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堂文讪笑着环视了一下在场的众人,轻声说道:“人饿到极致的时候,啥不能吃?各位老板没听说过‘观音土’么?吃多了就撑死,可依然有人陆续塞嘴里,为什么?不就是因为饿那滋味,实在是不好受么?”
张堂文缓缓地离开座位,绕着席面慢慢地踱着步,“我们在这里吃饱了闲聊,城外,却是卖儿卖女为求一顿饱饭的饥民,若是三五成群,我们自顾自打发了便是,成百上千,我们一家拿点银子出来,设个粥棚救济一下,也花不了多少!可要是上万了,还拿了枪,各位老板...”
张堂文故意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那便不是施舍一点银子就可以了!咱们...得扎紧篱笆,防备这点儿了!”
席上顿时有人接腔了,“张老板,党老板不在,你就站出来吆喝吧!你一句话,咱们这些人没一个说二话的!”
“就是!张老板,你提个议!”
“有钱出钱,没钱凑人!张老板你说吧!”
张堂文暗暗地瞄了一眼张堂昌,微微一笑,“好!既然各位老板都这么爽快,那堂文便斗胆安排了!”
张堂文返回自己的座位前,趴在桌子上,缓缓说道:“这次逃灾的难民数量众多,还从裕州那边得了枪,不可不严阵以待。咱赊旗镇镇子不大,还有城墙护着,本是不必担心什么的。但咱也得提防着点,何况咱还是天下唯二的九门!撇开两道水门不说,剩下七个门指靠着巡防营那点人根本不够用!所以堂文有个想法,斗胆跟各位老板提一提,大家议一下!”
张堂文见无人说话,便清一清嗓子继续说道:“咱各家都出人,成立商会联防队,一日三班在七门巡回,城外由运载行抽调百匹好马,往来于城外各处庄子,探查消息,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城中也好做照应!”
“这法子好!”
“听你的!”
张堂文又瞅了张堂昌一眼,这方案,却是张堂昌的点子。
张堂昌也是一笑,这哥哥做事到底考虑周全,还不自己个全说,这是要把他张堂昌也抬举一下啊!
张堂昌站起身,接过张堂文的话头继续说道:“除了联防队,咱各行的魁首们多费个心,统计一下各家能抄家伙上城墙的人数,咱好安排下去处!比如说镇子里七十二街,每道街上都要有查岗的人,防着有人趁乱进了城放火作乱!城门口内外设卡,进出都要由咱商会联防队开具的引子,各位手中的大件货最近就得停一停了,等乱子过去了再说!”
“张二老板说的有理!”
“张二老板在淮军里历练过!我看这联防队就听张二老板的吧!”
“我看行!我家柜上还有三条土枪,有使处尽管安排,都听你调配!”
一时间,席上七嘴八舌的都又讨论了起来,喧哗声此起彼伏。
散了席,张堂文和张堂昌也不坐马车,肩并肩晃荡在漆黑的大街上。
“怎么样,哥!弟弟这回可露脸了,成联防头领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论行商做买卖,各个都是人精,论行军打仗,干这种掉脑袋的事,可不就撺着你来了!”
“哎呀...不要这么悲观嘛!未必会那般凶险的!”
“未必?”张堂文不由冷哼了一声,“你没觉察最近街上乞讨的人越来越多了么?”
“你是说...已经有灾民到咱这儿了?”
“眼下来的,是不抱团的散户,他们能走到赊旗镇,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也就离得不远了!党老板毕竟是行走商界五六十年的老人了,目光如炬啊!”
张堂昌在夜色下扭脸看向张堂文,“那明个我就组织人,先撒出去打探消息!”
“城里的人,也得聚集起来,会馆里安排统一的食宿!全城都得戒备着!”
“哥!听说大嫂没走?”
“唔!”张堂文轻轻地点了点头,“老夫老妻了,由着她吧!”
张堂昌在黑暗中舔了舔嘴唇,“行,枪昨个已经到了,我先让我院里的人上手练练!粮仓护院的也都划给我,我保齐咱老张家没人敢来惹!”
“晚上操练的时候打两枪!”
“唔?”
“敲山震虎,这样尚存疑虑和侥幸的人们才能动的更快些!这种造大锅饭的事,没人鞭策不行!”
张堂昌恍然大悟地瞧了张堂文一眼,讪笑道:“到底姜是老的辣!我本就打算上手练练枪呢,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要好好露一手了!”
“阴谋阳谋说到底都是算计,做生意的不可不会,不可不防,但不可轻用!”张堂文望了望漆黑的夜空,轻声叹道:“如今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用非常之法...”
“乱世用重典!”张堂昌接过话音,冷冷地说道:“真是事到临头,哥哥,你那菩萨心肠可要收一收!”
“唔?”张堂文诧异地回头看向张堂昌。
张堂文心软,这他自己也清楚。
可,这会儿提这个干吗?
第二天,张堂文站在城门楼上,才恍然大悟,原来张堂昌说的,不无道理。
赊旗镇北门:承恩门,是镇北三门之中最大的一座,也是南来北往的要冲。
此时的城门外主路上,延绵不绝的人群正涌向赊旗镇。
他们衣衫破落,面黄肌瘦,双眼发愣,或拖家带口,或孤零一人;或不着片履,徒步而来,或肩挑背扛推着独轮车,成群结队。而他们的目光,都满含期待的望向了赊旗镇。
仿佛,只要进了镇子,就可以摆脱这可怕的灾荒,可以解决这要命的饥饿,就像,此时的赊旗镇,就是人间最后一处天堂。
把守北门的巡防营,面对这般数量的灾民,显然慌了神。
无数的灾民陆续来到了赊旗镇斑驳的城墙下,惶然地望向那紧闭着的漆黑的大门,一双双失望的眼神射向城门楼上。
看得张堂文一阵心慌。
他的身后,张堂昌已经集合商家联防队的第一批人,陆续赶到了城墙上。
他们抄着刀枪剑戟,穿着统一的湛蓝布衫,从城墙的垛口处手足无措地看着下面这一双双渴望的眼神。
城门这里,城上城下,已经聚集了上千人。
但却是一丝声响都没有。
沉默,才是最可怕的。