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之师,又位高权重,沈方化在朝中不可避免成了众矢之的,无数眼睛瞄着他,七皇子与五皇子两派的人都想看看他接下来的态度。老中书令大人承受不住如此重压,很适时地“病倒”,皇帝格外开恩,允他告假半年,于京郊新建的温泉山庄休养,并私下对沈方化嘱托:“远儿自幼体弱无人照拂,读书见识尚浅,还望沈卿在启蒙时多费心神。”
既是皇帝下令,沈方化无论情愿与否,都要为传道授业本分。因此自从来平莱山的半年,沈方化不用上朝理政,倒也方便了给宁远上课。稚童三岁开智,皇家子嗣都是早早就有博学大儒教导经史子集。九皇子是在深宫里被放养大的,沈方化原本没对他报什么希望,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连识文断字都有困难,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宁远的表现却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
骤雨初歇,庭前草木早就被花匠覆了厚厚的草毡保暖,远远望去一片枯黄,但在萧萧寒风中,却并不觉得荒凉,称着灰蒙天空,反而显出几分沉重肃杀。
沈方化坐在雪庐前烹茶,伴着茗香幽幽叹息一声,不禁回想起第一次给九皇子上课的情景。
那时他以为九皇子读书少,只拿来一些道理粗浅朗朗上口的文章,原打算先教他将字认全了再说,哪知九皇子随意抽取一篇文章,只需略略扫一眼,便可通篇诵出,虽更深的文章意义不能完全领会,也着实让沈方化吃惊了一下。饶是圆滑如他,也忍不住怀疑,问九皇子是不是在宫中有高人指点。九皇子却只道:“罪后之子,又有何人敢轻易靠近。不过是羲和殿与文渊阁距离近了些,幼年时常去书阁中翻书消磨时光。若遇到不认识的字词,便问问那些稍读过书的嬷嬷宫侍。”
堂堂皇子,幼年启蒙时竟然就是靠那些宫里最底层的奴婢东一言西一语地拼凑,对比另外两位皇子的师承,这境遇着实悲凉。沈方化当时听了不免在心中唏嘘,然而静观九皇子神态,见他眸光清正语气坦荡,似完全没有因这些经历而自怜自弃,不由在心中多了几分赞赏。而在之后半年的授课中,九皇子也的确展现出过人聪慧,举一反三,一点即通,有时对于一些前人古语,更有自己一番见解,这让沈方化原本想要敷衍的心,一点点变得认真郑重,对这位九皇子也越发喜欢。
两人有时煮茶烹酒,时常引经据典相互辩驳,论到酣畅之处,甚至忘了彼此身份年龄,大有忘年之交的情谊。因此每次来这雪庐给九皇子授课,沈方化的心情都是万分愉悦的。然而今天,沈方化的心情却没那么轻松,皱纹覆盖的眉间几乎拧成了疙瘩,苍老面容因一夜浅眠而显得愈发憔悴。
雪庐外传来脚步声,召回老中书令的思绪。沈方化白眉白须微微一抖,闭眼假寐,似乎丝毫不闻周身之事。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对面有什么声音,沈方化只好微微觑眼。
“先生醒了,可是学生惊扰了先生?”宁远立于对面,见沈方化睁开眼,俯身拜礼。
沈方化咳嗽了一声,急忙起身回礼,“老朽无用,方才竟是睡着了,怠慢了九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宁远连道不敢,赶紧扶着沈方化重新在暖炉边坐下。两人照常读史论经,都不提昨晚之事。沈方化面上虽看不出,心中却越发郁闷,只觉得没见过这么能沉得住气的年轻小子。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热血方刚,怎么会比他这么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还能气定神闲?
皇帝亲赐的药每天私自倒掉,这要让人知道了,就算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名,也够向皇帝参上一本。如今这事被他府里婢女撞到,九皇子不但没有惊惧愤怒,甚至连一丝和以前的不同都没有,对他依然礼敬有加,只一门心思放在学问中。
两个时辰过去,这一天的课业完成,见宁远还是没有主动提起的意思,沈方化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殿下请留步,老朽有些话要与殿下说。”
宁远停住离开的脚步,转过身重新坐回来,“先生请讲。”
沈方化张了张嘴,被对方注视着,竟不知为何突然感到无所适从,“九殿下,昨天晚上的婢女实在不懂事,竟然私窥主人内室,我已经罚过她。”
宁远淡淡笑道:“不过是听命而为,身不由己,中书令大人又何苦罚她。”
沈方化眼皮一跳,敏锐地捕捉到宁远对他称呼的变化,心中先是沉了沉,继而品咂宁远这句话的意思,愈发觉得背后发凉。听命而为?这是暗示什么?就算真的知道是自己派人暗中注意他动向,也不至于如此明着挑出来吧?
“九殿下此话何意,老朽怎么听不懂……”
“皇子下榻官宅,历来都要受到主人家多方保护注意。中书令大人如此用心良苦,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我的安危。宁远不才,却也明辨是非,自然不会怪罪,大人也不必再费心解释。”
听到这里,沈方化知道这事不可能再含糊过去,索性正襟而坐,神色肃然道:“既然九殿下如此说,那老朽也就不再与殿下打诳语。敢问殿下昨夜令婢女传话,所言何意?”
“便如字面的意思。”
“也就是说,殿下还要人日日煎药,只是不肯再喝药?”
“正是。”
沈方化微微眯起眼,“那么容老朽斗胆再多问一句,殿下身体并非如外界相传那般虚弱,这件事是想对什么人掩饰?”
宁远勾起唇角,毫无避讳道:“自然是想对除了中书令大人以外的所有人掩饰,包括父皇。”
沈方化瞳孔微微一缩,“殿下慎言!老朽万万不敢当!”
宁远朗声而笑,一反平日风雅浅淡,“中书令大人是明白人,当知道宁远所言非虚。从父皇让您给宁远做授课之师之日起,从我移出宫中借宿于沈家之日起,我的命运便与大人拴在了一起。不管大人愿意还是不愿意,你我今后早已经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如此直白干脆的言语,惊得沈方化额头沁出一层冷汗,急忙用袖子轻轻携了两下,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九殿下此言差矣,纵使老朽与殿下有师生之缘,也万万不会行那结党营私之事。沈家上下,只忠于圣上,只忠于大梁天下,若殿下想从老朽这里得到什么保证,恐怕要令殿下失望了。”
宁远也不反驳,只缓缓问道:“贵妃与皇后相争,背后正是七皇子与五皇子之间对储君之位的角逐,依中书令大人之见,这两方力量孰强孰弱?”
这个问题倒不用避讳,早已经是朝野中公开的事实,于是沈方化直言道:“七皇子虽记在皇后名下,却并非皇后所出,皇后与陛下感情淡薄,封后之前只是一个嫔位,娘家在朝中又无强劲助力。反观五皇子,生母兰贵妃盛宠正盛,家中长兄在军中屡建奇功,安北疆,定西南,掌军十余载,非七皇子所能抗衡。”
“既然如此,双方力量相差如此悬殊,为何还会在朝野中出现党争之势?”
这次沈方化沉默了,他沉默并非是不知道答案,只是这种话不能明说。皇帝在位,有皇子羽翼渐丰,母族势力强大到能撼动一方朝野,无论是哪一个帝王都不会喜欢看到这种局面,更何况当今主上生性多疑,哪怕对亲生儿子也心怀忌惮。陛下不愿看到子强父弱的局面出现,便只能扶持七皇子一支,借此分流贵妃一族势力,只可惜七皇子力量实在太弱,不足以制衡五皇子,皇帝又不好偏颇太过明显,因此如今朝中虽分出两党各站一方,七皇子的境遇却并不乐观。
“膝下皇子初长成,外戚母族掌军权。中书令大人觉不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
听到九皇子幽幽问话,沈方化心头陡然一跳,倏地抬起眼,那双浑浊老目中瞬间迸发出慑人精光。
然而宁远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他这番表情变化,目光有些飘远:“将军百战身名裂。想当年平威将军西征南楚,北伐瑶国,与十万将士同飨同袍,时言道,三军之中只知有平威将军而不知有皇帝。宁远自幼颠沛,这些年来也时常会想,若非平威将军功高震主,皇兄与母后是不是就不会死……”
“殿下在说什么?老朽刚刚一时走神,竟未听清。”
废太子在大梁是一个禁忌般的存在,皇帝曾亲自下令,抹去太子与皇后在皇家的印记,举国上下再不可提及,违令者株连九族。平威将军便是罪皇后的亲兄,废太子的亲舅。见宁远提及平威将军,沈方化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虽然当年废太子案的□□是巫蛊案,由还只是居于妃位的兰妃主导,但实质上是什么原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宁远虽然有鸳鸯枕相助,拾回修士的记忆,但身为大梁皇子的童年却是他亲身经历,提到这位昔日将军,模糊记忆中还残留着那英伟男子的身影,心中颇有些感喟。见自己不过几句言语,就将沈方化吓得面色灰白,宁远失笑道:“中书令大人实在不必如此,若父皇对皇兄的态度依然如斯,又怎会将我从羲和殿中放出来。”
沈方化眉头跳了跳,目光突然一变,拿捏着试探:“哦?莫非陛下对当年一事,已有悔意?”
宁远不答反问:“中书令大人觉得,为何当年父皇没有杀我?”
其实这个问题就算宁远不问,也在满朝文武的肚子里转了无数个来回。
是啊,为什么当年雷霆之怒的皇帝对太子满门都不曾姑息,却唯独留下一个皇九子?人人都知道斩草要除根的道理,说句不好听的,陛下与九皇子是父子,更是仇敌,以陛下多疑秉性,难道就不怕留下祸根,后患无穷?
这个问题实在让人想不通,因此也唯有拿九皇子身体羸弱作为理由,勉强搪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