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居里,又一下拥进一帮人。已有些经验的尹昌不再那样惊恐,尽管这次来的还都穿着官衣。
他端着茶杯笑盈盈地对带头的韩成道:“官爷,请喝茶。”
“算啦。”韩成瞥了他一眼,“尹老板,听说你前两天收留了一个受伤的姑娘,是吗?”
“有啊,伤得还不轻呢。”
韩成怪异地看着他道:“行呀,够痛快!”
“官爷面前岂敢隐瞒。”
“是谁送来的?”
“像是个以前的老主顾,嗨,这名字我一时记不起来了。”
“那女的呢?”
“让两位女道士给接走啦。都整一天了。”
“什么!那道士是谁?”
“我真的不认识。”尹昌一脸为难。
“可恶,你知道你窝藏了朝廷钦犯吗?”
“窝藏钦犯?”尹昌笑道,“官爷明鉴,这车马店每天人来人往,我知谁是钦犯啊。我这儿就像这茶杯,是听人使唤的。往里倒香茶也好,毒酒也罢,都得来者不拒。喝出了事,您得找那个倒水的去呀。”韩成瞪着眼没说话。
尹昌点点头道:“官爷,没什么事,我该做生意去了。”未等韩成答应,他便端着茶,一步三摇地走向柜台莫无缘漫无目的地信马由缰,又走进篁贤镇外的竹林中。林里有人和马的影子晃动。走近看,原来是纪纲带着四个亲信。
“贤弟,为兄在此等候多时了。”
“纪大人可真厉害,到哪儿都逃不出你的手心。想抓我吗?”
“不是的,皇上让我找你。”
“那皇上是舍不得他的宝马呀,还是觊觎我的宝剑呢?”莫无缘揶揄道,“那可不行,我为你们糊里糊涂地拼杀了一场,其余的都输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一匹马、一把剑。尤其这马曾驮着我和双妹一同还家,看到它,能让我想起双妹。”他的声音愈发低沉缓慢下来。
“对啦。皇上已下令赦免了莫无双。你若见到她”
“我可再没脸见她了。其实是我害了她们莫家。”
“可你还救了她一命啊?”
“我哪里救过她,那一剑已把从前的莫无双给杀了。就算像你说的,我保全了她的性命,也不够还这份情债的。”莫无缘无限怅然。“贤弟,皇上很想你,托我转告,你随时可以回去在朝为官。”“皇上,呵呵,皇上。难得他还惦记着我。那日我们谈话时,他有一句说得极是,我和他确为同一类人。”
“什么?”纪纲奇道。
“我俩都是心存至爱之人,我爱双妹,他爱江山可这世间之人往往就是因至爱而执着,因执着而疯狂,因疯狂而残忍有劳你替我多谢皇上,就让他老人家好好等着吧。”莫无缘侧过马头要走。
“且慢。”纪纲又叫道,“贤弟,这里有五百两黄金,万岁让你先用着。”说时,一旁的陈皓捧上一个小木箱。
“噢,你这一拦,倒提醒我了。那天走得仓促,忘了件事。”莫无缘从马颈边的长包囊里,取出割喉剑,拔剑出鞘真是把好剑,估计是你从前任那里抢来的吧?”说着,剑锋下转,同时右脚踢起袍子的下襟。割喉剑的剑刃扫过,长袍的一角飘落在地。“这借花献佛的空人情,恕我不愿领受。”说着,他将割喉剑还鞘,扔到盛满黄金的木箱上,策马而去。出了密竹林,眼前越发空荡。已是仲夏时节,骄阳肆虐地炙烤万物。莫无缘却如同行走在冰天雪地中一般,身子仿佛他九岁斜倚在暴雪中的大树下时那样的僵冷。
“无脉真人”郝净尘异常的郁闷。在万刃山庄快十年的生活,使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本名“郝建成”,但却没忘记自己锦衣卫的身份。这些年里他发出去的一条条密报,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当他得知皇上已由朱元璋换成了朱允坟,他真想大哭一场。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被主子们遗忘了。
后来朱棣又篡夺了朱允坟的帝位,他差点丧失了返回朝廷的愿望,甚至要一把火将费尽心机得来的丧魂崖的机关图给烧了。但他转念一想,这或许还是上天赐予良机呢。
不久,机会果然来了。他听说一个从京城逃出的重要人物,要经过藏剑山庄到万刃山庄来避难,而且种种迹象表明此人很可能就是建文帝。他顿时来了精神,并未太过思虑,便急不可待地将粘满鸡毛的密信送了出去,信誓旦旦地保证那人定是朱允坟。他还设计了一整套剿灭万刃山庄的计划。
结果莫无双送来的竟是朱文奎,这令他大失所望。但无论如何这回总算是将万刃山庄这个朝廷的隐患除了,他也终于回到了阔别近二十年的锦衣卫。
然而,他没能得到祈望中的提升。纪纲那冷冰冰的表情和语气,表明这位锦衣卫的新主子对自己这漫长的卧底生涯根本就不在意,话里话外全是嗔怪,尤其埋怨他诓骗天子白跑了一趟……
“他娘的,为皇上卖了多半辈子的命,到头来反落了个欺君之罪。”他惟一的助手和亲信“飞铎上人”万圭怨道。
“算啦,谁让咱们是后娘养的呢。”郝净尘也没好气地道。
“那咱们还在锦衣卫混不混?”
“几十年都搭进去了,现在拍屁股走人,还不冤死。”
“可照这情形,还能有你我的出头之日吗?”
“看来必须再拼一把,立个大功,你我也算没白来这一遭。”
“万刃山庄也完了,哪里还有什么大功可立呀?”……
两人就这样无聊又无奈地谈到了半夜,忽听屋外人声鼎沸,诸多卫士高喊着“有刺客!抓刺客呀!”
郝净尘霍然站起:“老万,又来机会了。这回咱哥俩不抓住这刺客,誓不罢休!”
诸葛尚被蛾嵋的慧明道姑逼着一气跑出了岳州府,又辗转往南,直到汨罗江边,两人才彻底甩掉了追兵。
“大师姐,我们在这儿。”江中一叶蓬舟划过来,船头摇橹的是慧明的师妹、女扮男装的慧姝。
未及小船拢岸,身穿灰黑道袍的萧红玉便从舱中钻了出来,冲着诸葛尚斥道:“你若不想活了,干脆学屈原跳这汨罗江算了。单人匹马就想刺杀皇帝,你以为你是谁?你要是叫他们杀了,我我说你儿子怎么办?”说着眼眶有些潮湿了。
诸葛尚明白萧红玉的真实意思,面色赧然,垂头不语。
“好啦,快上船吧。”慧明催促道。
二人飞身跃上船,诸葛尚急道:“红玉的伤还没好,怎么——”
“还不是为了你。一听说,你瞒着她要去刺杀皇帝,急得红玉差点又吐了血。”慧明一旁道。
“红玉,真是对不起。”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没事就好。”萧红玉语气低缓了许多。
蓬舟逆流而上,划向了洞庭湖。
诸葛尚又关切地问了几句萧红玉的伤情,后者只说己经好了。
“我本来劝她不要来,她死活不听结果你来了也没什么用不是?”慧明转而冲着萧红玉打趣道。
“谁说我没用,我还救了个人呢?”
“这事你还要说。不是你着急乱闯,我们也不至于走错了路,白绕了个大圈子。要不早就找到诸葛将军了。”
“慧明师父千万别再提将军二字啦,我永远也不会给朝廷去当什么将军了。”诸葛尚决绝地道。
“将军?走狗而己。”萧红玉叹道我为朱棣多少次拼了性命,换来的不就是海捕的榜文嘛。”
“不提它了。”诸葛尚道,“红玉,你救了个什么人?”
“也算不上救,还不知这姑娘能不能活呢。”
“是个姑娘?”
“是啊,长得还满秀气的。”
三人钻进舱中,见里面直躺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姿容姣好,但面如白蜡、唇无血色,看上去奄奄一息。
“她得的什么病?”
“这还瞧不出。她是被人刺伤了。”萧红玉恨恨地道不知哪个狠心的畜生,一剑刺在她肚腹上。算她命大,竟没伤到要害,否则早死了。不过血流的估计比我吐的还多呢。”
“是啊。”慧明道,“也算是我们有缘,不是红玉误打误撞,我们也到不了篁贤镇那么个小地方。”
诸葛尚矮下身仔细端详着那姑娘。
“你这家伙,见到漂亮女孩子,腿又软了。”萧红玉笑道。
“别开玩笑,我看这姑娘有些眼熟,但又一时记不得了。”
“净胡闹,你怎的认得她呢?”……
三人正说着,那姑娘微微睁开迷濛的眼睛。她无力摆摆头,看了看舱内:“几位恩公,我这是在哪儿?”
她还依稀记得自己在尹昌的千里居快要支撑不下去时,是面前的两位道姑救的她。
诸葛尚轻声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犹豫了一下,才道:“小女莫无双。”
“你是藏剑山庄莫勋奇的女儿?”诸葛尚惊道。
莫无双心里惶惑,渐渐觉得面前的男子似曾相识:“您是?”
“无双妹妹,在下诸葛尚,你还记得么?当年你和令尊大人到京城给我爹医过病的。”
对莫无双来说,那己是遥远的童年记忆了,那年自己才七岁,就在那个冬天,回家的路上,见到了她的缘哥。
“你是诸葛大哥?”莫无双略一激动,呼吸便急促起来。
诸葛尚忙道:“妹妹,你身子虚,别再讲话了。好好休息。”他抬起头道,“慧明师父,请大发慈悲,一定要把这姑娘救活呀。”
慧明莞尔一笑:“看来又要耗费我们蛾嵋的紫薇还魂露啦。”……
莫无缘自虐似的几天水米未进,昏昏沉沉地骑着银河驹到处乱转。逛来荡去也不知该往何方,抬眼见竟进了一片枯萎凋敝、荒无人迹的古树林。
林中尽是槁木老藤、荆棘杂草,残根赤裸,断株横卧,仰头望桠枝光秀似枪戟,虬枝盘曲如龙蛇,可谓燕雀不巢、鸦鹫难栖,好生的诡异险恶。
他心中厌烦,欲拨马回返,却听不远处传来二人的脚步声。那二人还边走边争吵个不停。
莫无缘见两人均道士打扮,其中个头略高的正是郝净尘。
郝净尘和万圭听到有人行刺皇帝,再出来时刺客已经逃走。二人仍不放弃尾随着主要的一路追兵跑出城外。郝净尘灵机一动,想要抄小道去堵截刺客。
万圭道:“你知道刺客走的是那条路吗?怎么堵呀?”
郝净尘道放心,听我的没错。”
于是二人便脱离大队,这一头扎下去就是几十里,绕了个昏天黑地。待欲返回时,发现身后岔路极多,如同迷宫一般。
二人越是走似乎离州府越远。兜了几个冤枉圈子,天又黑了。在山林里忍了一夜,天亮时又开始乱撞。撞来撞去也进了这恶林之中。
他俩光顾着吵闹,距莫无缘四五丈远时才发觉对面有人。
莫无缘一见郝净尘,心中的恼恨陡然而起,拍马上前,厉声喝道:“尔是郝净尘么?”
郝净尘并不认得莫无缘,但见其胯下宝马,腰间宝剑,料得来人不同凡响。
“你是谁?如何认得郝某?”
“姓郝的,你害得我和无双好惨,你还敢说不认得我?”
郝净尘一听“无双”二字,再次将目光盯在冥香剑上,恍然大悟,嚷道:“你……你就是那个莫无缘?”
“正是!”
郝净尘登时真魂险些出窍,他知道与莫无缘结下的是何样恩怨,也听说了对方的盖世武功,心道:真是冤家路窄,看此形势己难于脱身,而自己与万圭联手也远不是对手,干脆先下手为强。
想罢,他没等莫无缘再说什么,从背后拽出一根碗口粗细、尺把长的蛇头木筒来。对准莫无缘一按机簧,那蛇口一张,“哧哧哧……”立时喷出一片中指长短、细若游丝的钢针。
莫无缘本只想狠狠叱责郝净尘一番,不料对方出手如此之快、如此之毒。他怎知这郝净尘之所以江湖诨名为“无脉真人”,便是因为他手中的这支“灵蛇筒”中暗藏一百零八枚“无脉神针”,首发三十六,再发七十二,神佛难避。
刹那间,三十六枚钢针已至,莫无缘不及拔剑拨挡,双脚一点马鞍,直纵起数尺,抬手攀住一根枯枝。那大部分的钢针从脚下掠过。
莫无缘虽及时避开,银河驹却不知躲闪,面颈之上都中了三四枚针,尤其是一枚钢针正扎入了左眼。那宝马疼痛难忍,一声长嘶向前狂奔而去。
郝、万二人两侧一跃,银河驹径直出去了一箭多地,绊到一根横倒的枯树,马失前蹄摔倒在荆棘中,胡乱蹬刨着再难立起。
听着坐骑的悲鸣,莫无缘怒火中烧,抽出冥香剑,从半空中直向郝净尘扑去。
郝净尘一击未中,暗道不妙,见莫无缘挺剑刺来,知对方手段高超,怕再发失手,忙将灵蛇筒交与左手,右手拔剑相迎。莫无缘见其横剑格拦,剑锋一转,来挑郝净尘的手腕。
看对手变招极快,郝净尘急缩臂膀,想将剑磕开,谁料眼前蓝光一掠,寒气已到脖颈。他拼命倒纵出数尺,即便如此,脖子一侧仍划出了一道寸许的血槽。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冷汗登时便渗出了额头。
惊魂未定,莫无缘剑尖已逼到眼前。他挥剑拦阻时,蓝光倏地一个弧线,剑锷已贴在他的肋下。幸好他反应敏捷,横向一越,只割破了道袍和表层的皮肉。可双脚还没落稳,冥香剑又呼嘯而至。他儿乎哭出声来,发疯似的蹿出丈余,后腰上还是被挑幵了个豁口。
郝净尘抱头鼠窜、东躲西藏,这样苦苦撑了十合,身上便受了十处伤。莫无缘这“太虚无极剑”中的“游刃千化”式,在攻击时最是灵活多端,郝净尘这等二流身手根本无力抵御。
“姓万的,你死到哪儿去了?”郝净尘边逃边骂道。
其实他真是冤枉了万圭。这位“飞铎上人”一直跟在莫无缘身后,只是对手身法太快,他实在没得机会出手。
直到郝净尘闪到一棵大树后,莫无缘的长剑未及时刺出,万圭才“哗楞”一抖铁链,大铁铃铛照莫无缘左肩头砸去。
铃铛未至,尖尖的铁舌头己先吐了出来,如蜂刺般直蛰莫无缘。莫无缘回腕随手去拨,铁铎则凌空一旋,奔他后心打来。莫无缘无心与万圭纠缠,身似陀螺般飞转,一招“月落九天”,以冥香剑的锋利,一剑劈下,便将飞铎的铁链斩断。大铃铛“当啷”一声落地。
“臭小子。”万圭抡着铁链朝莫无缘冲来。郝净尘见机从树后闪出,摆剑猛刺。二人合力与莫无缘战在一处。
毕竟双方实力悬殊,不出五个回合,莫无缘用剑一绞将万圭的铁链化为数段,跟进一剑刺在了其肩窝上。后者大叫一声,向后便退。莫无缘飞身一式“水银泻地”,直取万圭的心窝。
万圭自感难于躲闪,正绝望时,莫无缘的剑锋却凝在了他“乳中穴”的位置,并未向里刺去。万圭惊疑间正要谢对手不杀之恩,突感有人在背后猛力一推,前心便被冥香剑刺透。等他想到致自己于死地的是郝净尘时,连痛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莫无缘也不由一怔,没想到郝净尘此时不来攻杀自己,竟去害他惟一的帮手。稍一诧异间,郝净尘已抬起灵蛇筒,“哧哧哧……”七十二枚无脉神针雨点般打来。而此刻冥香剑还插在万圭胸前。
这时莫无缘方才明白郝净尘的险恶用心,他急抽宝刃,奋力拨打,但仍有三枚钢针刺中了他的肩窝和右臂。他骤感半身发麻,倏忽间撒手丢剑,仰面跌倒,双眼一闭,口吐白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