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洞庭湖的鱼味道很是鲜美。人常道：湖广乃鱼米之乡。此言不虚啊。”朱棣笑道。
知府史安国满面虔敬地躬身道：“此乃卑臣亲自为陛下做的，不知可合陛下的口味？”
“嗨，朕戎马半生，对吃穿之类的小事，一向是不讲究的。”
史安国身子微颤，谦卑地道：“陛下是否另换个更舒适的住处？”“这里很好。朕就要住在这岳阳楼上，观一观这巴陵胜状。”
此时韩成求见。朱棣放下筷子，唤他进来。史安国则退出屋去。韩成行礼后，笑逐颜幵地道万岁，大喜呀！刚飞鸽传书来报：万刃山庄已彻底剿灭，并将川东反贼一网打尽。”
“这是意料之中，无需大惊小怪。那件事办得如何呀？”
“信里没说。”
朱棣稍显不悦，又拿筷子夹起饭菜。韩成有些尴尬，呆立不动。“还有事吗？”朱棣问。
“就是藏剑山庄那儿，何时动手？”
“等两天，看有没有川东的余孽来投奔。”
“那对莫勋奇怎么办？”
“原来他是个功臣，朕本来还想用他。可现在他甘心做反贼，朕也没办法。”朱棣轻摆了下筷子，“灭门九族。”
“是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就说句话吧。”莫无缘苦苦哀恳着。无双坐在莫无缘身后，双手垂在膝上，沉默着。这样的沉默她己保持许久了。
“你还是坐到前面来吧。这马跑得太快，会摔了你的。”
“若不是为了赶路，我才不会坐你这御赐的宝马呢。”说完这一句，无双又闭口不言了。
前面是一山道的转弯处，由于山势太陡，银河驹猛地一摆身，无双实坐不住，从马背上斜滑下去。幸亏她轻功不弱，未及跌到地上，抬脚蹬到路边的树上，身子又向马蹿去，但马走得疾，她几乎要扑空，莫无缘急探手接她。无双无奈下，拉住他的手，借力又重新跃上马背。
“你这是何苦，咱们历经了那么多周折，好容易又在一起了，又何必——要不，你抱住我的腰。”
“你那要系玉带的腰，我岂敢抱。我们是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怎比你都成皇上的红人了。”无双板着脸道。
“我知道那几句太过伤你，可我也是无心的。”
“你说我爹也是无心的。我爹待你我再不好，他也是我爹呀。再说他这回做的没错。人要讲良心，要知恩图报。当年没有大皇子朱标求情，莫家就会满门抄斩，也就不会有人在雪地里救你了。现在他亲孙儿有难，来投奔我们，能袖手不管吗？小皇子要逃去万刃山庄避祸，我们能不送吗？一路上官府盘查得那么严，用假结婚之计又有何不可？你怎知那朱棣是好皇帝？他和自己亲侄子为争天下打了四年啊，弄得生灵涂炭。你想想，我们把小皇子交出去，是大义之举，还是畜生行径？”无双把憋了半天的话，一口气讲了出来。
“小姑奶奶，你这嘴还这么厉害呀。我说自己错了。”
“嘴上说的未必是真心的。”无双口里不依不饶，气却有些消了。莫无缘严肃起来：“说真的，我也瞧不惯纪大哥那些阴险手段。”“什么结义大哥，我看他就是在利用你，在万刃山庄，他见都不见你，他手下也多是些卑劣小人！范家有心造反，也不至于老幼妇孺一个不留吧？这些鹰犬，以后还是不要理睬的好。”
“范家灭族一事，也叫我好寒心呐。双妹，我们回去，若看山庄无事，就辞别爹爹，远走天涯。我要带你看天下最美的景，还要教你世上最棒的剑法。”
“真的。这才是我的好缘哥呢。”无双在莫无缘的脖后亲了一口，一按他的双肩，飞身跃到了前面。
“疯丫头，都入过洞房的人了，还这么淘气。”
“再提那事，我可又要生气了。”
两人逗笑着，飞马前行……
邻近藏剑山庄，无双早敛了笑，愈发紧张起来。“缘哥，我老是预感不好。家里不会出事吧？”说时，己望见华丽的山庄依然如旧，无双的心顿时放下多半。二人急催快马。银河驹发威，立时就到了庄前。没了那些江湖豪客，山庄已是门可罗雀了。
二人下马，莫无缘牵马，无双疾走在前。“不对呀，咱家平日客少萧条，但也不是这个冷清法。”无双惶悚起来。步履错乱地奔至庄门前，见大门紧闭，连个守门的都不见。
无双闭紧嘴，回身向莫无缘摇摇头。无缘将马拴在一颗树上，取下双剑。冥香剑递给无双，自提了割喉剑。两人健步上了台阶。
大门未锁，无双猛要推，被莫无缘拉住。他则用剑鞘缓缓顶开门。随着大门徐徐而开，二人便看到最不愿见之景。到处是尸体，到处是血污，和断肠谷、万刃山庄一样的阴间冥界。
无双用手捂住嘴，眼里噙着泪，一步步向里走，看着她自己熟悉亲近的每一个人，倒卧在这个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他们中有箭弩射的、刀剑砍的、枪戟刺的、锤棍砸的，也有个别是自己碰了头，上了吊的。瞧样子，大约只是昨天的事。她就这样一进一进，一间一间，看到门房、院仆、家丁、婢女、厨娘……
“没有了，一个也没有了。”她的泪不住地流下来，手臂、衣袖尽是潮湿的。莫无缘跟在后面，痛楚、愤怒、绝望……
“该死的狗”他没尽骂出口，却见无双俯身在一水缸旁。他近前看，那边上躺着的是桐花。
“一个小丫鬟也要捅三枪吗？”无双轻泣着自道。
“走吧，找找咱爹和哥哥去。”
无双点点头，起身继续前行。
在这逼人发疯的行走中，他们终找见了二哥莫无名一家四口人，同死在磨房里，旁边还有莫鑫。在花园前的书房中，大哥莫无功倒在密室口，砸烂的密室门里飘出了浓重的纸灰和木炭味道。
无双伏在大哥身上哭了几声。二人向密室里望去。全烧了，一切都焚成了灰。这是莫家祖辈留下的最后一招防范。
“爹呢？”
“一定在剑房。”莫无缘看双妹迷离的眼睛，似有些神智昏乱了，忙按了按她印堂、人中、太阳等几处穴道，待她平静些道：“别去了。见了，更要伤心。”无双推幵他，又向剑房而去。
剑房的所有铁门、铁窗，全都捣毁了。宽叔和莫勋奇都在里面，不在的是数以百计的历代的名剑。
无双已出离悲恸了，只是跪在父亲面前呆愣着。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狗皇帝，我非杀了你不可。”
赵彪和姚普带着十几个锦衣卫，大摇大摆地往山庄后花园而来。
“就这么暴尸三天啊，真他娘恶心。还让爷窝在这儿，就等着给他们收尸呀？”赵彪道。
“你别抱怨了。咱不还得双份赏了嘛。”姚普道。
二人说着，带手下进了后花园。
无双提剑冲了出去，莫无缘怕出事，紧跟着出来。
这下姚普放心了，高声道：“这不是方爷吗？您还认得我吗？”
莫无缘一辨，认出说话的是那个竹林里的“白净面皮”，他身边站的正是那个“虬髯大汉”。
姚普笑道：“听说方爷要加官进爵了，可别忘了提携小人啊。”
他侧脸又对无双道：“这小妞挺俊俏吗。方爷，是您的相好吧？”
“啊！”姚普突然一声惨叫。原来，无双已迅疾地拔出冥香剑，一剑刺穿了他的心窝。“放鸣镝呀！”他最后叫了声，倒地死了。
后排一个拿弓的锦衣卫忙搭上一枝鸣镝，扬手放了出去。那响箭在空中尖利的一声呼晡。
“上！”赵彪和手下围住了莫无双。无双也不说话，挥剑就杀，赵彪等人纷纷倒下。见无双杀了最后一个，莫无缘道：“你把他们都杀了又如何，朝廷有那么多的兵将，咱们杀得尽吗？”
“见一个，我便杀一个。”无双阴冷地道。
“双妹，赶快跟我逃吧？”
无双转过脸，泪眼婆娑地道：“家都没了，你让我往哪儿逃啊？”正此时，一哨人已飞奔而来。为首的正是“小后羿”韩成和“玉衣子”陈皓，后面带的都是弓弩手。接着，从后院墙又跃进一排神机营的火铳手，周围房顶上不会儿也站满弓弩手。
韩成见一地的锦衣卫，气恼道：“方爷，这不会是您干的吧？”他转而又盯住了无双，“这小娘儿们是朝廷的钦犯莫无双吧？”
莫无缘和无双均未答他。
他又厉声道：“方爷，皇上有旨。莫家要满门抄斩，这莫无双乃漏网之鱼。今日正好让你我擒了。”
莫无缘不明他们为何都一口一个“方爷”的叫自己，但他此刻也不想弄清这些，只是道：“韩成，请让开，放我们过去。”
韩成实是极惧莫无缘的，但现在身边有四百弓弩手和神机营，自然有了底气。“方爷，今日不比千里居，我不会和您单打独斗，我只要一挥手，你俩立时就没命了。”
陈皓一旁道：“方将军，要不这样，您下不了手，就闪到一边，给兄弟们个方便就行。”
“有我在，看你们谁敢动她！”
韩成嗤的一笑道：“方爷，我原以为是什么绝代佳人。这娘儿们长得还算标致，但真不值得你舍命相救。”
无双已是血贯瞳仁，恨道：“无耻畜生，还我家人命来！”
莫无缘一把未拉住，无双纵身扑向韩成。韩成急退，陈暗摆七星长剑相迎，与无双斗在一处。
不出十几合，韩成便知陈皓不是对手，背后箭囊中抽出两枝狼牙箭，一招“并驾齐驱”射过去，被无双机敏避开。而他又是二箭射去，用的便是对付莫无缘时用过的“螳螂捕蝉”。
这四箭发出，其实全在一瞬。莫无缘知道韩成箭法刁钻，见他张弓，便呼着“小心”奔来。却见无双闪身正避第三箭，后至的第四箭已射中了右胸。莫无缘上前一掌击飞了陈皓。待扶起无双时，见她咬着牙关道：“缘哥，没关系，我伤得不重。”
莫无缘忙察看伤处，见虽严重，倒不至危及性命。他又抬头怒视着韩成。韩成心中悸然，一扬手，四周弩箭火铳齐举。
莫无缘见那弩箭还俱是一弩十发的“诸葛弩”，百人同射，便是千箭齐发，心如堕入万丈深渊。
韩成叫道：“我数十下！你做方华轩到这边来荣华富贵，你做莫无缘就待在那儿万箭穿身。”
无双左手紧抓住莫无缘，深情道：“缘哥，我爱你。”
“一、二、三……”随着尖叫声，莫无缘在瑟瑟发抖。当韩成数到.“八”时，莫无缘猛地夺过无双右手的冥香剑，用力甩开无双的左手，大喊道去死吧！”一剑刺了下去。就在这个双妹曾从背后抱过自己的花丛中，莫无缘一剑刺进了双妹那娇柔的身体里。
无双一阵痉挛，痛楚地用手按住小腹，鲜血霎时已流到了手，又沿着手的边缘向下淌。-“缘哥，我”无双抽动的嘴里也含着血。她惊异地望着莫无缘，眼前慢慢地昏黑了，身子柔柔地倒了下去。
锦衣卫们痴愣地看着。韩成暗道：“他娘的，这小子比我还狠。”莫无缘野兽般狂叫道：“够了吧！还不给我滚！”
岳阳城外的墓地里，莫无缘呆坐在无双的墓旁。刚刚参见完朱棣的纪纲一干人纵马而来。
纪纲下马近前，见莫无缘恍惚地望着前方，口里反复叨念着：“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
“贤弟，人死如灯灭，再难过也没用，节哀吧。”纪纲关切地道。“大哥，可我心里难受啊。我……”莫无缘说不下去了。
“你虽杀了她，却也保了她个全尸，就算对得起她了。”
莫无缘沉默不语。
纪纲转而欣然道：“贤弟，说些高兴的事吧。万岁降旨：鉴于你剿寇有功，又能大义灭亲，特封你靖南子、神剑将军、锦衣卫指挥同知。贤弟，皇恩浩荡，你一步登天啊！皇上还在岳阳楼上等你问话呢。”
“是吗？”莫无缘似在问道。
“是啊，快去领旨谢恩吧！”
莫无缘没精打采地站起身：“好吧，那我这就去见皇上。”说着，恹恹地走到银河驹前，上马急驰而去。
“这小子，真不是东西，只知一个人去领封。”鲍宣道。
“以后在他手下当差，可够受的。”丁济道。
大家七嘴八舌时，纪纲对着坟头沉思起来。良久，他忽问：“方华轩这三天一直在墓边守着吗？”
“也不是，前天就没见他。”陈皓道。
“去哪儿了？”纪纲追问。
“谁能知道去哪儿了，他骑的可是皇上的银河驹呀。”韩成道。纪纲紧皱着眉头，突地又问韩成：“他杀莫无双时，你在场吗？”
“在呀！”
“那剑刺在什么部位？”纪纲急问。
“大概是腹部吧。”
纪纲不禁一凛，叫左右道：“把坟给我刨了！”
那几人开始七手八脚地刨起坟来。
韩成僵立着疑惑道，大人，不会吧。那娘儿们我看着死的。那两天我也一直盯着姓方的，他就抱着那尸首，直到岳阳。”
纪纲骂道：“笨蛋，一直抱着，那说不定是在用真气续命呢。”
这时，坟墓挖到了底。黑煞神董涂抡起板斧，一斧将棺盖劈开。毕坚先惊道：空的！”
纪纲面色铁青，回身上马，高喊：“快去救驾！”
烟波浩淼的洞庭湖边，巍蛾矗立着那座被孟浩然、杜子美等无数文人吟唱过的岳阳楼。朱棣站在最高的第三层上，举目四望，一时心潮澎湃，不由踌躇满志。
忽听，有手下来报。朱棣回身道什么事？”
“万岁，方华轩方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可是万岁，他要将冥香剑亲手贡献给万岁。”
朱棣稍迟了下，道：“好，准他带剑面君。”说罢，找了个迎楼口的椅子坐下。但见莫无缘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你们都先下去。”朱棣命道。
侍卫们不解地退了出去。
莫无缘眼见楼中大小桌案上，摆得尽是各式宝剑，朱棣稳坐在剑群之中。他一拱手朗声道草民莫无缘，参见皇上。”
朱棣微然一笑：“姓莫的可是要灭门九族啊，方爱卿。”
“不，草民就叫莫无缘。”那语调十分冷硬。
“好吧。莫无缘，你今天带剑来见朕，是否要刺王杀驾呀？其实不用带剑，你看，朕这里有的是剑，都是藏剑山庄里的上品。”
“皇上，草民自从与您相识，便以为您是个好皇帝，可您为何要做出如此行径？”莫无缘质问道。
朱棣泰然地道：“你不在朕的位置上，岂知做个皇帝的艰难、痛苦，你来看”说着，他将桌上的一个木质的锦匣向前一推。莫无缘走到桌边侧身轻轻打开锦匣。里面竟是一颗七八岁孩子的人头。
“这是我侄孙朱文奎的首级。朕此次出行，本是为了我皇侄朱允坟，谁知手下的消息有误。”
他顿了顿接着道：“一个是亲侄儿，一个是亲侄孙，不论是谁，都是朕的至亲骨肉。你以为朕杀了他们，就真的很开心，很痛快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可我也听人言道：无情最是帝王家。”
“你错了。一个人在义和利面前，都难免会无情。我问你，莫勋奇逼你去夺冥香剑，又逼他女儿假婚配，很有情吗？彦风明知你不是他的对手，却非要逼你与他比剑，很有情吗？”
莫无缘一时无言，转而道：“可皇上您此番杀戮也太重了。”
“哼哼，你在那山洞口杀的人也不少啊其实，你与朕都是一类人，对自己的目标无比执着。可不执着，又何以实现目标呢？此处是岳阳楼，朕在此常想起范文正。他力主革新，是何等的执着。即便如此，他也未能成就什么功业。”
“可他留下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令万千后人传颂。”
朱棣轻叹道：“是啊，那范仲淹凭一篇《岳阳楼记》便可流芳百世，享誉千载，而朕为国为民半生戎马，一生操劳，仍惟恐不及呀。”
“这自然，文章千古事，权贵一时荣。”
“可惜朕不是文人，所以朕就得努力地做事，做大事。为了这大事，朕当不惜一切。莫无缘，朕很器重你，你不愿帮朕做大事吗？”
“皇上的那些大事，草民做不来。”
朱棣沉吟片刻：“好吧，那你自己主张吧，朕不强求于你。”
“那我要——”莫无缘又靠近了一步。
朱棣并未惶乱，仍淡定地道：“你不会杀朕。杀了朕，你就是大逆不道；杀了朕，就会天下大乱，烽烟四起，生灵涂炭，不知要死多少人啊。到那时，你会觉得自己是个万恶不赦的罪人。你走吧，朕恕你无罪。”
纪纲等奔上楼来，慌忙跪倒：“臣等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朱棣对着墙上的《岳阳楼记》道：“以后机灵点儿。都起来吧。”纪纲站起道：“启禀万岁，那莫无双没有死。”
朱棣回身道：“这，朕猜到了好厉害的功夫啊。”
纪纲进前两步道：“那万岁为何不杀了他？”
朱棣打量了一下纪纲，叹了一声道：“人才难得，朕有些不忍啊。朕不是个嗜杀的皇帝，朕只想除掉对手。”
朱棣又转向窗外，外面密匝匝站满了锦衣卫、羽林军。他低声道：“抓紧追查莫无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