离开。”
朱祐樘闻言抬起头,好看的眉毛微微拧起,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问道:“你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婢?为何朕从未见过你?”
薄荷偷偷地觑了他一眼,可惜皇上一如平日般面无表情,心中不由更加好奇,皇上这次会不会破例呢?这些年太皇太后明里暗里给皇上安排了很多绝色美女,可皇上却始终无动于衷,别说宠幸,便是看也不愿多看她们一眼。
若萱答道:“奴婢三个月前才进宫,一直跟着史姑姑学宫中规距,昨儿才被安排到仁寿宫当差。”
朱祐樘淡淡地问道:“太皇太后除了吩咐你给朕送鸡汤,可还曾吩咐你旁的事情?”
若萱脸色一红,答道:“奴婢不敢说。”
朱祐樘面无表情地道:“但说无妨。朕赦你无罪。”
若萱脸色涨得通红,低声说道:“太皇太后还吩咐奴婢要讨皇上欢心,若奴婢能被皇上看中,太皇太后必会重重有赏。”
朱祐樘端起粉彩绘山水杯喝了一口茶,说道:“想要讨朕欢心很难。”
若萱垂头答道:“不管有多难,只要能让皇上开心,奴婢愿意做任何事情,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
“只要朕开心,不管什么事情你都愿意做?”
“是。”
朱祐樘望向旁边侍立的德全,问道:“朕记得你侄儿已经成年,尚未婚配,是吗?”
德全答道:“是。”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朕就将她指给你侄儿。”朱祐樘随手指了指若萱。
德全吃了一惊,慌忙跪下:“皇上,使不得。”
朱祐樘冷冷地道:“难道你想抗旨不成?”
德全哭丧着脸道:“奴才不敢。”
若萱脸色雪白,身子不停地颤抖,跪在地上磕头流泪道:“求皇上收回成命。奴婢宁可出家当姑子,也绝不嫁他人。”
朱祐樘淡淡一笑:“宁可出家当姑子?此话当真?”
若萱咬了咬唇,道:“奴婢绝无悔改。”
“很好。”朱祐樘面无表情地说道,“既然你一心向佛,朕便成全你。德全,即刻派人送她尼姑庵。”
若萱闻言登时瘫软在地上,她原打算孤注一掷,赌皇上或许会心软回成命,可不料竟然同意了,如今话已经说出口,覆水难收,余生恐怕都要和青灯古佛作伴了。
德全叹气地摇了摇头,命两个嬷嬷扶她出去。
薄荷神色颇为怜悯,这是她第一百零一次看到皇上发落那些对他有非分之想的女子。这些年皇上冷峻沉默,神色总是喜怒难辨,原以为这次或许会不同,毕竟那女子长得与皇后有几分相似,可没想到皇上依然如此冷酷无情。
德全摒退所有侍婢太监,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道:“皇上,锦衣卫已经寻了整整三年,仍没有发现皇后娘娘的踪迹。奴才猜也许娘娘已经。。。。仙逝。”
朱祐樘手微微一颤,一滴墨陡地落在奏折上,提笔缓缓地批阅:“婳婳没有死。”
德全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哽咽道:“若皇后还活着,她怎么可能不回来找您呢?皇上,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您放下吧。”
朱祐樘神色冷峻:“朕记得很清楚婳婳手上戴着一副红翡翠镯子,可宫正司的人将奉天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发现任何红翡翠的碎片。朕相信葬身火海的是另有其人。”
德全吃了一惊,问道:“皇上是否已经猜到是何人救走皇后娘娘?”
“能够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设下金蝉脱壳之计,将皇后调包带走。此人在宫中的势力不容小觑。”朱祐樘揉了揉眉心,说道,“有这般能耐的除了兴王,便是万贞儿。”
德全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些年您一直命人暗中盯着兴王的一举一动,奴才原以为您是怕他造反,原来是为了皇后娘娘。”
“祐杬若有野心,当初只要与万氏联手,哪轮得到朕做这个皇帝。”
“奴才听说兴王和王妃两人相敬如宾,如今王妃已怀喜七个多月,兴王日日留在府中陪伴王妃。看来应该不是兴王掳走皇后娘娘。难道是万贞儿?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又怎会设局将皇后带出皇宫呢?”
“她死了没错,但不要忘了汪直可没有死。万贞儿死后,汪直便不知所踪,朕命锦衣卫追查了这么久,也没有找到他。朕猜测十有八九皇后是落在他的手里。”
德全一脸钦佩地道:“皇上英明。”
朱祐樘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抹忧虑:“这些年朕派了一批又一批的锦衣卫出去寻找皇后和汪直的下落,可始终没有任何进展。朕只怕。。。只怕。。。。”
德全忙安慰道:“皇上不必忧心,锦衣卫素来擅长追捕,就算汪直躲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能将他抓回来。”
朱祐樘皱眉道:“朕只怕汪直已经不在我大明境内。”
德全闻言不由愁容满面地道:“若汪直真的带皇后娘娘离开大明,那事情就棘手了。”
朱祐樘沉吟了片刻,吩咐道:“你安排一些精干的锦衣卫到蒙古各部落及安南,高丽等国打探一下,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奴才马上就去安排。”德全行了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朱祐樘放下紫毫笔,拿起案上张婳亲手雕刻的一枚印章轻轻地摩挲着,低声道:“不管你在哪里,终有一日我会找到你。”
……………
蒙古。奢华的王帐里,年轻英俊的可汗巴图蒙克坐在长案前,眉头深锁,双目充满血丝,脸色苍白憔悴,仿佛几天几夜未曾合眼。
下首一名满脸络腮的军官神色凝重,禀道:“可汗,刚刚得到消息,喀尔喀部也发现有大批牛羊染了瘟疫死了。先是土默特部,永谢布部,接着又是喀尔喀部,短短数日就有三个部落的牛羊染了瘟疫,照这个情形下去,恐怕不出一个月,草原上所有的部落都难以幸免。”
巴图蒙克瞳孔微微收缩,沉声问道:“巫医那边有何进展?”
军官满海鲁答道:“阿尔济已经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苦思对策,可对这场突然爆发的瘟疫仍是一筹莫展。”
巴图蒙克双手紧紧地握成拳,指节微微发白。
满海鲁又道:“可汗,三年前您亲政后,大力推行新政,大刀阔斧地废除了太师,太尉,太傅,太保,少师,平章,知院等官职,此举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这次瘟疫爆发,外面有人造谣您是草原的灾星,若继续由您当可汗,必会给草原带来天大的灾难。”
巴图蒙克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些谣言必是亦思马因的余孽散布的。”
满海鲁忧心忡忡地道:“可汗,我们若不能控制疫情,百姓们失去牛羊无法生活,恐怕会出现大规模饿死的现象,若各部落的首领真的相信了那些谣言,那您的可汗位置就岌岌可危了。”
巴图蒙克眉头越皱越紧,深褐色的瞳仁充满焦虑,叹道:“难道老天真的要亡我吗?”
忽地外面响起一阵喧闹声,须臾一名侍卫匆匆掀帘进来,跪下禀道:“可汗,外面有两个汉人吵着求见您,无论属下怎么驱赶都不肯离去。”
满海鲁皱眉斥道:“可汗为了瘟疫的事情已经几日几夜没有合眼,哪有功夫见什么汉人。快把他们赶走。”
那侍卫领命后,正转身退出去,却听巴图蒙克叫道:“慢着。去把那两个汉人请进来。他们既然能够闯到本汗的王帐,想必有些能耐,见一见也无妨。”
过了片刻,帐帘掀起,一对年轻男女从外面进来,男子丰神俊朗,眉宇间英气逼人,满含宠溺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望着身侧的女子。
那女子约莫二十岁左右,白色轻纱缚面,虽瞧不清容貌,但一双黑玛瑙般晶亮的眼睛灵动而清澈,气质脱俗,想必相貌亦是不凡。
此二人不是别人,正是高斐与张婳。
满海鲁喝道:“大胆,见了可汗还不跪下。”
“无妨。”巴图蒙克右手撑着额头,说道,“汉人有句古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两位朋友求见本汗可有何要事?”
张婳见这位年轻的可汗不但没有半点架子,而且还十分友好,立即生出几分好感,遂微笑道:“小女子此来是为可汗解决一件头疼的事情。”
“哦?”巴图蒙克好奇地问道:“姑娘知道本汗为何事头疼?”
张婳微微一笑:“如今草原上瘟疫横行,死了无数牛羊,牧民们哭声震天,指责可汗执政无道,惹得天神震怒,才招来此灾。这些日子可汗想必为了瘟疫之事伤寝食不安吧?”
巴图蒙克闻言双眼一亮,紧紧地盯着她问道:“姑娘莫非有办法阻止这场瘟疫?”
张婳含笑道:“不错。我手上的确有一道方子可以医治这次的瘟疫。”
巴图蒙克大喜若狂,猛地站起来,激动地道:“姑娘若能阻止这场瘟疫,不但是本汗的恩人,也是整个草原百姓的大恩人。本汗定当以黄金万两相酬。”
张婳淡淡地道:“谁要那些黄金?”
巴图蒙克愣了一下,问道:“那姑娘想要什么?只要本汗能做到,定当竭尽所能满足姑娘的要求。”
张婳平静地说道:“听说可汗有一朵火灵芝,具有起死回生功效。若我能治好外面这场瘟疫,请可汗赐我这朵火灵芝当诊金。”
巴图蒙克沉吟片刻,说道:“火灵芝再珍贵,也抵不过我数千万子民的姓命。若姑娘真能治好瘟疫,本汗便将火灵芝赐给你。”
“爽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张婳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瓷瓶递给他,“这里面装着医治瘟疫的丹药,染病的牛马服药后,便会痊愈。”
巴图蒙克忙将瓷瓶交给满海鲁,吩咐道:“快把它交给阿尔济,让他找几头染病的牛马试试看此药是否灵验。”
满海鲁躬身领命,风一般地奔出大帐。
巴图蒙克向张婳两人道:“两位远道而来,请坐下喝杯马奶酒,用些点心。”
张婳,高斐道了声谢,便施施然地坐下,侍女上前奉上马奶洒和点心。张婳觉得有些口渴,遂掀起面纱一角,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巴图蒙克心头一跳,虽只是惊鸿一瞥,却似一股电流通遍全身,竟怔在了原地,片刻方惊觉自己失态,忙端起长案上的马奶酒连饮了数杯,却又忍不住望向面纱后那张若隐若现的脸庞。
过了半日,满海鲁匆匆奔进帐内,满面喜色地道:“可汗,这药果然有奇效,染了瘟病的牛马服后不再痛苦地挣扎嘶叫,慢慢地安静下来,阿尔济说此药的确能克治瘟病。”
巴图蒙克大喜,向张婳道:“还请姑娘告之药方,本汗即刻命人研制丹药,医治这场瘟疫。”
张婳淡淡一笑,伸出莹白如玉的右手:“只要可汗给我火灵芝,我立刻奉上药方。”
巴图蒙克望向下首垂手侍立的中年仆妇道:“塔娜,取火灵芝过来。”
塔娜答应一声,缓缓走进内室,过了一会儿,捧着一只精致的红木锦盒出来,眼中颇有不舍之意,恭敬地呈上道:“可汗,这是您要的火灵芝。”
巴图蒙克长身而起,拿起红木锦盒递给张婳,说道:“此朵火灵芝长于火山口附近,十分罕见珍希,药效胜过寻常灵芝千倍,巫医说它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姑娘舍黄金而求它,可是要救什么人?”
张婳却未答话,急切地打开锦盒,却见大红色的锦缎上灵芝色红如火,光泽明亮,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惊喜,遂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有了这张药方,可汗就不必再为外面的瘟疫忧心了。”
巴图蒙克将药方交给塔娜:“快让阿尔济按照这个药方研制丹药。”塔娜领命后,飞快地奔出帐外。
张婳收起锦盒,起身告辞道:“多谢可汗割爱相赠灵芝。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姑娘且留步。”巴图蒙克上前一步,殷勤地道,“天色不早了,两位不如留宿一晚,明儿再走也不迟,也让本汗可以尽尽地主之谊。”
一直默不作声的高斐婉言拒绝道:“多谢可汗好意。只不过家人正等着这朵火灵芝救命,实在不能耽搁。”
巴图蒙克微笑道:“既然如此,公子先拿这朵火灵芝回去救人。这位姑娘就留在这里玩赏几日。”
张婳闻言脸色微变,紧紧地握着红木锦盒,冷声问道:“可汗莫非想反悔,夺回这朵火灵芝吗?”
巴图蒙克笑了笑,眼神诚挚地凝视着她:“姑娘莫要误会。我好歹是草原上的可汗,又岂会言而无信,抢回送出去之物?本汗瞧姑娘精通医理,遂起了惜才之心,只要姑娘愿意留在草原上为效忠本汗,不管姑娘有什么要求,本汗定当应允。”
张婳平静地说道:“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巴图蒙克暗暗向满海鲁使了一个眼色,满海鲁立即会意,正想悄悄离开,忽地眼前闪过一道身影,还未来得及闪避,那人已出手如电地在自己身上连点了几下,瞬间身子似被定住了般丝毫动弹不得。
高斐一个闪身,又伸指点了巴图蒙克的穴道,笑道:“我们好心好意帮你解决了难题,让你坐稳可汗之位,你居然恩将仇报想要扣留她!像你这种忘恩负义之辈实在没必要留在世上。”
巴图蒙克满脸惊骇,无奈被点了哑穴,发不出半点声音,紧张而惊恐地望着他。
张婳却叫道:“别杀他!留着他的命还有用处。”
高斐不解:“反正火灵芝已拿到,留着他还有何用处?”
张婳走到他身侧,压低声音说道:“这些年瓦剌和他一直在抢夺蒙古可汗之位,双方常年激战,谁也不能轻易地灭了对方。若我们杀了他,整个草原群龙无首,瓦剌若趁机灭了他们,成为草原的霸主,那么下一步目标便会和我大明开战。留他一命,让他和瓦剌内斗,那我大明便永无战事。”
高斐闻言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说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两人怕有侍卫进来不敢久留,大摇大摆地离开王帐后,高斐施展轻功,带着张婳一路奔驰,直到安全的地方方停下来。
张婳随手扯掉脸上的轻纱,晚霞映着她清丽脱俗的脸庞,美得让人不忍移开目光,碧色的衣袂在风中翩飞如蝶,猎猎作响。
她笑靥如花地道:“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美的晚霞。”
高斐眼神微黯,这些年来她在人前时常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很快乐,可是只有他知道,她笑的时候,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究竟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婳儿。”高斐温柔地凝视着她,黑矅石般的双眸涌动着海般的深情与几分苦涩。
“呃?”张婳侧头望向他,唇角清浅的笑容仿佛朝霞般绚丽,长发迎风飞舞,身后的晚霞流金溢彩。
“昨儿有个茶商朋友刚从京城过来,听他说皇上……”
张婳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别过脸冷冷地说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高斐温言问道:“当真不想知道他的近况吗?不想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吗?”
“不想。”张婳斩钉截铁地答道。
不管多深的伤口都有愈合的一天。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想必他早已另立新后……
高斐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这几年你潜心学医,又不顾性命之危到悬崖峭壁上寻找各种珍稀药材,还闯到蒙古可汗的王帐求取火灵芝,你做这么多事情不就是想要配制丹丸医治他身上的寒疾吗?”
张婳望着天际流金溢彩的晚霞默不作声。
“这些年我从来没有看到你真正地笑过。”高斐心中苦涩,哑声道,“你经常独自望着南方发呆,明明那么思念他,为何要一直自欺欺人,不肯回去呢?”
张婳嘴唇紧抿,仍是一言不发。
“当年皇上初登大宝,三宫六院竟连一个妃子都没有。御马监左少监郭镛上奏请皇上预选淑女,你可知道他是如何说?”
“……”
“六宫之制,固所当备。而三年之忧,岂容顿忘。今山陵未毕,谅阴犹新,奈何遽有此事?注1”高斐继续说道,“为此他下了一道圣旨为先帝守孝三年,三年不鸣钟鼓,不受朝贺,朔望宫中素服。如今早已过三年之期,六宫仍然虚设,没有一个嫔妃。”他抿了抿唇,涩声道,“一个帝王做到如此专情与执着,背后所承受的压力和艰辛不是你我所能体会。”
张婳闻言震惊不已,明亮的双眸慢慢地升起一片水雾,心中酸楚,祐樘,你这又是何苦?
高斐侧过脸望向无边无际的草原,声音里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我已经修书告诉皇上,当年奉先殿失火,你并未葬身火海。算算时间,少则三日多则五日他应该便会到了。”
张婳猛地抬起头,清丽的脸庞泪水纵横,惊恐地叫道:“不!我不要见他!”
高斐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珠,低声问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他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难道你担心他不能保护你吗?为了你他多年来不纳妃,三宫六院形同虚设,难道你还害怕他将来会变心吗?”
张婳心中一痛,流泪道:“我……我……”
高斐柔声道:“听大哥的话,不要再逃避下去了。也许你所害怕之事,在他眼里根本微不足道呢?”
张婳心中苦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嗣的问题怎么可能会微不足道呢?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大哥说得对。是时候见见他了。”
……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公子,您为何写信通知皇上过来?”汪直一脸的郁闷,嘟囔道,“您真是枉费了娘娘的一片苦心。”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够留在草原上。”高斐负手而立,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可我更希望她得到幸福,看到她真正的笑颜。”
汪直跺足叹道:“公子糊涂。这些年她不是过得很开心吗?您为何执意要将她拱手让给皇上?”
“开心?”高斐苦笑一声,问道,“你可曾看到她真正地笑过?”
汪直搓了搓手,说道:“时间长了,她自然会忘记皇上。公子何必心灰意冷呢?”
高斐爽朗一笑:“大丈夫何患无妻。”
汪直见他眉宇间满是落寞苦涩之意,心里不由一酸,点点头道:“公子言之有理。”
高斐却敛起笑容,正色道:“别再背着我做任何不轨之事。否则以后都别再跟着我。”
汪直心中一凛,答道:“是。”
…………
天色微蒙,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张婳背着包裹蹑手蹑脚地溜出游牧包,骑上红枣马一路疾驰,眼角的泪似断了线的珍珠般滑落。
有些人,相见不如不见。
祐樘,永远都不要来找我。
泪眼模糊中忽看到前方不远处一匹马正悠闲地吃着草,马上的人双手笼在袖中,似乎一早就守在此处等她。
张婳看清来者,微皱了皱眉,正欲挥鞭急疾甩掉他,却听汪直高声喊道:“娘娘请留步。老奴有要事相告。”
张婳犹豫了一下,拉紧缰绳,在他身前停下,淡淡地问道:“公公有何要事?”
汪直长叹一声,垂眉道:“事到如今,老奴就实话告诉娘娘。当初娘娘小产,身子虽受到些损伤,但只要悉心调理,自当会痊愈,怀上龙嗣也是早晚的事情。”
张婳身子一震,险些从马上摔下来,颤声问道:“此话当真?”
“当初贵妃娘娘想要成全高斐,所以收买了医女陈碧秋。娘娘早就料到您担心周谨是朱祐樘的人,怕他不肯以实情相告,必定会问陈碧秋。”汪直低头继续道,“娘娘说您若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十之八九会离开皇宫。”
张婳已从震惊与狂喜中平静下来,捏了捏拳头,冷笑道:“万贵妃好计谋,临死还想着如何算计我!”
“贵妃娘娘煞费苦心,也是为了让高斐得到幸福。”汪直双眼通红,哽咽道,“但娘娘并非冷血无情之人。她临终前吩咐老奴,以三年为限,若过了三年,您仍然不能忘记朱祐樘,便让老奴将实情告诉您。娘娘说她一生为情所困,不希望您步她的后尘。”
张婳心中苦笑,枉她自诩机智过人,竟然被一个死人算计了这么多年浑然不觉。
汪直低垂着头道:“老奴欺骗您这么多年,要杀要剐全凭您处置,老奴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张婳盯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若不是你相救,我早就葬身火海。此事就算扯平。”她顿了一下,冷声道,“以后永远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汪直眼中的愧疚一闪而逝,说道:“娘娘保重。”他恭敬地行了一礼,挥鞭纵马离去。
朝霞似绚丽的蜀锦般铺展在天际,碧草如茵。
张婳双手捂着脸,晶莹的水泽从指缝汨汨流出,祐樘,我们居然错过了这么多年!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地传来一阵“得得得”的马蹄声。
张婳心头蓦地一跳,似猜到什么,缓缓地转过身,晶莹的泪珠倏然滑落。
浅金色的阳光下,那人坐在汗血宝马上,月白色织金长袍,金冠束发,俊美无俦的脸庞绽放着奇异的光芒,眼神满是宠溺与惊喜地望向她,柔声唤道:“婳婳!”
-----全书完------
注1:译为皇帝选妃,固所应当。但,先帝陵墓尚未完工,皇帝居丧的草庐还是新的,如何就谈起选妃的事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